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化簡介:順化,是越南平治天省的省會,位於越南中部,北距河內654公裡,南距胡志明市1071公裡,西靠長山山脈,東距海8公裡,面積150平方公裡,人口約20萬。從17世紀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曾先後為越南舊阮、西山阮和新阮封建王朝的京城,是越南的三朝古都。市區和市郊最著名的景點有皇陵、皇城、天姥寺等。***** 順化印像 *****
從越南回來,我時常想起順化這個地方。這個孤獨的旅人,也許真的把什麼東西遺落在了這個遙遠的角落,教他在事隔多日後仍然惆悵不已。在淡淡的回憶中,這座越南中部的小城,是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子,她的美麗和誘惑,並非來自她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枝,或修長的大腿。盡管這一切都如此地讓人著迷,但她真正的魅力,卻在於她那寧靜安詳的性格,欲語還休的眼神,和回憶時掠過的微微顫動的傷感。
I
第一眼我便愛上了她,盡管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其實我們尚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她的寧靜,那種彌漫在她身上每一根毛發,每一寸肌膚上的寧靜,卻是輕而易舉地戰勝了距離並征服了我。我遠遠地望見她,一見鐘情。那種因寧靜而散發出來的優雅氣質,如同少女低頭時的溫柔,給了我這個陌生旅人無限的遐想,並讓我那顆被河內的光怪陸離折騰得激動不已的心慢慢平復下來。清楚地記得那是個清晨,在夜行大巴中醒來,我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睜開迷糊的雙眼,然後,——我看到了她,眼前的一切讓我驚詫莫名。窗外,遠處的棕櫚和椰樹一排排站立著,帶著強烈的熱帶印記,稀疏地散落在大地上,像一隊隊列隊行進的士兵。天尚未全亮,太陽也如我一般打著哈欠,在雲層背後只肯露出半邊臉,於是樹木也成了剪影,只黑黑地勾畫出簡潔而鮮明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薄薄的晨霧,氤氳著使這些剪影深深淺淺地有了層次。而在樹木的周圍,是一片又一片碧綠的田野。這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綠,鮮嫩得如此驚心動魄,如同翡翠般晶瑩欲滴,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彌漫開去,把整個大地浸沒。綠色的中間,農人們身穿白衣,頭戴鬥笠,低著頭,早早開始了勞作。一群白色的鳥兒,我想是白鷺,在晨光中,時而慵懶地停下,時而又悠閑地飛翔,給這畫面平添了幾分詩意。仿佛一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在它面前,我先是被它的美麗所折服,心底發出一聲驚嘆,然後再被它的意境所同化,心境逐漸變得平和寧靜。於是我知道我來到了真正的越南,來到了順化,來到了這個人與自然完美結合的城邦。
然後我來到了她的身邊。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站在路邊的一角,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城市。與河內相比,它少了許多喧鬧,街頭沒有潮水一般過度繁殖的摩托車群,沒有密布的人群和糾纏不休的小販。它的最大特點就是寧靜——建築不高,很少有超過五層的;馬路雖不寬敞,但車輛也不多,難得的是不時可以看見穿著傳統白色長裙的越南少女騎著自行車施然而過,讓人心動不已;街上的店鋪盡管不如河內的緊湊、繁華,卻也不缺少熱鬧;更妙的是,這裡似乎永遠陽光普照,氣候溫和。這一切都讓人感到舒適和放松。如果說,河內是座熱鬧非凡的大舞台,緊張,刺激,把人的神經永遠繃得緊緊的,那麼在順化,情形就像散場後人們回到家中,該干什麼還干什麼,一切都變得平靜而舒緩。沒錯,順化是一種生活。這座並不繁華的小城,因為它的寧靜,悠閑,而變得別有韻味。
