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釐米

作者: fylfeimi

導讀30釐米1,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無數次的游走,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灌輸一點鳥的靈魂。 我們誰也不能夠飛翔,但起碼還可以知道飛翔的滋味。 我喜歡游走在陽光燦爛的曠野,妄圖截取一點朗晴,讓自己可以笑出來些陽光的味道。 2, 我曾經在夢中無數次地回到那個地方:曠野的陽光下,一個裸背的孩子,撒開黑色的腳丫子在草地上飛奔。草地上滿是鮮紅的野草莓和明黃的 ...

30釐米1,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無數次的游走,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灌輸一點鳥的靈魂。

我們誰也不能夠飛翔,但起碼還可以知道飛翔的滋味。

我喜歡游走在陽光燦爛的曠野,妄圖截取一點朗晴,讓自己可以笑出來些陽光的味道。

2,

我曾經在夢中無數次地回到那個地方:曠野的陽光下,一個裸背的孩子,撒開黑色的腳丫子在草地上飛奔。草地上滿是鮮紅的野草莓和明黃的蒲公英……

那是我的童年,屬於我,屬於自然。

一位從沒有離開過北京的女孩子一邊吃著草莓一邊對我說:我不知道蒲公英長什麼樣。

她已經到了種子可以開花的年齡。我看著她被草莓塗紅的妖艷嘴唇,一臉憐憫: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生長至今,她甚至沒有見過那些自然界的簡單符號。自然在她的心中沒有概念:剝去她一身光鮮而時髦的外衣,洗盡她一臉濃厚卻輕浮的化妝品,再從心中抽出她疲於奔命所追隨的所有接踵而來不斷更新的潮流思想,她就只剩下一個在性領域還可以充分發揮的光滑皮囊了。

3,

這只是個簡單現像:不知道蒲公英。

而不知道自然的自然,或者自己的自然,在我眼中不但飄輕,而且可悲了。

自己的自然——沒有它,你的存在就等同於並不存在。

我喜歡游走,尤其是喜歡從鋼筋混凝土走向野草莓和蒲公英。

我必須走進自然,因為我喜歡在自然的自然中看到自己的自然。

於是,游走變成了我的一劑割舍不了的精神毒品。

4,

興許是自認為的“北京第一代移民”思想的作祟,我認為並非只有到一個地方做做觀光客才叫“旅游”。那些漂泊者異地的生長,暫時的安居,在我眼中都是“旅游”。後來我的“旅游”被賦予更為寬廣的外延:工作的更迭、職業的變換、一段心情故事的產生與死亡,在我眼中都變成了一種“旅游”。

當“旅游”最終變成我的人生觀之一的時候,再用“旅游”這個詞兒來概括自己一段時間的生活,我就覺得即不到位,也很不爽。

我把這個名詞改為“游走”或者“出走”。

最後,我把自己一切打破常規程序的行為都稱之為游走。

於是,我覺得游走是件很搖滾的事情。

5,

對我們大多數的螻蟻而言,生活不過就是在一個固定延展的程序中看時間流逝。

那些蒼白重復的生活,還有那些單調乏味的愛情,並沒有給我們提供多少新鮮的視角。就像是搖滾先鋒崔健的一句歌詞:“眼前我們能做的,只是肉體上需要的”。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做愛。

因此我們的生活通常都是物理性的,缺少化學反應;物理性的東西無論如何疊加和變換,最終的結果依舊物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如果自己再不多去經歷和體驗的話,幾十年下來我們不過就是按部就班地自演了一出白開水般的真人秀。

我覺得心有不甘的人們的種種出走,就是另外一種生活。

再說游走。

好的游走,就像是在夢中奔走。身體被徹底敞開,所有的感覺器官都生機勃勃。往日沉重如山的某個概念,興許會陡然飄輕的猶如眼前掠過的一絲浮雲;過去尋死覓活的一次愛情,興許會陡然暴露出直截了當的無所謂的真相。

所以游走也並非僅僅是用腳走出來的。

十多年來每年至少游走兩次,讓自己的眼睛和心被經歷的一切填滿,我那間歇性蒼白的世界便又恢復了一定的色彩。

游走,讓我確信我是活著的。

6,

我試圖搞清楚一個於我個人而言很嚴肅的問題:游走對於我是與生俱來的天性,還是源自後天的慣性建立?

或者是我嚴重需要?

7,

童年可以決定一個人長大後不少的生長方向。

我的童年就是無拘無束的自由:

我沒有過任何一件電動玩具,我的玩具都是自己用泥土、木塊、鐵絲按照自己一時興起的意圖做成的,不會受到任何玩具商先天討好設計的引導和影響。

我沒有寵物,可我從母狗的窩裡冒著生命危險偷出來過小狗養。我捉過很多次蝌蚪,雖然每一次的結果都是長大後它們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癩蛤蟆。我還養過蜻蜓、螢火蟲、翠鳥、兔子、烏龜以及蛇,它們都是我在田野中得到的。

