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的前世今生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城市是有陰陽性的。這個觀點的產生,多半與當年窮背法語名詞的苦難生涯有關,不過,拿它來概括一個城市的氣質,倒不失簡約。問題是每回跟朋友們提此說法,總要舉例的。陰性的好說,江南不少地方都是典型;讓我躊躇的是列舉陽性的代表,就跟中國的球員一樣,看著不少,拿得出手的卻不多,總有些牽強。止住這頹勢的,全仗入冬後的大同行,呆了兩天,忽然心裡有 ...

城市是有陰陽性的。這個觀點的產生,多半與當年窮背法語名詞的苦難生涯有關,不過,拿它來概括一個城市的氣質,倒不失簡約。問題是每回跟朋友們提此說法,總要舉例的。陰性的好說,江南不少地方都是典型;讓我躊躇的是列舉陽性的代表,就跟中國的球員一樣,看著不少,拿得出手的卻不多,總有些牽強。止住這頹勢的,全仗入冬後的大同行,呆了兩天,忽然心裡有了底氣——陽性之翹楚,就是他了!一

出發前就說大同比北京冷,清晨6點多到,立刻領教。夜色還未化開,朔氣很重,風在昏暗朦朧中吹著口哨盤旋,掃得我們縮成一團。後悔沒戴帽子,恨不得把耳朵像紙一樣折起來放在口袋裡。瑟瑟地跳上一輛早班公車,開往市裡。到紅旗廣場下,附近覓得一間旅館,還是80年代初模樣,心生歡喜。更何況裡面生著取暖的爐子,煤火燒得旺旺的,一頭接著排煙的白鐵管子。被這等的熱力包圍著,早沒了抬腳出去的勇氣。還想什麼呢,住下吧。

在房間裡焐了會兒,才重整旗鼓出去,正好8點過,天也大亮了。沒幾步就是紅旗廣場,寒冬的早晨沒什麼人,環視一圈,照例是些不高不低的建設成就,不太光鮮的外立面,點綴著招牌、廣告,看著與北方的其它城市無異。已經想撤,不過眼光又落在前面一個躍馬彎弓的雕塑上,我的“考據癖”開始發作,忍不住過去端詳了一番。這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塑像,底座上有文字,概要說了大同之源流——原來其建城之始,一直可追溯到他在位時的拓疆置郡。

戰國初期的趙國,一度很疲軟的。“圍魏救趙”,背景就是魏國當時很牛,對趙國動武,後者扛不住,只能到齊國去搬救兵。而且趙國的位置又比較居中,四周除了魏以外,敵手環伺,此所謂“四戰之國”,很長時間是窮於應付的。直到趙武靈王即位,提倡胡服騎射,趙的軍事實力才有了質的飛躍,終於能夠動手修理周圍的老對手了,尤其是北破游牧部族林胡、樓煩,廣納山西、河北北部的土地,儼然已大國氣魄。大同,就是在這樣的軍事擴張中,鐵馬錚錚,進入了歷史的視線……

雕塑佇立在寒風中,顯得高大。因為它,本來印像一般的廣場鮮活了。雖然就其藝術性我無從評價,但至少這是一種慎終追遠的形式,這就夠了;比起那些拿鐵杆、鐵片鍍得锃亮,擰成麻花狀的、寓意高遠之作品,像什麼“騰飛”、“奮進”之類的,這座“胡服騎射”要實在得多,如同這個城市一樣。



雲岡石窟是下午才去的,不過想先說說它。西門外有中巴過去,近半小時就能到。坐在車裡迷瞪著,隱約地還陶醉於中午的那頓羊蠍子,幸福感剛剛彌漫上來,忽然就聽得有人說到了,於是便下了車。

風小了點,不過天灰蒙蒙的,依舊是冷,沒太陽。好在這樣的天氣,游人卻少。正對著石窟走去,視野空闊,武周山橫在眼前,像張開的臂彎,等我們進去。從東到西,慢條斯理地參觀,一趟下來,天色都暗了。