然而我所見的不過是旅游者集中的新區。順化的精髓,那些風格各異的陵墓、寺廟,那座舉世聞名的皇城,以及那條風情萬種的香江,卻是在新區之外。凡此種種,若有一位天神從空中觀看,他應該看到:在遼闊的大地上,一條名叫香江的河流,從南而來,原本是向著西北流去的,誰知到了城西十裡處,忽然掉頭往東,從城中貫穿而過,把順化一分為二;江水流經之處,南面是新區,就是我站立的地方,而北面,就是那座代表著這個城市的皇城;在江南面的一大片土地裡,沿著香江,零星地散落著幾座皇陵和寺廟,如同珍珠散落在草地上,閃閃發亮。這就是這座越南的古代都城,這顆越南文化心髒的全貌。自然這只是它地理上的面貌,它歷史上的演進則要復雜得多。簡單說來,這座越南中部的小城,古代曾屬於占城國,十四世紀開始納入越南版圖,十七世紀之後,更進一步先後成為當時舊阮、西山阮和新阮封建王朝的京城。十九世紀中葉,法國入侵,越南淪為殖民地,封建皇朝亦開始走向沒落,成為殖民統治者手中的傀儡。到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隨著南北越的分治,王室終於失去了它的利用價值。北方的共產黨不要它,南方由美國操縱的政府又嫌它多余。於是,在殖民統治下苟延殘喘了近百年後,皇朝終於壽終正寢,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歷史舞台。但是,盡管皇朝的光芒早已消散,但卻為我們留下了一座巨大的皇城和散布於四周的陵墓和寺廟。它們,就是歷史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饋贈。
II
先讓我從周圍的陵墓和寺廟說起,接下來再說皇城。這種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不是我敘事的詭計,而是事實參觀的路線。在順化城南和城西的廣大土地上,散布著六座皇陵,其中較出名的有嗣德陵(Lang Tu Duc)、啟定陵(Lang Khai Dinh)和明命陵(Lang Minh Mang)。租一輛摩托車,司機半天就可以帶你把主要的幾個景點都轉一遍。那個下午,我就這樣參觀了嗣德陵、啟定陵和天姥寺(Thien Mu Pagoda)。明命陵因為在河的對岸,摩托車不能直接到達,我是在第二天的香江一日游中參觀的。
嗣德陵無疑是這些陵墓中規模最為宏大的,這毫不奇怪,因為這座陵墓由三千名工人不停地修建了二十二年方才得以完成。在這座陵墓裡面,埋葬著一位愛好文學的國王。在中國,這種愛好對一個國王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悲劇,李後主,宋徽宗便是最好的證明。幸運的是,這裡是越南,旁邊沒有強大的敵人,而對於北面那個強大的清朝,只要按時進貢便可相安無事。於是,文學愛好帶給這座陵墓的,便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浪漫氣息。進入陵園大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湖,湖邊建有亭榭,當年的皇帝,便是在這裡吟詩作對,觀花賞月的。穿過湖,在往陵墓的通道上,兩旁分立著石像、石馬和石群臣,默默地守衛著後面皇帝的靈柩。整個陵墓為中式風格,布局雅致清幽,可見當時中國文化對越南的影響。