我最大的戰爭就是想盡各種辦法活捉老鼠,然後淹死它。

我最大的炫耀就是用自做的彈弓打下最大的一只鳥。

我喜歡種菜。即使再小的收獲成果也會被媽媽做成一小碟菜肴。

我把自己珍藏的小人書全部拿出來到汽車站擺個小攤,兩分錢一本拿給路人看;以便自己不會伸手問家裡要,以便自力更生地交上老師要求的勤工儉學的兩元錢。

我是個釣魚好手,七歲的時候就用自己的簡陋釣竿掉上來過兩斤重的野魚。

我會游泳很早,九歲的時候就可以用狗刨式橫渡故鄉的那條一百多米寬的水流湍急的河。

我喜歡在野地裡和同伴們捉迷藏,為了不被發現我可以兩個小時趴在花生地裡一動不動。

我的書包很輕,因為裡面只有語文和數學課本、一個文具盒、兩個作業本。

放學了我們會幫老師抬水澆菜園子,順便嘗嘗她地裡的西紅柿和黃瓜。

春天的時候跑到地裡采油菜花,被菜農一口氣追到學校寫檢查。

夏天的體育課就是集體下河摸魚然後把捉到的魚交給老師讓他改善伙食。

秋天就把樹葉收集起來燒火烤偷來的土豆吃。

冬天上課的時候,我會在自己的手爐中偷偷地烤黃豆吃。老師發現劈哩啪啦的聲音後會被趕到教室外面罰站,然後跳起來夠從屋檐上倒掛下來的冰鉤子吃。

我和農村的孩子們在一起玩、學習,只不過我媽媽是衛生院的院長,我放學後就只顧著玩,用不著像其他的孩子們那樣再去野外打豬草、干點農活兒。

我用紅墨水畫個大花臉,經常把一個人值夜班的小女護士嚇得哇哇大叫;直到衛生院開例會的時候被媽媽揪出來耷拉著腦袋告訴大伙兒以後不再這麼干。

姥姥牽著我的手去病房給沒有飯吃的病人送粥喝。

為了治好對門張三經常尿床的毛病我們去給他抓刺蝟熬湯喝——他爸爸說喝刺蝟湯可以治好尿床。

我們恨死了傳名叔叔抱我們起來用胡子扎我們的臉,就把衛生院的看門狗起名“傳名”。直到有一天我們喊“傳名!傳名!”的時候,狗和傳名叔叔同時跑到我們面前他才知道。

我不知道麥當勞肯德基變形金剛白雪公主以及七個小矮人,也沒被逼著學過鋼琴小提琴以及繪畫。

我小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因此我什麼都還可以知道。

我小時候什麼規則都沒有,因此我沒有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軌道式的生活。

我就是一個自由。

因此我一生都喜歡自由的感覺。

因此我一生都會喜歡四處游走。

8,

蒲公英就是長在陽光下的一種草,在陽光下開著一簇耀眼的明黃花瓣。成熟的時候,唯一的一根空心的莖頭上頂著一個毛茸茸的圓球,上面都是種子。風一吹,種子就會帶著屬於自己的那一丁點大的降落傘,把自己未來的生長命運完全交給風。

在我的故鄉,人們叫它“黃花苗”。

我記得自己走出故鄉的時候,媽媽用一貫安詳平靜的眼神看著比她高一頭的兒子說:你就是個黃花苗的命,落到哪兒就是哪兒了。

那個時候,我還不是顆種子。

9,

我的故鄉名叫蔡陽。

蔡陽是湖北棗陽下面的一個老鎮。棗陽,現在是一個縣級市;舊稱廣昌,在秦始皇設郡縣制的時候就已經設縣了。記得“三言二拍”第一本《喻世明言》裡的第一篇文章,寫的故事就發生在棗陽。

老鎮原來其實就只有一條窄窄的老街,延伸出一個錯落的小村莊,算是中國最細小的行政末梢了。小鎮名字的由來,倒是頗有一些文脈味道。

熟悉《三國演義》的朋友自然都知道:三國風雲際會的時候,關羽斬顏良誅文醜,掛印封金,千裡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終於走到了由張飛駐守的古城,被曹操的大將蔡陽追至城下。張飛要關羽三通鼓之內斬蔡陽證實自己誓不降曹的心跡。關羽邃斬蔡陽。

後面的故事屬於民間野史,《三國演義》和更寫史的《三國志》就不可能有記載了:蔡陽的白馬馱著主人的屍首,行至老鎮,將蔡陽的屍體丟置於鎮頭的大古窯之中。白馬自行跑去。後村民屢見白馬偷食莊稼,數捕而不獲,以為神馬。乃葬而祀蔡陽,白馬遂臥於祭前絕食而死。後人感憐其忠,將其與蔡陽合葬,圍塚建寺,名曰:白馬寺。

爺爺在世的時候,小鎮供奉的財神都是文財神,也就是春秋越國的範蠡。因位蔡陽是被關羽所斬殺,所以小鎮以前是絕對不會供奉武財神關羽的;也不許戲班子在蔡陽小鎮上演所有有關三國的劇目。

白馬寺就成了小鎮人們心中最重要的一塊心理地頭。爺爺和奶奶就是在白馬石雕的注視下結成了夫妻。

10,

小鎮名稱的由來是我從父親的口中得知的。

我回小鎮的時候特意去看了看白馬寺,首先看到了一副對聯——因為對仗十分工整,典故順理成章,堪稱佳作,所以讀幾遍就記住了:

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驅馳時無忘赤帝;

青燈觀青史,執青龍偃月,顯微處不愧青天。

對聯寫的居然是關羽,這和父親所描述的版本大相徑庭。不知道是因為關羽被追封為武財神的緣故,還是後人在膜拜領域裡的單純與浪漫。——抑或是現在的人們把追求金錢放在了首位,供財神當然要比供忠貞的白馬更經濟。

我走在故鄉小鎮上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電視上幾乎都播放著當年熱播的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

那條窄窄的老街古樸依舊,只不過後來所有的小洋樓都是緊靠著新建的公路而修蓋的;老街就變成了一條不甚顯眼的小巷。我在老街上行走的時候,看見很多老屋的木板門前都被抵上了一墩石碾子,像是把逝去的歲月永劫不歸地封存在黑暗中了。

新街取代了老街。年輕人都不願意再回老街,剩下一群老的都快沒有了牙齒的老太太,圍坐在老街的老槐樹下打麻雀牌。偶爾有一群麻雀撲愣愣地從一片破敗的灰瓦頂飛到另一片破敗的灰瓦頂,再撲愣愣地棲落到那棵枝干虯勁的老槐樹上,像從前一樣。

除了奶奶的鞋墊,老鎮的一切最終都和我不再有任何關聯。奶奶每年都會給我做兩雙繡花的鞋墊,說是一雙給我,另一雙給她未來的孫媳婦兒。

在一個飄雪的冬天我去過故鄉的小鎮,忽然從馬路邊的一家商店裡傳出一首歌:

