守護,莫高

作者: 寶貝群群

導讀清晨,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還遠沒有爬上地平線,微弱的天青色下看到的已經完全不是昨晚的風景。火車開了近20個小時,越往下跑,越沒有人煙,沒有屋子,沒有田地,沒有植物,沒有動物,倒也並不覺得可怕,在這樣荒茫的土地上,發現自己很渺小,卻釋放出內心的強大,孤獨使我們無依無靠,寂靜使我們聆聽自己的呼吸。我不再感到不安,這原是享受大都市所提 ...

清晨,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還遠沒有爬上地平線,微弱的天青色下看到的已經完全不是昨晚的風景。火車開了近20個小時,越往下跑,越沒有人煙,沒有屋子,沒有田地,沒有植物,沒有動物,倒也並不覺得可怕,在這樣荒茫的土地上,發現自己很渺小,卻釋放出內心的強大,孤獨使我們無依無靠,寂靜使我們聆聽自己的呼吸。我不再感到不安,這原是享受大都市所提供的一切便利、繁華、多元的代價,即使不安的情緒再強烈,也依然離不開那令人喜聞樂見的地方,因為那是我的家鄉,不僅鑄造了我,而且將我打磨地與它一樣孤寂,復雜地存在,不屬於任何一種流派,找不出真正的淵源和根底。但我還是愛它,就像愛自己。可是,有時候,比如現在,我想去看一看別處的世界,心中掛念著的遙遠蒼茫的世界。旅行的意義就在於去到另一個地方,用純粹的身體的疲憊動蕩來洗清心靈上的污濁,修補靈魂的斷壁殘垣,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和勇氣。戈壁灘上豎滿了風車,這算是人類活動的跡像了,風力發電在當地非常普遍。我平靜地等待著日出,直看到地平線上一抹桔色,爬出戈壁灘,爬上大土墩,我不想說話,用攝像鏡頭記錄著所有耳聞與眼見。後來大圓球出現,那是太陽了,因為西部空氣多沙塵的關系,這裡的太陽從來不是那麼燦爛與明朗,總是帶著薄紗般地朦朧色調。這趟從西安出發的火車,途經的都是極致古老的地方,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玉門鎮、安西(瓜州),只是聽名字,熟讀古文唐詩的人們就會生出好些浪漫的念想,甘肅果然是古代中原的邊防重地,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所呈現的氣質和風度都是與中原或者沿海的城鎮完全不同的。

在敦煌火車站下車後,意外地心曠神怡起來,我一下子難以確定這究竟是在海島之上還是大漠深處,深吸一口氣,是純淨清新的,火車站,是潔白通透的,敦煌到底是神秘而不可思議的。

我有點兒著急地只休息了一個鐘頭,就坐車前往莫高窟了。我沒有給自己太多的時間回想曾經在紀錄片和文字中看到的一切關於莫高窟的東西,也沒有給自己機會醞釀出敬畏的心情進入莫高窟的疆域,看似准備不足,匆匆趕赴,只因為我想以一個平常人的姿態,一介白丁的空空如也的腦袋瓜去與莫高會面。

寧靜、閑逸,完全沒有世界重要文化遺產這頂大帽子所帶來的壓迫感和沉重感,沙山上層層開鑿的洞窟不規則地排列在那裡,在你身側,只有一扇扇鎖閉的門示意著它們的重要性,其他的一切,無論是山體外壁的粗糙沙石礫,還是莫高排樓門前的白楊樹,都是寫意的,毫無壓力。規模龐大的白楊樹是用來作為防風林的,保護洞窟不被猛烈的風沙侵蝕,而白楊樹本身的明快干淨也與莫高窟的土黃色調無比協調。我很慚愧以前不認識白楊樹,所以這次的相見驚為天人,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潔白溫柔、盈盈淺淺的樹木,這令我回憶起初初踏上敦煌火車站時的那種感受。莫高窟外凶猛狂放的沙塵就是靠它來遮擋的,而它偏偏生得如此干淨。