相比之下,啟定陵也許是規模最小的陵墓,但卻也是最精致的,氣勢絲毫不遜於規模宏大的嗣德陵。這是一座糅合和中、越、法建築風格的陵墓,由此也可窺見當時的政治環境。事實上,啟定帝在位的1916~1925年間,越南已經是法國的殖民地,這個可憐的傀儡皇帝,在龍椅上坐了九年便一命嗚呼。他的陵墓共有三層,依山而建,一層比一層高。站在公路邊上,能看到陵墓的第一層,但必須爬過高而且長的石階,方可撫摩到其紅色的大門。第二層最有氣勢,石像、石馬和石群臣在兩旁分立,中間是一座兩層的石亭。亭子的石柱上雕刻著蟠龍,氣韻生動,顧盼有神。亭中央放置著石碑,據說是保大(啟定之子)追思其父的祭文。第三層是啟定帝的陵寢,外面看是一座雕滿龍的建築,裡面有一尊啟定的銅像,是1922年在法國照啟定的真人鑄造的。整座陵墓風格獨特,氣派不凡,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若說啟定陵以精致見長,那明命陵可說是最粗狂的陵墓了。但與其說這是座陵墓,倒不如說是座大公園更為合適。整個陵墓占地遼闊,建築卻不多,穿行其中,四周草木蔥蘢,就像是在公園中散步。雖說如此,陵墓布局卻粗中有細,據說該陵墓從空中俯瞰為一中文的“明”字,是否如此,不得而知。
除了陵墓,順化城外還有幾座寺廟,最出名的要數天姥寺。這座寺廟位於皇城以西四公裡處的香江邊上,頗受外國游客青睞。但我卻興趣一般,也許是看慣了寺廟的緣故,我並不覺得它跟中國的寺廟有太大的區別。不過站在寺廟前的岸邊欣賞腳下的香江和遠處的群山,不失為一種心曠神怡的享受。
作為一個初次拜訪的旅客,我老老實實地把這些陵墓和寺廟都參拜了一遍。我滿心以為這樣的參拜會讓我對這個城市有更深入的理解,但是很遺憾,沒有。這些陵墓和寺廟,就像一只只珍貴的蝴蝶,被制成標本,裝在密封的盒子裡,排列整齊,供人們欣賞。它們在最美麗的時候被凝固下來,並給了我極強烈的視覺感受。但同時,這種凝固也割斷了與現實的聯系。從它們身上,我無法感受到歷史的呼吸,也無法得知它們對現實的影響。我低下頭去,試圖聽到些什麼,卻發現它們已經死了,再也不能發出半點聲音。
III
也許該到皇城走走,會有意外收獲也未定。這座建於1805年嘉隆年間的古城,位於香江北岸,面江而建,從外形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國的故宮。事實上,它的確是仿照故宮所建。同樣的前面有旗台,同樣的四周有護城河,同樣的有五個門洞的午門,同樣的有太和殿和紫禁城,這一切對中國人來說都如此熟悉,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的尺寸比我們的故宮要小上許多號。
所以,你若是帶著尋幽探勝的心情來接近它,不巧你又參觀過故宮,那麼,這座皇城恐怕給不了你什麼驚喜。事實上,由於身在北京,自己家門口就有一座舉世無雙的偉大建築,我甚至不想浪費筆墨替這個縮小了的翻版作更詳細的描述。對我而言,這不過是我旅途中例行探訪的景點。它並非我急切幽會的情人,我在接近時沒有一點的心神不寧與忐忑不安。相反的,我更多的是帶著一種漠然的態度去靠近它。這種漠然的態度,一直持續到了太和殿。這個宮中的第一大殿,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金鑾寶殿,是皇帝管理朝政的地方,從午門進入皇城,越過池塘便可到達。殿內雕梁畫棟,倒也氣勢恢弘,卻到底沒能引起我太大的注意。然後,穿過太和殿,繞過影壁,這時候,讓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按理說,在影壁後面,我看到的應該是勤政殿和文明殿,這是皇帝接見百姓和外國使者的地方。但是,哎呀!真可怕——巨大的宮殿不見了,不單是勤政殿和文明殿,還有後面的幾座宮殿,全都不見了。它們仿佛全部蒸發了似的,剩下的,只是面前一片寬闊的平地而已。這不是大衛哥柏菲的魔術表演,這是歷史殘酷的事實。這兩座宮殿,連同後面的一大片建築,都在幾十年前延綿的戰火中毀於一旦。幸免於難的,只有幾根石柱而已。如同幾個殘廢的老兵,這些石柱在陽光下形影孓立,瑟瑟發抖,仿佛在控訴當年戰火的殘酷,奪去了它們所有的同伴。它們的肩上,曾經支撐過一座座莊嚴的宮殿,這宮殿中的每一片磚瓦,曾經驕傲地和皇帝一起接見過無數的百姓和官員。但那又如何?這些光榮都過去了。就如同那些死去的皇帝一樣,這些宮殿在無情的戰火面前,倒下了,消失了,再也沒留下半點蹤跡。
