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客棧是我三個月前就找好了,一直遲遲沒有行動的我這回真的來了,老板娘去了長沙給女兒買房子,家中只有七十多歲的阿婆照料客棧生意。
電話裡阿婆聲音洪亮,她告訴我的路線十分清楚,但是一個根本問題老人家沒有搞清楚。她沒有問我在哪裡,就說了一條路線,任我是孫悟空也找不到一個陌生地方的客棧的。
阿婆無奈地告訴我:你就在一個賣火車票的地方等我,我去接你。
我趕緊問:阿婆,這裡有幾個賣火車票的地方?
阿婆說:好幾個呢,你在橋邊那個等我。
我問:哪個橋?這裡橋好幾個的。
阿婆說:你真的不認路,我給你說得那麼清楚了,你還不認得。
笑死我了,這麼可愛的老人家,她真的說得很清楚,只是好幾個橋好幾個賣火車票的,我真的找不到啊!我笨,還不行嗎?哈哈。
事實證明,阿婆的確可愛。
小雨裡,阿婆果真在一家買火車票的門口等我。我就在售票處看圖冊,想著她就是我要找的阿婆。
我拉著她的手說,阿婆,您辛苦了,我是北京來的客人。
阿婆說,我怕你走丟了呢,趕緊回家吃飯去!
小雨裡,阿婆領著我走進了迷宮一樣古城小巷。原來這座虹橋下面,就是古城精華所在,滿城的青石板路,終年濕淋淋的,因為靠近江邊。
巷子很窄,只有兩三米寬,還被熙熙攘攘的游客和當地商販占得滿滿騰騰。跟著阿婆腳步還有點費勁,一個是她走得快,一個是我東張西望看新鮮,一會兒就要踮起腳尖尋找阿婆瘦小的身影。
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走了十分鐘,踏上彎彎曲曲的台階,拐個彎,又拐個彎,看到影壁上大大的“福”字,就到了客棧的院子。依山而建的院落和沿江而建的吊腳樓是這裡的特色。
阿婆又說了一遍不好意思,本來給我住的房間因為客人不退房,只能要我住三樓的那個房間了。我說沒事兒沒事兒,有住的就行了。
阿婆不放心,帶我進房間,一看到那幾扇漂亮的雕花窗戶和木頭陽台,我馬上說:阿婆,我就住這裡,這裡好!
阿婆說,你喜歡就好,趕緊來吃飯哦!
興高采烈的我放下行李,洗澡,梳洗,忘記了阿婆等我吃飯的事情,下了樓來,阿婆問:你要出去了,路上小心哦。
我說:阿婆我要個地圖。
阿婆說:給你個免費的簡易地圖,手繪的地圖好貴的,你也不認路看不懂!(好佩服阿婆,一下子就看出我是個大路痴)。
我逗阿婆:好貴是好貴?
阿婆伸出五個手指認真地說:五塊錢。
我趕緊掏錢:阿婆,我就要這個好貴的手繪地圖,謝謝啦!
阿婆打開地圖指點江山,這裡是我們住的地方,你要記住哦,那裡就是什麼什麼。
我看了一下阿婆說“我們住的地方”好像指錯了,不過我沒有指出來,看著阿婆那麼認真的樣子,我就是覺得她可愛。由她隨便說,她說地圖上有花果山我都信!
好貴的地圖對於阿婆沒有實際的指導意義,但是對我來講還是意義非凡的,起碼可以帶我去找好吃的地方。
出了院子下台階,阿婆又喊我:帶雨傘了沒有,這有,你拿不拿啊!
不拿不拿,我淋雨去嘍!——我邊說邊蹦蹦跳跳地下台階,下到青石板鋪成的巷子裡。
那個好貴的地圖和免費的地圖被我捏在手裡之後就丟進背包,之後的幾天都是放在房間的床上,一個路痴要地圖做什麼呢?走到哪兒就算哪兒吧,反正怎麼走我都是找不到路的,隨便走好了。
我回來時候,阿婆在一樓洗床單被罩,洗衣機轉著,她穿著雨鞋坐在板凳上用一個大盆裡搓洗這白色床單被罩。
我問:阿婆你不用洗衣機啊?
阿婆說:洗衣機洗不干淨,我用手搓一下。再丟進去洗。洗好了曬。
搓一下?那麼多床單被罩都搓一下,好累的。
阿婆說:你吃飯沒有?