冰點下的溫度似乎能凍結語言,對這綿延一公裡的偉大,我除了震撼,不知道該差遣怎樣的溢美之詞。20窟的雲岡代表作,鼻梁是高高的,不類中土人氏;5、6兩窟罩在飛檐畫棟的木樓裡,5窟的大佛高17米,非仰視不得見其全貌;6窟裡的塔柱呈方型,四面雕有佛像,繞行一圈,四壁上滿眼的彩繪造像與浮雕,帶著侵蝕、剝落的痕跡……這些只是印像深的,那些裸露在外面的大小石窟,更數不勝數,可惜風化得厲害,好多就剩一個形體的大概,但臉啊、手啊等局部均模糊難辨。山岩的表面是粗糙的顆粒,手摸上去,掌心透涼,遙想石窟開鑿的年月,多少冬日裡多少雙手在這些岩壁上忙碌呢?無法想像。歐洲做雕塑的,稍有成就,人們以藝術家待之,而我們這裡,充其量匠人罷了。中國雕塑的不發達,原因即在此吧。

像雲岡這般規模的石窟,產生的條件我想至少有兩點:一是宗教熱情,二是財力保障。而北魏皇室正好集兩者於一身,得以做成這件事。

游牧起家的鮮卑拓拔部,建立北魏政權後,定都平城(大同)近百年之久。這期間,通過陸續的戰爭,拓拔氏完成了北方的統一。北魏這一朝的刑殺是很出名的,開國之主拓拔珪訂過一個子貴母死的規矩:繼承人選定,其母親就得先被處死。殘忍得很!但這條制度被後世執行得頗好。這麼一個皇室,卻長期篤信佛教,算得上是“拿起屠刀”,照樣“立地成佛”。這中間也曾發生過意外,佛教史上有“三武一宗”,滅佛滅得特狠,北魏太武帝拓拔燾就是這三武之一;幽默的是,太武帝之後的繼任者,謚號不記得了,又開始興佛,延請僧人在雲岡開鑿石像,開始了這個歷時很長的首都形像工程,直到孝文帝遷都洛陽才逐漸停止。

因為天氣的關系,我們期盼的雲岡夕照成了泡影。站在石窟的最西頭,可環視鎮上的民居,大片平房中不時有人聲傳來,感覺距離很近。一些房頂上起了炊煙,送來傍晚的味道。目光越過房頂,便落在對面半山腰的鐵道,緊挨著是個煤場,隔一會兒有列車駛過,轟鳴聲隔空傳來,很清晰,一點點鳥鳴山更悠的意思。

石窟已被列入世界遺產,似乎為此做了不少整治。沒來時聽說佛像滿面煤灰,黑臉包公一般,如今令國道改道,已經好了。阿彌陀佛,實乃幸事!畢竟和煤炭相比,這是大同更寶貴的東西。鮮卑人,飄逝的北魏王朝……我們的能抓住的,也就這些為數不多的痕跡了。



從大同的地圖上看,這個城市跟北京、西安一樣,留有舊日規劃的架子。方方正正一座城,留存的城牆沒幾段,不過地圖上還標著,過過干癮;東西、南北都是筆直的街道,棋盤狀,迷路的概率很小。我們從大西街往東,沒多遠折進一條短巷。正趕上早市時間,早點攤熱氣升騰,和著嘈雜的人聲,生機勃勃。瞅准一個破落的小門臉兒進去,做壓面的。裡面滿滿當當一屋子人,等了會座位,等老板娘收拾桌子,廚房裡兩、三人忙碌著,幾個大碗在灶頭上一字排開,不一會兒壓面端上來,連湯帶面一大口,熱力擴散開,抖落一身寒氣!痛快。

小面館出來,就能看到華嚴寺背面,舊城的一片民居中間,華嚴寺巍峨高聳,仿佛超然眾生之上。然而走過去是要繞一段的,我們也樂得在這街巷裡兜兜轉轉一陣。

這片街區被大路、樓群圍著,大多是平房,看著似曾相識。巷道是土路,高高低低的,不少低窪處滴水成冰,有點滑;兩邊青灰色調的房子,與灰蒙蒙的天空倒也相得益彰;房頂上煙囪很醒目,估計家家都是燒煤取暖,空氣中飄著一絲煤煙味,提醒我們煤對這裡生活的影響。從幾戶人家半掩的門口望進去,挨著牆就是碼好的煤塊;巷子裡灰堆亦多,出的煤灰堆在這裡,加上垃圾什麼的,有些髒亂,但卻真實。間或有煤車在坊間穿行,用牲口拉的,機動三輪的,運輸工具跨度巨大,但不管怎樣,這樣的大冷天,這可都是“送溫暖”的。