為什麼不修復它們?按理說,一座如此出名的皇城,一座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建築,政府應該大力修復才對。但是沒有。不單如此,就連一些部分毀壞的建築也沒有得到很好的修復。在幾座建築受損的屋頂上,只是像征性地拉了一塊大鐵皮。仿佛一個受傷的病人,傷口得不到很好的處理,只是拿一條破毛巾草草包扎便了事。病人還在呻吟,傷口仍在流血,卻沒人再去搭理。這情形多少讓人覺得費解。終於,我在一塊牌子上找到了答案。這塊牌子掛在一個重建後的亭子裡,上面寫著:“Restored with the Vietnam Government’s Budget and the Financial Support of Canada Embassy to Vietnam…”(由越南政府撥款和加拿大駐越南大使館財政支持修復)——真叫人吃驚,一個不大的亭子卻要別國的資助才得以修復,這說起來多少有點寒磣。但這就是越南的實情。連年的戰火,耗盡了這個國家最後一點財富。那些破了的屋頂,空了的宮殿,無一不在證明——這是個貧窮的國家。
但更叫人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頭。就在這片消失了宮殿的土地上,一塊又一塊的菜田悄悄出現了。我原本以為這是草地,直至看到一名越南婦女在這片“草地”上勞作我才發現,這一片廣大的空地,居然被當地的農民種上了青菜。他們在干什麼?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是皇宮嗎?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是世界文化遺產,需要善加保護嗎?這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竟將皇宮當成了自家的菜園!再沒有比這更不愛惜自己的歷史了。這情形就像一個敗家子把家裡僅有的幾塊床板也拿去賣了換回幾塊碎銀去賭博一樣叫人不寒而栗,我幾乎忍不住要責備了。但是,——且慢,我忘了剛才的發現了。這裡是越南,這是一個貧窮的國家,在這裡,一切都與貧窮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於是我想到了雲南,在那裡我看到了依山而開,層層疊疊的梯田,並發出了由衷的贊嘆:“如此人間仙境,能住在這裡,每日面對青山綠水,坐看雲起雲落,想必是件很愜意的事。”但當時旁邊的人告訴我,要把梯田開到山上,必定是窮地方。“要真是豐衣足食,誰願意跑到山上去開墾呀?”是呀,眼前所見的不也一樣嗎?要真是衣食無憂,誰願意把曾經輝煌一時的皇宮也開辟成自家的菜園子?要真是有錢,誰不想把它裝扮得漂漂亮亮?
皇宮已經倒塌,它的臣民卻無法逃避沒落的命運,更無法一走了之。他們惟有奮力掙扎,用他們所有的力量和有限的資源。於是,在這個烈日暴曬的午後,在這片皇宮中的菜園中,我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城市輝煌歷史下無奈的現實,第一次觸摸了那深深刻畫在這個國家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條村莊,和每一個人身上的兩個字——貧窮。
IV
皇陵、寺廟、皇城,無疑是順化這片土地上閃亮的珠子,然而,把它們串起來,並連成一條項鏈的,卻是這條不發一言靜靜流淌著的河流。這條名叫香江的河流,是一位風情的婦人——這風情來自兩岸如畫的風景,來自她旁邊那些沒落了的陵墓、寺廟和皇城,更來自她本身與眾不同的練歷。在並不漫長的年輕歲月裡,有太多太多的悲喜劇在她眼前上演。先是一位征服了國家的君主,在這裡被她的美麗和豐腴所征服,於是,他建立了都城,修築了皇宮,日夜與她相伴。然後,是一個個幼小的皇帝,在皇宮中出生,在她身邊玩耍,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登基,接受文武官員的朝拜,然後又一個接著一個地命歸西天,埋葬在她身旁不遠處的各個陵墓中。最後,皇朝終於沒落,戰火重新在大地上燃燒,征服者從四面八方來到這裡——法國人帶著勝利的微笑來了,日本人帶著征服的野心來了,美國人帶著別樣的企圖來了,最後,自家北方的兄弟帶著槍炮也來了。這便是短短兩百年間在她身邊發生的一切。試問,一位蕙質蘭心的女子,在閱讀過幾乎所有的人世滄桑,經歷過無數的風雲變換後,如何能不變得成熟而優雅,冷靜而睿智?