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

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門上一塊斑駁的木板刻著這麼幾句話

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

打那天起,我就喜歡上了羅大佑。

11,

我去過安徽的歙縣、黟縣;山西的平遙;湖南的鳳凰等地,所見到的光景與我的故鄉大同小異。

要麼古典在現代攻勢的擠壓之下失去完整,要麼就苟延殘喘地一點點走向湮滅。

面對歷史的車輪沒有人可以螳臂擋車。現代建築師曾在美國宣布過一個時髦的《曼哈頓宣言》,宣言的主旨是:不要再試圖維護古典,不要再用古典的手法重造古典;所有的古典嘗試都會在現代社會的進步與進步速度下被磕碰的頭破血流。

這麼說我對於古典的懷念是迂腐而守舊的了。我總覺得車輪碾過之後——即使那輛車是駛向更為發達的現代,那些車轍也會給人們多少留下點空空蕩蕩的感覺。

旅途中經常感覺到自己又回到了故鄉,而故鄉的情結又讓我對於世界上的某些變化方向不以為然。

所以,游走的經歷和體驗所沉澱後的東西,既可以讓我自由地改變或刪除某些已經固定的觀點,也可以讓我的某些感覺更加堅挺。

12,

我使勁地想了想印像中我的第一次游走。

有些乖孩子,或者在虛榮的家長們的催化下變乖的孩子,長大後會清晰地對別人說:我記得兩歲的時候我……

如果你相信科學的話那麼上面的話就是狗屁——科學證明:人在四歲前還沒有真正成熟的記憶細胞。

事實上我也曾是個很乖的孩子,但是我所印像深刻的第一次游走大概是在八歲的時候。

八歲時一個萬裡無雲、陽光燦爛的下午——CUT!事實上那天的天氣如何我也根本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母親把我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教室裡給嘀溜了出來,她告訴我她已經給在我眼中一貫英明正確的老師請好假了:准許我跟她出門到處溜達半個月。

也就是說:我媽幫我逃了一次學。

好像我媽是要到縣裡各個鄉鎮的衛生院(那個時候我們那裡說醫院就是這個詞兒,這個記憶肯定沒錯。)去視察一番,我的責任是做我媽的跟屁蟲。

跟屁蟲現在基本上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總是坐在救護車的最後一排,過大橋的時候會興奮地站起身來數數橋欄杆上圓球的數目,再興奮地給我媽做個如實的彙報——當然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我媽這次的視察並不包括統計橋欄杆上圓球的數目這一項。

再就是每天停車的時候會屁顛屁顛地跑到司機叔叔的面前,仰起鮮紅的小臉(唉!文字是有欺騙性的,想要如實地寫篇文章還真他媽的不容易啊!——事實上我那個時候喜歡在陽光下到處亂跑以及下河撈魚什麼的,因此有一個響當當的外號叫做“煤球司令”,我頂多也只能是仰起鮮黑的小臉。)問這一天我們的這輛救護車又救護了多少公裡路。

15天算下來是500多公裡。長大成人後我又重新算過一次:頂多也就是300多公裡。司機叔叔的假帳只不過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罷了。

我就記得這些。

13,

很久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問題:那300多公裡的地方竟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像;即使留下印像,那些地方我也再也沒能走過一次。

於是我就學會了珍惜游走:那麼多的地方,要麼你永遠走不到,也就不會留下任何印像;要麼走過一次,一輩子興許就再也不能走過一次了。

14,

說八歲時候的一次300公裡,就培養了我的游走嗜好,那純屬扯淡。

喜歡看橋。

小時候坐車,每逢汽車開過拱橋的時候,我總會很興奮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邊高聲叫著:“大橋!大橋!!”,一邊掰著手指頭算橋面上欄杆端頭的圓球數目。

數的次數最多的是縣城裡的那座大橋。

其實那僅僅是一座單拱橋,欄杆上的圓球也並不像是盧溝橋上面的石獅子那樣多的數不清。每一次經過這座拱橋都叫、都數;終於讓我數清楚並且驗證了好幾次:欄杆上圓球的數目是三十六個。

初中畢業的暑假,跟我媽去武漢。登上黃鶴樓的時候,我看見了武漢長江大橋。我發現它的個頭把我對於橋的概念都撐大了:家鄉的那座有著三十六個圓球欄杆的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武漢是火爐子,那一天陽光暴烈,可我還是執意要從長江大橋上徒步走過去。我走的時候,因為橋太長,我就不再數橋上面的欄杆了。

從小城考出來去北京上大學,在武漢登上北上的列車。

清晨跨過武漢長江大橋,黃昏跨過鄭州黃河大橋。列車跨過大橋時,有規律的轟隆轟隆聲煽動起我躊躇滿志的昂揚情緒:自己終於不再為了跨過一座有36個圓球欄杆的橋而興奮不已了。

大學時、工作後游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和走過許許多多的各種各樣的橋。再沒有數過橋上面的欄杆,也再沒有興奮過、昂揚過;即使是看到蘭州的黃河第一橋,即使是看到伊斯坦布爾的歐亞大陸橋,都僅僅是在平靜中打量幾眼,拍幾張照片作罷。

世界是很大的,但是你沒有看到,沒有走出那口井,再大的世界也和你無關,你的世界依舊是那一口井。不光是眼光,也包括思維。有不少人一輩子的思維都是被用做打量和分析周圍的那一小片井壁罷了。

這就是游走的好處之一:被一次次撐大的世界、被一次次撐大的胸腔,乃至被一次次撐大的人生觀……

15,

獨旅康巴草原的時候,一連串興奮的叫聲把我從昏昏欲睡中猛然驚醒:

車上的一個藏族孩子,指著車窗前面大叫:“大橋!大橋!!”。這聲音竟是如此熟悉,如此嘹亮!——車窗前面,是一個有著混凝土欄杆的橋。

我下意識地看看這個孩子的手,他已經彎曲了三個手指頭,而且正在繼續彎曲……

汽車跨過大橋,我走過去問:“能告訴我,有多少個欄杆嗎?”聲音竟有些異樣。

小孩興奮地回答:“三十六個!”