財神廟街到頭,就繞到了華嚴寺正面。華嚴寺分上、下寺,均坐西朝東,源自遼代崇拜太陽的遺風。兩邊現在各自售票,閉了相通的小門,各房點燈各房亮了。該寺院的建築和雕塑都很不一般,梁思成夫婦曾來此考察過,我這個門外漢就不贅述了。讓我驚嘆的是,上華嚴的大雄寶殿,下華嚴的薄伽教藏殿,台基都非常高,正面很闊的開間,大氣磅礡。那些割據一方的諸侯,修個宮殿,也不過爾爾吧。遼代治下的大同,崇佛之風看來極盛,不過這並不奇怪,亂世甫定,余痛尤在,人們需要精神上的慰籍。

這段亂世,從唐末到宋初,中間夾著五代十國,北方的皇帝走馬燈一樣地換,跟在景點前面拍照差不多,前一個還沒站穩當,後面的就把你擠掉了。那時的山西,是不少軍閥發家的根據地,先當當河東節度使,壯大勢力,機會來了就起兵,坐一坐皇帝寶座。這裡面跟大同干系最大的是石敬瑭,幽雲十六州就是他拿來做交易,割讓給契丹的。中原的天然屏障拱手讓人,流毒甚遠,遼、金的騎兵,過來打打秋風,從此方便多了。而石敬瑭自己靠賣國建立的後晉,傳到第二任手裡,亦被契丹所滅;當時都城開封被占後,遼帝耶律德光縱容士兵以牧馬為名,四處收刮擄掠,稱為“打草谷”,這種時候,平民的境況就可想而知了。生靈塗炭,莫過於此吧。

到宋太宗的時候,主動對遼進行了兩次戰爭,試圖光復故土。第二次曾一度收復雲州(大同),不過後來戰局急轉直下,大同得而復失。評書《楊家將》裡的楊令公楊業,其人就是於此戰中全線撤退時,被自己人陰了,不得已力戰被俘,絕食而死。哎!總之,宋軍是內戰內行(掃平割據政權很順利),外戰外行,幽雲十六州終究沒能奪回來。後來宋遼澶淵之盟,雙方達成和平,好歹對兩國邊民,對這個城市,倒是個福音,怎麼說——總算踏實了。



華嚴寺看罷,在市區繼續轉悠。看了高大的鼓樓,過善化寺而不入,到邊上一家銅器店坐了會兒,看各式的銅壺、銅火鍋,跟老板閑聊。銅器店南,是一段殘存的城牆,很多處城磚都沒了,露出夯土,但是高度還在,依稀有軍事重鎮的影子。

在大同的城防方面,著力最勤的我覺得是明朝。高牆深壕的大同城垣,就是朱元璋的愛將徐達一手督建的。城池修完了,安全系數還不夠,後來又陸續地,在長城沿線營建了若干屯兵堡子,以加強防守。在地圖上,我們輕松找到了幾個堡子的名字,這大大堅定了我們去看看的決心。

包車很順利,談妥了當即出發。出城往北,便到了晉蒙之間的公路上。剛開始的景像不怎麼的,經過一些廠區,大煙囪冒著濃煙,讓人不敢呼吸。治污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車行漸遠,慢慢好了。難得出了太陽,燦爛明媚的,讓人開始有期待。走著走著就到了大同盆地的邊緣,地勢開始攀高。爬到一個山頭,叫孤山,不遠的小山包上一個孤零零的烽火台,上去看了看,斑駁得只剩土墩子了。極目望去,黃土的溝壑在視線裡綿延,稀稀拉拉的樹木,不盡蒼涼;東邊,御河如絲帶一般,河面閃著光,大概是結了冰的緣故。