莫高窟只為每批參觀者開放十個左右的洞窟,為數頗多的洞窟內的佛像是經過清代重修的,所以色彩保存較好,而壁畫、藻井和地磚大多是各朝原物,有的洞窟更是一層覆一層。古人為了省力,在原有洞窟裡對壁畫和地磚不斷重新繪制,直接疊加到原物之上,今日看來,反倒成了間接保護古跡的功勞了呢。
菩薩的容貌,隨著朝代有所變化,越是隋唐時期塑畫的菩薩,越顯年輕,有如少女一般恬靜文雅,而宋以後的菩薩,年齡層次漸長,以中年的福態穩重為主。印像深刻的是脅侍菩薩和供養菩薩,在本尊兩側由內向外,分別是迦葉阿難兩弟子,兩位脅侍菩薩,兩位供養菩薩,兩位天王,兩位力士。本尊自是穩重典雅,迦葉苦難深重,阿難舒緩隨性,天王威武強壯,力士凶煞健美,而在我看來,脅侍菩薩和供養菩薩最是姿容絕美,身材的曲線流暢飄逸,手的姿勢優雅多姿,膚如凝脂,面容有少女的清麗和天真。我忽然想起莫高窟外面的白楊樹,其對於洞窟的護衛就如同脅侍菩薩和供養菩薩守護著本尊與佛法,菩薩的姿容也擁有白楊樹一般的明朗悅目,再擴大開去,整個敦煌似乎也同樣具有這種舒展寧逸的氣質。

每個洞窟頂上的藻井都非常華麗,相對於四壁與地下,藻井是歷代建窟者不太願意修改的地方,或許是登高仰頭工作太不方便,也或許是藻井並非洞窟內容重要的載體,那些唐代所繪的圖紋最是美倫美奐,飛天環繞,似乎是從四壁飄然而至的。有一個洞窟的本尊背後石壁上的繪紋,一直延伸到洞窟頂部,雖然洞窟是四方的,但這一處的視覺效果卻是弧型的,極具立體感,仿佛是從本尊背後包伸上來的帶有遮頂的坐背。

9層樓是最負盛名的敦煌標志,真正走近,對於佛像的宏偉高大還是出乎意料了。另一處洞窟中的南大佛也是這樣,高大,正直。而我首先想到的,卻並不是佛像的嘆為觀止的尺寸,而是佛菩薩所弘揚的佛法真是實實在在地寬廣高遠啊,這樣地塑造佛像,更間接而形像地說明了這一點。其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從佛像的尺寸上也可以直接感受到這種高拔超脫的境界,只是著眼點不同罷了。經過各朝各代重修,佛像的衣飾,手掌等都各有不同,還是唐代,只有唐代的線條是最悠揚流暢的。

敦煌的故事,躲不開藏經洞,而其實,藏經洞只是第17窟的耳房,當然,現在裡面已經沒有經書了,只有一幅壁畫和洪辯法師的坐像。壁畫描摹的場景全然就是當時的日常生活,有很難得的留白,這正是不同於其他洞窟的特別之處。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日本人、俄國人……都來到過這裡,竊取豪奪無數。今天在莫高窟,看到一些壁畫上極不自然卻規整的空白,心中萬分遺憾,但其實沒有太多仇恨,只要那些被竊取的東西安然地在某處珍藏,倒也在心下憑添了幾許安慰。但是遺憾與悲傷是無法寬慰的,這些原本生於莫高窟,長於莫高窟的東西,遠涉千萬裡,落戶在紅眉綠眼的族群中,它們會安樂嗎?那些佛經、經變圖,都是勸人向善,勵人寬厚包容的,我想它們縱然是在被虜劫之時,也不會發出不和諧的聲音去痛罵與反抗,而是無奈卻平靜地接受這命運的安排,遠渡重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繼續展覽千年。是否,時不時地,它們會憶起曾經的所在,那一個個洞窟,陰暗原始卻天真舒朗?是否,時不時地,它們會憶起曾與之相連的整幅壁畫或經卷?當初,生生分離的疼痛有如手足之於軀干,但是,無論是被拽走的手足,還是殘存的軀干,只要一方還在,此傷此痛,永存記憶,永遠存在。

我暗暗定下決心,今生定歸要去到那些所謂歐美文明世界的博物館,去看來自中國敦煌的文物,告訴它們,親人還在原來的地方,一直等著它們回去,千百年依然,依然。


精選遊記: 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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