頓時呆若木雞,我。

16,

大學時候第一次游走是全班的色彩寫生,去黃山。帶隊老師是朱老先生。

朱老先生出自美術世家,他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孿生兄弟都是畫家,曾經一起應邀在北京畫店辦過“朱氏三兄弟畫展”。朱老先生自己的多副油畫也被中國美術館收錄為館藏作品,還在美國、加拿大、香港等地舉辦過自己的個人畫展。

當美國人打算把綠卡送交到朱老先生手上的時候,朱老先生漠然一笑,置之不理。所以當朱老最終選擇回國做美術老師的時候,學校內部還特意舉行了一次歡迎會,盛贊朱老如何如何愛國雲雲。

當我同朱老談及此事的時候,朱老不無自嘲地一笑:我選擇回國僅僅是因為我的畫唯一的生存土壤就是中國,離開中國,我的藝術思維就枯竭了。

朱老是個很典型的純粹的藝術家,周身的學術氣氛,浪漫的大氣、真實而自在,有時候天真的又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爬黃山的時候,盡管老先生沉甸甸的相機包、沉甸甸的畫具被我們這些男生輪換著背負爬山,可是登頂黃山對於老先生而言還是過於辛苦。但老先生嚴詞拒絕坐纜車,嚴詞拒絕坐滑杆,非要一步一步地體會黃山移步換景的風光;一邊通紅了臉大口喘氣一邊用手指頭給我們比劃出來一副框圖,告訴我們哪裡哪裡可以構圖,哪裡哪裡可以描繪出來一副很不錯的色彩畫。

老先生既然是唯一的帶隊老師,所以安營扎寨就要聽從老先生的號令,每每選中招待所,老先生就文質彬彬地同服務員討價還價——老先生自己當然不缺錢花,他這樣做是為了我們這些囊中羞澀的學子們。

每一次看老先生討價還價,都覺得是秀才遇見兵——老先生徒費唇舌,絲毫不得要領。於是自己上前做幫凶,三兩次下來後,老先生就開始有自知之明了,大手一揮:“我們今個住這兒,一郎同學,上去砍價!”

登山、寫生之後,每一個人都很累,都想窩在床上早點休息,老先生就把我們一個一個抓起來,說是到外面月光下給我們講他在美國的故事。

我們找到一個山路坐下來,一側是向上的陡峭懸崖,一側是向下的萬丈深淵,正前方是東升的一輪圓月。老先生開講,居然是他和另外一個美國藝術家的一次很恐怖的經歷,帶著一些藝術世界的神秘力量。聽完之後,女生們個個毛骨悚然,男生們也覺得後背直冒涼氣。

老先生卻像是變戲法一樣,從懷裡面掏出來一瓶白酒,得意地哈哈大笑:這是一部懸疑恐怖小說,我只不過是用第一人稱講述出來而已!哈哈,嚇壞了吧?

我們還真是被嚇壞了,因為老先生講述的時候,添加了不少自己真實的經歷;再說,他確實是一個藝術家,一個先前從來沒有和我們講過任何故事的藝術家,並且確實去過美國;當他講述裡面有關藝術的段落時,和平時上課教誨我們的時候一模一樣的精辟到位,所以我們才會集體上當。

老先生打開酒瓶蓋,對我們說:大家一個一個對著對面的遠山大叫,回聲是很好聽的,誰的回聲時間長,誰就可以嘗嘗我的這瓶佳釀。

那一夜,我們對著遠山,對著月亮,酣暢淋漓地吼叫了整個晚上。

直到今天,對於朱老的這份與生俱來的堅強的簡單與天真,我依然佩服的五體投地,對於自己節節敗退還一息尚存的簡單與天真,我依然珍惜的無以復加!

我想,後來我迷戀獨旅,驚喜於某些旅游片斷的浪漫,都有著朱老先生所鋪陳的一個背景。

17,

我最初的兩次自助游都是和心愛的女人Y在一起。

九四年夏天,我畫建築畫掙了一點錢,暑假的時候就帶上Y,背上行囊跑出去一起建築寫生。

我們崇尚和親近數千年通過人類智慧和自然選擇共同結晶而成的古民居:它們是在對自然尊敬並成為自然的前提下結成的工業文明前的城市;它們是一本作為現代城市起源與基礎的詮釋性教科書;它們可以解釋建築,並告訴我們幾乎是建築意義的一切。這種相似的建築觀使我和Y選擇了古徽派民居的集中地:歙縣,黟縣。

那一次的游走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我不能講出來,就像《拯救大兵瑞恩》裡面的上尉在瑞恩詢問他和自己妻子之間故事的時候所答的一樣:那些故事我只留給我自己。

那一次我們畫了很多民居速寫,我們用這些畫在學校裡面辦了一次畫展。畢業兩年後回到學校,居然還有人認出我是那次畫展的作者之一,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獨旅了。

旅行之中,共同的興奮曾讓我們幾度緊緊相擁,相對無語。那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愛的感覺,那種深沉個性被激發被滿足的感覺,那種專業感悟被拓寬被印證的感覺,都讓我們深深陶醉了。對於我個人而言,再也不曾有過像那樣的一次旅行:它以超大的容量飽含了我游走意義上的、專業意義上的、愛情意義上的全部激情。 

回到北京,Y說出來一句很牛X的話:

“我認為人的魅力就在於自己不被塵世所征服的那份自然”。

18,

讀過白樺先生的長篇《遠方有個女兒國》,在他的文章裡女兒國一派清澈,生活方式以原始的質樸形態而存在;女兒國像是和我們的現實世界很遙遠。文章結尾,當兩個世界狹路相逢的時候,每一個人頭頂上的太陽都變的不一樣了。

女兒國就在麗江的寧蒗,那裡應該有干淨的山,干淨的水,和干淨的人。

九五年二月的寒假,我們決定去雲南寫生。在決定的時候Y說:讓激情能有個貼切的缺口去繼續泛濫。

最終的成行是很不容易的。例如買票。

我答應Y的媽媽我會負全責照顧Y;這是個拿自己的小女兒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可愛的媽媽,臨行前她要求我們來回必須坐臥鋪。我一口應允了。