孤山盤旋下來,路邊便是一個村子。冷不丁看到村裡一面夯土的高牆,像明代的堡子遺存。一陣欣喜,臨時決定進去轉轉。村裡很安靜,很多房頂上曬著玉米棒子,金燦燦的,色調特別亮。因為是上午吧,幾個羊倌,手裡拿著鞭子,正各自趕著一大群綿羊,熙熙攘攘往村外走。大家好奇地走近了看,圍住一個婦人,問這問那。見我們這麼興致盎然,她到羊群裡抱出一只羊羔來,給我們看,說是剛生下沒多久。小羊咩咩地叫著,模樣極可愛;不過它媽媽不干了,立刻從羊群裡現身,聲聲控訴,我們不得不趕緊把小羊放了回去。最逗的是一只豬,躺在牆根下曬太陽,物我兩忘,撓它只是哼哼,不知道是舒服呢還是不樂意。村民們友善地衝我們笑著,大方的會過來攀談幾句。指著那圈夯土的圍牆問他們:以前這裡叫什麼堡子?沒人知道。只記下了村子的名字,北渝澗。

接下來一路無話。經過永定河上游的水土保持林,從得勝口入內蒙,在那邊的豐鎮午飯。

返程在得勝口停了一下。風很大,逮著點縫隙就鑽進衣服,冷得徹骨。晉蒙交界處有一段殘長城,根本就看不見磚了,高低不一,幾近土牆,令人感慨萬千。碰到兩個羊倌,在殘牆南邊避風,見我穿得單薄,掀開衣服給我看:外面中山裝式樣,其實裡子是羊皮的,帶毛,算是襖子呢。哆嗦著爬到殘牆高處望了望,東南不遠一個土堡,看它的圍牆,方圓比北渝澗那個大很多。心想,這就是得勝堡了!

從圍牆的一個豁口進的得勝堡。一進去就驚了巷子裡兩只羊,以致於主家開了院門,出來看個究竟。結果倒不錯,弄拙成巧,反而去這家坐了坐。

進了屋,一家子正在午飯,祖孫三代圍坐在大炕上,熱乎乎的。小兩口拉我們也到炕上坐,暖和暖和;一邊給我們嘗了籠屜裡現蒸的窩頭、蓨面,很香。大家像老熟人一樣閑話,原來小兩口帶孩子都在大同城裡,周末一起回來陪陪二老。暖洋洋地歇了好一會兒,起身告辭,主人一直把我們送到院門口。揮揮手,別過這可遇不可求的萍水相逢。

之後,大家在堡子裡轉了轉。得勝堡如今是個村子吧,不過它的模樣更像一座小城,方形,南北各一個城門,中間貫以一條大道,兩旁則是一排排房子,一條條巷道。南門門洞的正面,大書“保障”二字,可見當時深受蒙古騷擾之苦。這個城樓可以上去,能居高俯看整個堡子,其東西、南北大約都是一公裡的樣子。這一平方公裡的地方,被厚厚的黃土高牆圍著,守在長城內側。北望,一座烽火台在遠處的山丘上,遙遙相對,應該是得勝堡的“預警系統”。不得不佩服明代圍繞大同所構築的防御體系,從堅固的大同城垣往外,一座座屯兵堡子,一個個烽燧,這一道道外圍的縱深防線,一直達外長城一線,真煞費苦心。

軍事上這般苦心經營,心理上好像就覺得拒敵千裡、固若金湯了,然而實際的情形,卻是另外一碼事。明朝廷除了和蒙古俺答漢修好過一陣,其余時候,差不多邊事不斷。這個中原由也無定論,不過朱元璋有兩位子孫,頗跟大同沾上點邊的,看看他們的表現,或許就明白為什麼了。先是明英宗,聽說蒙古也先率部直撲大同,稀裡糊塗地倉促親征,結果自己被俘,弄出著名的“土木堡之變”;後來又有明武宗,放到民間估計就是個花花太歲,閑來跑到大同微服游幸,和民女李阿鳳發生了一夜情,為後來的京劇藝術貢獻了一出經典劇目——《游龍戲鳳》。整個明中葉以後,就出這樣的皇帝,人事不盡,長城修得再高再厚又如何呢,照樣與事無補。



兩天的時間覺得還是短,不過卻已經留給我很多細節,瑣碎,但是深刻。仿佛是忽如一夜,曾經賦予大同的軍事意義一下消失殆盡,從刀光劍影的風口浪尖沉默下來,我想,大同是落寞的,就像賦閑在家的巴頓,發現再沒有仗可以打。

男人的落寞是安靜沉郁的,就像是冬天,一片蕭瑟裡,卻始終有一些打動你的東西,一種不易察覺的陽剛。這就是我看到的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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