如今,戲已經落幕,歷史的風雲在她身上濺起的浪花,升騰起來,又沉寂下去,一切都歸於寧靜。這位盛裝的婦人,撣一撣身上的水跡,梳一梳微亂的發鬢,便又重新意態安詳地端坐到了我們面前。這就是如今人們所見的香江——寧靜,是她唯一的主題。只是這種寧靜,並非那種小溪般的清淺單純,也不是那種蒼白的孤僻自閉,而是一種繁華閱盡之後的安詳和自信。
她身上流淌著的河水是寧靜的,碧綠,清澈,如綢緞一般,緩緩地移動著,向著十多公裡外的大海,平靜地走著生命的最後一程;河上流淌著的生命是寧靜的,那些世代在水中撐艇的梢公,晨曦中岸邊洗衣的婦人,和炎熱午後替牛群洗澡的牧童,無一不是沉默著,在無法改變的命運軌道上運行,無有偏差;兩岸的樹木和青山是寧靜的,那些富有熱帶風情的椰子樹和棕櫚樹,還有其他的各種樹木,在岸邊靜靜地站立著,即使有風吹過,也不發出一絲聲響;甚至遙遠的白雲,藍天也是寧靜的。一切就這樣靜靜流淌著,帶著時間和過去,帶著生命和死亡,緩緩向前,無有貴賤,一視同仁……
這種寧靜的極至便是黃昏,便是那教人永生不忘的落日。無論是在天姥寺的岸邊,還是錢場橋的中央,又或是在蕩漾的舟上,也不管旁邊是喧鬧的車流,或是鼎沸的人聲,當看著夕陽緩緩落下,唯一的感覺,只有寧靜。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剎那間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就如同在夢中一樣,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與夕陽獨自面對。那時候,河面被映得金黃,夕陽卻鮮紅無比,在粼粼的波光上面,在樹木的剪影當中,它緩緩下沉,顏色越來越紅,越來越紅——仿佛一個生命,用自己的鮮血向世界作最後的告別。這是一場心碎的告別,沉醉其中的我,唏噓不已。印度支那的黃昏呀,為什麼總是如此凄美欲絕?於是傷感油然而生,思緒被帶到從前,帶到那個遙遠、混亂而又血腥的戰爭年代,那些紛飛的炮火,震天的槍聲,倒塌的房屋,逃亡的平民,一幕幕又如此鮮明地回到了眼前,還有鮮血,無數在死亡之箭穿過身體之後流下的鮮血,無數在這片苦難土地上流淌過的,法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但更多是越南人自己的鮮血,慢慢模糊了我的雙眼,漸漸與夕陽融為一體。殘陽如血!是否因為那些流淌過的鮮血,才使眼前的夕陽變得如此凄美?為什麼這落日,又總是如此緊密地與那段崢嶸歲月聯系在一起?夕陽下,當年那個戰壕裡寫信的士兵,是否平安回到了家?暮色裡,那個岸邊苦苦守侯的婦人,是否最終盼回了她的情郎?
沒有答案,一切都沒有答案。這位平靜的婦人,收藏起所有答案,絲毫不理會我急切探詢的目光。她只是端坐著,不管面前是皇家衛隊的旗幟,侵略者的鐵蹄,又或者僅僅只是一個好奇的旅人,她永遠保持這這樣的姿勢和態度,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能擾動她那顆波瀾不驚的心。但這反倒給了我更深的無奈和傷感,我隱約看到些什麼,卻無法觸摸。暮色漸濃,她在夜色中慢慢隱去,只留下倉皇無助的我,被黑暗逐漸包圍。
V
陵墓、寺廟、皇城、香江;晨光、夕陽、風景、建築。在順化,我已經走完了一個旅行者該走的路。但是,皇城菜地的白衣,錢場橋上的落日,卻讓我覺得,對於這個城市的了解,我不過才剛剛上路而已。她的性格,我所知甚少。她寧靜容顏背後的一些不欲人知的心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深深隱藏的困頓,我有所感觸,卻無法完全證實。也許我該把那些皇城、陵墓和寺廟統統都忘掉,好好地去看一看生活在此地的人們。畢竟,是這些世世代代緊緊地依附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而不是那些聞名的建築,真正決定了這座城市的性格。
但這些陌生的面孔,又教我如何描述?