正值春節,在北京西直門售票處排隊的人很多。記得一個窗口只賣八張去昆明的臥鋪票。我讓Y自己回學校休息,我說:“我要在這排隊,明天早上你醒來以後就可以看見我們的臥鋪票了。”——Y不肯,她去租了兩個馬扎,坐下來說:“我陪著你。你一個人在這排隊,多難捱時間呀!兩個人就好多了,我陪你好說說話呀!”然後牽著我的手很可愛地擠擠鼻子,樂呵呵地笑了。

就這樣從當天下午五點鐘,排隊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們一起拿到了屬於我們的票。

所以我認為游走從決定游走的那一瞬間就已經開始了。

在大理過年。在那裡沒有人拒絕我們走進他們的院落作畫。我們席地坐在天井下繪畫的時候,白族大娘通常都會拿出兩個小板凳給我們;然後拎出來一個大號的茶瓶,兩個放了茶葉的玻璃杯,輕輕地放在我們身邊。當我們畫完一張准備告辭的時候,才發現院落裡面的人都出去趕集去了。這種坦然的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總是讓我們由衷地感到快樂與幸福。——我們也總是收拾好小凳、茶瓶、茶杯,然後撕下一張白紙,一筆一畫地寫著“謝謝”的字樣。

在麗江,一位仙風道骨的納西族老翁邊看我們寫生邊告訴我們:早先的麗江有巧奪天工的排水系統。入夜有專司其職的人在古城邊的溪流下游關閘蓄水,讓溪水漸漸漫上街道尺余;然後進出水平衡,絕不會淹過任何一家的門檻。天剛擦擦亮便提閘放水,於是全古城一天的污垢便蕩然無存;加上麗江古城路面中央均為五彩石鋪砌,蕩滌之後,太陽一照,五彩繽紛,清亮爽目......

“可惜文革時期排水系統被徹底破壞了,如今怎麼也恢復不了啦!”老翁說完便緩緩拾階而下,連連嘆息地走遠了。

聽完之後,Y和我遲遲不能平靜心情地去再度落筆。

由於麗江地處地震多發區,很多老房子都是歪歪扭扭的。四方街北面的一棟古民居,簡直比意大利的比薩斜塔還要“比薩”。我和Y笑著給這個簡直不可能再度傾斜一點點的古宅起了個名字叫:“天下第一歪”。

九六年初,也是春節那會兒,麗江地震。全國都有跟蹤報道。

麗江古城有近一半的老房子糟到了嚴重破壞,有些歷經風雨的民居已經徹底坍塌了。我們畫中的房子和風景,有些也許已成為不可再現的歷史。

不知道四方街邊那座被我們譽為“天下第一歪”的老宅,是否還能逃過此劫再度歪而不倒呢?不知道那片美麗的灰屋頂,現在會變成什麼樣......

19,

三次旅行,形成了今天我最大的愛好:游走。

現在想起來,我和Y的愛情開始於江浙、山東的古建實習,那是一次全班的旅行。在游完太湖之後,我和Y變成了情侶。那是九四年的五月,那一天,陽光燦爛。

後來我和Y還一起去過內蒙古大草原,以及山西的壺口瀑布。從壺口瀑布回來不久的一個秋天的黃昏,Y走出了我的空間。那是九六年的十月。

第一次獨旅敦煌也是因著這次愛情的遺失。

這讓我多少有點相信所謂的宿命了。

20,

第一次獨旅的決定始於一天朋友們的聚會。

我和所有人一樣,讓臉上蕩漾著例行的微笑。忽然我被一種感覺牢牢俘獲了——我感到強烈的逼迫感,我覺得我的空間狹小的讓我幾近窒息。

抬起頭,眼前的面孔和記憶中的一張張臉同時變得遙遠而陌生。我孤獨,深深孤獨。最後我開始悲傷,因為我發現我一丁點輕盈的感覺都沒有。我居然帶著臃腫的情緒活了好長一段日子——僅僅因為一次失戀。

那些臃腫根本不是我的,這一段時間我活得太非我。很多原本不是我的東西也能寄生在我身上,而且生長發育得挺好!因為我正在滋養著它們。我拿出時間拿出思想反復澆灌的不就是一次失戀的情緒嗎!

我想洗頭、洗澡、洗腦。我想呼吸一些沒有一點腐朽味道的空氣。我可能是病了,我要出去走走,潔淨自己,讓自己能夠大氣點。於是我決定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一個大氣的地方,去把那裡的大氣移植到自己身體裡面來。

三天後我一個人踏上了西行的列車。我要持著自己特有的領悟力,要去重新自然地生活,干淨地生活,輕盈地生活。起碼,我不再想要笑的一味模糊,我要找回自己的陽光感。

我要放棄沉淪,重新去享受生活。——就以這次獨旅開始。

獨旅敦煌對我個人而言異常厚重,很多旅行觀被清晰地確定起來。並且,我做到了:我讓一段憂傷徹底休止了。我跟隨著大西北的大氣,找回了自己一貫陽光感的微笑。

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你失去社會的位置,失去職業的位置,或是失去愛情的位置,但最終還會剩下——

一個大自然與你的位置。

從此迷戀上了獨旅。

21,

我的好朋友一代美驢koko同學,也是一個一不小心把游走搞成了生命慣性的家伙。她在游走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就是如實地記載越野車一路走過的公裡數。

每次看到她一筆一畫地在小本本上寫下公裡數的時候,我就實在不忍心鄙視她:它奶奶的,你這份興趣有夠學齡前,非密我八歲的時候就干過了。

衝她說過一句經典之語——“我們雖然結伴同行,但我的心依舊是在獨旅”的份上,再衝她賜非一郎“非密”別號的份上,再再衝我不能辜負“非常話密”這個准確評價的份上,我這段文字就算免費密給koko。