我說吃了,問阿婆吃了沒有。
阿婆說:吃了個方便面。
阿婆第二天還是告訴我她不餓,吃了個方便面。
於是,我上午外出的時候,就給阿婆買了點菜帶上來。
阿婆說:丫頭,你來廚房,我給你吃好吃的豬腳湯,晚上我家親戚來,你也坐席。
後來,我幾乎每天都在阿婆的神奇廚房裡吃吃喝喝。
後來,阿婆切了西瓜留在碗裡給我送上三樓,敲門要我吃。
後來,我說了一句,你家泡菜好好吃,跟我媽家的不一樣。
臨行前一晚,阿婆抱著一大瓶泡菜上來,用塑料袋裡外三層包裹好,囑咐我:這個不得灑出來,你帶回家放冰箱裡,拿出來炒豬肝啊,炒牛肉啊!
我趕緊說,還可以炒雞雜鴨雜啊!
阿婆說你怎麼曉得的?
我說:你告訴我的!
阿婆說:丫頭,你好生睡覺吧,明早你還要早起,明早我不送你了,我要去南華山爬山哦!
喊我丫頭的阿婆可能忘記了,我兒子都要上初中了,她卻一直喊我丫頭啊丫頭啊。要是那個最疼愛我的人還在,會不會一直喊我寶寶,她也根本就不會在意我的兒子都要跟我一樣高了。
阿婆跟我在院子裡乘涼,黃狗趴在腳邊瞌睡。
那一晚,我用滕姐電腦上網收文件,阿婆就坐在我身後,搖著蒲扇。
天色漸黑,客廳裡經常就我和阿婆兩個人。
恍惚間,回到了童年,偌大的堂屋,我坐在門檻上,那個最疼愛我的人在我身後忙碌,忙好了就搬把竹椅坐在我身旁,給我講故事,要是夏天給我搖著蒲扇趕蚊子,要是冬天,早早摟著我進睡房睡覺。
在童年的那個小城,也是如此煙雨迷蒙,也是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那時候還沒來得及蓋起高樓大廈,那時候還沒來得及長大,那時候還不懂什麼叫做分開,那時候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在異鄉的夜裡,會離最疼愛我的人那麼近,那麼遠。
六月的鳳凰陰晴不定,一會兒下雨了,一會兒晴天了。於是,阿婆一會兒在院子裡收洗好的床單被罩,一會兒送上四樓頂的曬台遮雨,一會兒天晴了又從曬台拿下來到院子裡曬干。
在阿婆的英明指點下,我隨著她的喊聲,一會兒抱自己的被子出來曬太陽,一會兒搶在雨點落下前去幫她收被子床單。
忽然理解,小飛俠為什麼那麼喜歡姥姥家。瑣碎,熟悉,溫暖。年輕時候自己一心要飛出去的地方,卻是小飛俠一心要回去的港灣。
我的那個港灣,隨著思緒起起落落,在滿天繁星中,在迷迷蒙蒙的思念裡,在那個最疼愛我的人的那個世界,我不是唯一,可是她卻是我的唯一。
老爸忽然很舍不得我這個男孩子似的女兒遠行,每天必須問的是:下雨了嗎?發洪水了嗎?電視說那邊發洪水了。
很耐心地解釋:真的沒有發洪水,好得很,有點下雨,但是很快就晴了。
老爸問我:你都吃些什麼?
我說:米粉,還有各種南方小吃,跟桂林差不多。
老爸說:那我就放心了。
轉過天,老爸第一個電話依舊問:發洪水了嗎?你要不要飛回來?
老媽每天興高采烈地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有點憂郁,告訴我,其實她也有點想跟我來鳳凰的。
我說:啊?!不是吧!
老媽趕緊說:我要去的不是鳳凰,是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的。
浪漫的老媽雷到我了!!
從老媽每天的彙報中,我知道了:小飛俠某個夜晚在馬桶上一邊吃毛毛蟲面包一邊拉粑粑;小飛俠要姥姥開心點,他這周去淶水“視察”希望小學;小飛俠想我了,晚上抱著我的枕頭在我床上睡覺。
小飛俠這些日子最給力的短信是:多拍些相片,帶米粉回來,最好把鳳凰帶回來!
感謝老爸老媽沒有追究我為什麼執意要獨自出行,我也不想他們再擔心。老媽言語間透露出她多麼希望能有個人陪我這一路,可是真的這一路真的就是我自己在來回。她不知道女兒這裡已經晚了,錯過的太多太多,還犯了很多很多錯,如果可以找個地方懺悔,恐怕我也需要一個很大很大的教堂和一個巨耐心的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