22,

“我們雖然結伴同行,但我的心依舊是在獨旅”這句話是很牛X的。

對於我這樣的家伙而言,這句話還不僅僅是用在游走“結伴同行”的時候。

城市男女是有很多趴蹄的:卡拉OK趴蹄、保齡球趴蹄、迪斯科趴蹄、貼面舞趴蹄、新年趴蹄、聖誕節趴蹄、萬聖節趴蹄、情人節趴蹄、婚姻介紹趴蹄、速配趴蹄……

這些趴蹄都是結伴,但是結伴並不意味著你就不會孤獨。

某個瞬間,你看著那些熟悉的笑容會覺得非常遙遠,遙遠的就像是你從來就沒有看到過。

在那個瞬間,我會在相互膠結的喧鬧氣氛中一個人輕快地奔走。

在那個瞬間——只是瞬間,你別想試圖走進我的世界,我也從沒有想過要和你的世界產生任何關聯。

那個感覺即冷又酷。

就是這樣。

23,

因為這個原因,我常常一個人冷冰冰地注視著我曾經熟視無睹的當下環境,用一副完全陌生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然後我有了很多想哭想笑的新感覺。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24,

佛經裡講過“本生”: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本質就是一個人的存在。

從獨身存在到獨立意識,沒有這樣的“獨身”,一個人無論是生活在什麼狀態中,都是不存在的。

周圍總有一類人:他們無法獨處。一旦落單他們就會呼朋喚友、或者找個臨時填塞品來填補空洞的世界、或者干脆參加速配。他們總是要奔向人群。這類人只能借助於他人的存在來反饋自身的存在,生命的力量並不是源於自己的內心。他們的內心像一枚硬幣:缺少延展力和包容空間;他們承擔不了多大的困難。

有些人則心如大海,可以經常嗅到生命中別人感覺不到的芳香。

即使是和親朋好友在一起、或者已婚,也應該首先做到“獨身”。“獨身”並不意味著放棄交流。

事實上“獨身”可以讓一個人更加寬容、柔和,更加珍惜生命,更加可以懷著持久的愛。只有“獨身”時才能夠更好地細細體會和感知到與人相處、與世相處的情和事,才會更懂得如何珍惜美麗的事物。

我認識一個女人,經常找人傾訴。她傾訴的原因是她的老公經常惡劣地毆打她。

我告訴她:既然不堪忍受,你應該馬上離婚。

她不離婚,她繼續傾訴。

我就再也不聽她的任何傾訴了。我斷定這就是一個不能“獨身”的女人:要麼離開了老公就不能活,要麼就根本不能獨立自主地脫離開這種生活慣性。

我還認識一個男人,朋友說他很優秀;他總希望可以找到一個理想的伴侶。

他戀愛,然後失敗。失敗沒幾天之後就馬上繼續找個女人來戀愛,然後再失敗、再戀愛;非常馬不停蹄。因為他根本不能夠忍受孤獨。

到最後他一次有質量的戀愛都沒有,也一直找不到他所謂的理想伴侶。

因為他是一個根本不能“獨身”的男人。

我不相信一個不能夠承受孤獨的人可以做到堅韌和堅貞。

我不相信一個不能“獨身”的人能夠活的燦爛和絢麗。

無論是獨處還是結伴,我相信我都能很好地活著。獨處和結伴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外表。

25,

於我而言,孤獨是一種必須的美麗,“獨身”是一種真正的成熟,獨旅是一次絕對的花兒般的開放。

26,

於是,我喜歡獨旅,上癮的一塌糊塗。

獨旅時候的我異常敏銳,並且精彩——那真的是一種花兒開放的感覺。

我常常在獨旅的某個瞬間觸摸到自己的真實心跳,俯瞰到自己那一丁點燦爛的自然世界。

我常常在獨旅的某個瞬間無比清晰地找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我便沉默如水。我的思想卻四處衝突,甚至無所不包,並且莫之能御。

正因為如此,在游走的某個特定瞬間,我永遠只屬於我自己。

正因為如此,游走意味著真正自由和真正開放。

27,

我接受過很多教育。因為喜歡頻繁獨旅就接受過更多的教育。

湖北的教育水平——確切地說,是湖北教育出來的考試水平——總體而言是很光宗耀祖的。但是很不幸,我就讀在襄樊地區,襄樊地區的考試水平是整個湖北的第三世界;更不幸的是,我就讀在襄樊棗陽地區,棗陽地區的考試水平又是整個襄樊地區的第三世界。

在考試水平比較光宗耀祖的湖北的第九世界裡面,要想考出來個比較光宗耀祖的大學生,是件讓列祖列宗們集體頭大無比的事情。

每一年,湖北的高考錄取分數線都像是夏天汛期武漢關的長江水一樣居高不下,堪稱俯睨眾省。湖北人是否真的十分聰明其實我這個地地道道的湖北佬並不十分看好,但是湖北人考試的能力絕對不容置疑——確切地說,是如何把純書本的東西復制在純無聊的試卷上換得可以更高層次地去純書本純無聊的分數。

偏偏我不是這種善於考試善於掙分的高手,除了作文分數經常於無聲處聽驚雷以外,其余的課程通常都是默默無聞地被那幫書蟲踏踩在他們從來不去籃球場從來不去看電影從來不學霹靂舞成天三點一線地穿梭在教室食堂宿舍的那一雙雙腳丫子下面。

到高二了我的成績還沒有顯露出一丁點可以上大學的跡像。

我姐姐適時地教育我說:你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去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城市裡生活;否則你就湮沒了。

熱血青年總是不甘心去過一種湮沒性質的生活。

九牛二虎之後,我才從那群三點一線的腳丫子下面鹹魚翻身;然後我也把我的腳丫子變成三點一線,置種種勾魂攝魄的風花雪夜的苗頭於不顧,再一個九牛二虎把那群腳丫子又踩在了自己的腳丫子下面。

那一年,我拿著超出一類重點大學分數線30分的數字,擠進了北京城。

再一個超九牛二虎,我留在了北京。

然後我發現,即使是在北京這樣一個絕對有著文化和歷史傳統的城市,也並不意味著你就可以過上一種毫不湮沒的生活。

然後我游走,我發現在那些毫無文化毫無歷史的不起眼的偏僻角落,有一群人一樣在過著一種毫不湮沒的生活。甚至於他們的微笑比大城市裡面的很多人都笑的徹底、笑的干淨、笑的坦然……

最後,我開始質疑:為什麼我們要去過一種“毫不湮沒”的生活呢?

或者,我們要了半天,最終的結果是我們依舊被“湮沒”。

28,

自打我大三開始掙錢並可以獨立生活開始,為了建立起我對金錢的概念,我媽媽可謂煞費苦心;每每語不服我死不休。

其實歸根到底一句話就可以總結我媽的教育要旨:要節省並把節省下來的錢攢起來。——在我媽看來,我高頻率的游走理所應當應該是被劃歸為“胡亂花錢”的範疇。

我問:攢起來干嗎呢?

我媽答:攢起來過生活。

我笑了:那還攢什麼?游走對於我就是“過生活”。

我媽:你這樣玩買不了房子,也娶不到媳婦;怎麼過生活?

我倒是這麼想的:如果一次也不這樣“玩”,我僅僅就是買了房子並且娶了媳婦,那我這生活還是個什麼生活呀?

想是這麼想,沒敢這麼答,於是耍賴:我就不信我沒房子就找不到一個媳婦。

事實上沒房子找不找得到媳婦我自己心裡嚴重沒譜——你也知道,很多時候如果沒有錢,這事兒就真是應了老臧《說說》中的那句歌詞:“純真的愛情不能幫你忙,只能夠真誠地對著大海講”。

但如果攢錢真是為了“過生活”的話,我就真沒什麼好怕的了。

因為游走的時候,我就已經無比生活了。

29,

其實我也曾信誓旦旦:一定要在自己30歲之前掙到人生的第一個七位數,這樣我才能夠擁有一次有質量的人生。

游走的時候我發現:一個不大的四位數就完全可以讓我擁有一小段有質量的人生。

而我們這些螻蟻,如果能夠把一小段一小段有質量的人生片斷疊加起來,就算是對得起這幾十年的吃喝拉撒睡了。

30,

在家做老三的好處就是:上邊的親人都覺得自己有義務教育你這個老么。

我哥哥是從穩定的角度來闡述問題的:游走本身並不是問題,你這樣為了游走動輒辭職才可怕。事業需要一步步扎實的積累,你積累到不高不低的時候就跑掉,再回來從頭做,然後再溜號,再做;就只能永遠在事業上處於沉底的位置。

我連連點頭,沒錯:我上崗最新公司的時候,要先做三個月的實習生。

是“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句話拯救了我:沒有面面俱到的選擇,有太多的事情,在我還沒有得到的時候,別的東西就已經失去了。

關鍵是:你想得到哪一頭?

我的答案是:我要繼續游走。

31,

如此不聽勸告,周圍的朋友覺得我叛逆,周圍的人覺得我很憤青。

我並不叛逆,我骨子裡非常傳統:我絕不會腳踏N只船也決不會拿這個來炫耀;決不會一夜情;很多所謂的時髦在我這裡只不過是頹廢派們為了有個說辭絞盡腦汁所想到的一個狗屁借口罷了;對於很多打著時尚旗號的新生事物我連了解它的興趣都沒有。我也不是憤青,因為我毫不憤怒,也並不年青。

我覺得我們家老太太、我姐姐、我哥哥以上對我的教育都沒有錯。

只不過我這樣認為:如果我一味遵循著他們的教育去“過生活”,那我的生活就錯了。

32,

教育是什麼?

社會教育我們:要謙虛。謙虛使人進步。

現實有時候會是:謙虛使人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能力,你再謙虛下去老板會炒你的魷魚。

並且,我們幾乎全部的進步,都不是說幾句客套話之後得到的。

親人的教育就是他們在確信自己的這一套是正確的理論之後再說出來給你聽的東西。對於我們目前的社會而言,就是人們總結出來的一套又一套大眾的正道,做成一個閃閃發光的框框,告訴你你應該嚴絲合縫地從裡面通過,並且不這樣通過就會付出代價。

經歷過艱苦歲月的人,他說你應該省錢攢錢那絕對沒錯。

把結婚生子認定為人生必須通過的程序的人而言,他說你必須買房子娶媳婦那也沒錯。

其實是:對那個時代沒錯,對他自己也沒有錯。

而對你,有時候恰恰是錯了。

33,

我因此喜歡反思一下那些已經被人們所固化的東西。

於是我發現有很多金科玉律其實並不金玉。

這讓我受益匪淺。

34,

我覺得找到自己最想要的那種生活秩序並且正在這種秩序中生活就足夠幸福了,也足夠“過生活”了。

35,

我就這樣我行我素地游走著“過生活”。

游走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深深根植於自己的體腔。因為游走,我漸漸地離心出人們所制定的司空見慣的人生規則。

有時候即便沒有目的地,或者看不清楚方向,我也願意嘗試一把“死去之後,從頭再來”的滋味。這還不僅限於游走。

我師傅說我的人生觀很幼稚。

我問:什麼是成熟?

“你都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知道不?”

我繼續問:什麼是立?

“立就是基本的事業要立起來。”

我答:我所理解的“立”並非如此。

我從“可能影響21世紀中國的100位青年人物”中找出一個叫秦朔的家伙指給師傅看:“他算是立起來了吧?”

我師傅點點頭。

然後我翻出秦朔的一句話:我覺得“立”的概念是獨立,其核心是一種精神與思想的自由。就是要為自己的真實願望生活,要有自己的獨立想法;盡量生活的自由一些。

末了我自信地說:我三十,我立了。

36,

關於富翁和乞丐在同一個沙灘上曬太陽時候的對話,很多人都當作一個笑話來聽了。

那確實是一個很安慰我們這幫窮光蛋的笑話。

我卻覺得:如果用掙錢來衡量“是否成功”而言,無疑富翁是成功的;但如果掙錢的最終目的是“悠閑地在沙灘上曬太陽”,那這個富翁在乞丐面前就沒有多少成功的優越性可言了。

如果用我的目的來衡量你,我並不能得到多少正確的結論。

反過來也是一樣。

有人覺得海鮮無比好吃,幾天不吃海鮮就毫不“過生活”。

有人吃海鮮就過敏,因此絕不吃海鮮。

這都挺正常。

偏偏有人喜歡在吃著海鮮的時候說:你這個SB,居然從來不吃海鮮!

37,

我出走,樂此不疲;我寫游記,滔滔不絕。

滔滔不絕的游記是因為我看到了滔滔不絕的東西,而滔滔不絕的東西又給了我很多滔滔不絕的感受。

我總是回憶起自己所有游走中的故事和感覺,於是我得到了很多東西。那些經歷和那些感受和在一起,變成自己,自己就不會一味飄輕了。

然後我看到了很多值得珍重的行者,他們的衣著並不光鮮,他們的語言並不華麗,他們只是坦然而安靜地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罷了。相對於他們而言,我只是一個蛙鳴的家伙。

然後我看到了很多將行走變成了再一次安居的人們,他們告別了從前熟視無睹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把再一次的生長交給路途中的某一個目的地。相對於他們而言,我只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家伙。

他們很真實地活著自己。對我而言,可堪尊重,並且親切。

38,

喜歡旅游的人很多。越來越多。

黃金周數度讓某些本該以寧靜見長的地方變得喧鬧無比;很多毫不旅游的地方也被接二連三地炒作成非去不可的旅游勝地。似乎一夜之間,我們的地圖之上便布滿了各種景點。

我覺得“景點”這個詞很無聊,它把眾多目的地寬廣的外延給壓縮成了一個簡單的視點;“景點”這個詞也近乎下流,它很容易如此誤導觀眾:一塊土地你只需要摟一眼那片小小的突兀就足夠了。

旅游被制造成一種時尚,讓自以為擁有時尚的人自我感覺十分良好。

很多東西被制造成時尚之後馬上就具備了一個毛病:它先天規定了一個局促的方向,讓那些一味追隨時尚的人還沒有意識到就馬上堅決地盲從了。

盲從者做著真實的盲從。在他們的臉上很難看到內斂的平易、安靜的從容。

39,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活的並不真實。

在網絡上努力扮演快樂的人,真實生活興許並不快樂。

在網絡上寫過很多空靈美好的人,也許並沒有觸摸過真正有質感的美好。

如同一些爬格子的寫手,他們尤其是她們編造了很多浪漫的無以復加的愛情故事,卻在暗夜的酒吧中一再獨坐。那些親手編造的故事從沒有變成現實穿越過它們真實的生活,那些故事制造出來起初是為了騙人,最後連帶著也騙騙自己。

正如對待生活:不夠真實的人,到頭來總是被生活欺騙了一生。

40,

真實是一種領悟。

我在真實中領悟游走,也在游走中領悟真實。

於是我斷定:游走不需要勇氣,只需要真實。

41,

這句話有人支持,有人反對;還有人跳出來罵我說這句話不夠寬容。

這句話的對錯先不管,能夠因之聯想到“不夠寬容”,這種跳躍性的思維很讓我佩服。

罵我“不夠寬容”的原因是:在一個小鎮上,有一個同樣喜歡四處旅游的女孩子,她想旅游一次會花去自己很長時間的一段資金積累。她認為我這句話直接否定了她的勇氣。

我的理由很簡單:如果你喜歡游走,真實地面對這個“喜歡”,你就會游走,即使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如果你不喜歡游走,即使有天大的勇氣,也根本不會選擇游走。

我不認為美國那個富翁花天文數字的錢上了一次太空,就比她花了一千塊出去游走一次要光輝燦爛的多。

我的態度是:游走,只要我們傾盡全力,就是我們個人的頂峰。你非要拿別人的頂峰來要求自己,那首先是你自己對自己不夠寬容了。

好,你掙錢困難。你骨子裡喜歡游走。你做好兩件事情就足夠燦爛了:一是不要放棄夢想,二是在自己的能力範疇下盡可能地多掙錢去圓夢。

也許你白發蒼蒼的時候只走完了半壁中國,那也是可堪尊敬的。

人只有夢想的不同,而夢想被實現時候的快樂是一樣的,跟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並沒有太大關系。

要知道很多時候面對真實比提供勇氣要困難的多。我覺得很多時候唯心地做自己要比否定自己的真實更需要勇氣。

在我眼中,找到自己的真實並且做到了真實,就是個成功人士。

如果你骨子裡並不游走,還要拿出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氣去游走,我建議你不妨放棄這個所謂的時尚。因為游走如果不是你的真實,何苦還要把勇氣花在自己不真實的地方呢?

真實比勇氣重要,這是我的哲學。

42,

我女朋友剛才湊到電腦前問:這麼臭長,寫哲學呀?

老老實實地交待:不是哲學,一個人的哲學不是哲學。

43,

如果你確信自己在游走中聽到過恍惚的天籟,即便沒了鞋子,也會光著腳丫子走出陽光昏暗的城市。

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輪太陽,但是你的、我的、他的難道都會是一樣的嗎?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44,

搖滾青年說:快樂就是別人跟不上你的節奏。

我覺得:不快樂就是你找不到自己的節奏並且想要使用別人的節奏。

45,

程序化的旅游方式,依舊只能帶給你一段程序化的風景和程序化的經歷。

所以,以程序化的方式旅游(注意:不是游走)的人,多少是有些滑稽。他們通常都不是我所說的那種樂於“打破常規程序的行為”的人。

46,

走了很多年,總算有了點個人意義上的沉澱。

三十歲了,也只不過是在一個廣渺的空間裡自得其樂地爬行了30個釐米罷了。

世界很大,我要走的路還很多。

那就繼續走好了,能走多少算多少。

非一郎 2003,03,03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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