印像最深的,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那個午後,他坐在香江岸邊的一條小船裡。第一眼,我就被他的臉吸引住了。這是一張蒼老的臉,上面密布著皺紋,刻畫出歲月的滄桑,嘴巴微張著,但仿佛已經不能言語,最讓人震驚的是他的眼睛,但這種震驚,並非因為其中的神采,而是恰恰相反,在眼睛裡根本找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它們就仿佛兩個空了的洞,在這洞裡沒有生氣,沒有靈魂,有的只是讓人毛骨悚然的空虛和黑暗。
在這個寧靜的午後,這副沒有靈魂的軀殼,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破舊的船上,等待著人們的施舍。他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劃到游客的船邊,於是就只能這樣坐著,無奈地等待運氣的來臨。生活對他來說,已經沒有理想,沒有目標,沒有未來,他對生活的唯一要求,也許只是有一口飯活下去而已。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人感到生存的殘酷了,一個人居然可以依靠這樣一種卑微的動物本能活著。但誰知道他過去就沒有夢想?從他的臉上幾乎可以閱讀到他所有的過去。在這美麗的香江河畔,他一定度過了雖不富裕但卻仍算快樂的童年和少年,他也一定有過一個少年人該有的夢。但是,他的命運卻緊緊地與這個國家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他的青春歲月也在這國家的驚濤駭浪中跌宕起伏。他還清楚地記得,在他十幾歲的時候,日本人舉著刺刀來了;沒過幾年,法國人從日本人手裡接過鞭子又重新回來了;到了他三十多歲,美國人又從海的那邊扛著槍炮過來了。每一個侵略者的到來,都帶來數不清的戰爭,這便是這個國家的歷史。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裡,他或許拿起過武器,參加了其中的某一次戰爭,又或許他只是作為一個平民,在紛飛的戰火中東躲西藏,苟且度日。不管怎樣,十年之後,戰爭終於都過去了,大地又重新回復了平靜。但那時候的他,就算沒有五十,也已離五十不遠。於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以及他最初熱切的夢想,就這樣在侵略者的來來去去中,在無盡的戰爭中,被研磨,被蹂躪,直至支離破碎,不復存在。當他終於能平靜地站在這片土地上,以為可以做些什麼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而韶華已逝,他再也不能為自己的命運作出任何改變。
這就是一個人的一生,這就是這個國家給予他的一切。他的境遇,或許只是其中少數極貧窮越南人的代表。但這段歷史,卻毫無疑問地影響了幾代人,從七十歲的老翁,到十七歲的青年,戰爭的烏雲都直接或間接地籠罩在他們的生活之上,揮之不去。戰爭磨滅了他們的理想,粉碎了他們的希望,而最終,戰爭給他們帶來的,是現實生活的窘困。
戰爭已經成為歷史,貧窮卻永遠是個現實問題。一個搭過我的摩托車夫,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便跟我敘說了他的情況。他以前是歷史老師,因為在課堂上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丟了工作,於是只好開起了摩托車。家裡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女孩今年才大學剛畢業,卻找不到工作。“在越南,你沒有關系,要想找到工作,難呀!”他這樣嘆息道——這是實情,許多跟我接觸過的越南人都告訴我,越南的失業率很高,要找一份正式的工作難上加難。因為窮,他住不起城裡的房子,只能住在七公裡外的鄉下,每天起早摸黑地騎著一輛摩托車,靠搭載游客為生。為了養活一家人,他的生活,過得頗為艱難。每次見他,瘦削的臉上,總是寫著愁苦和無奈,而他看見我,卻又總是勉強露出微笑,向我招手,期望我能再次坐他的車。
這個中年人的生存狀態,代表了多數越南人的現狀,那就是,溫飽尚可,小康無望。但奇怪的是,正是這樣一群在現實面前無可奈何的人,對於生活,卻是出奇的樂觀。穿過皇城,往北,穿過那道破舊的城牆,穿過高高的拱橋和布滿浮萍的河道,一直走出城外。一路上,你會發現真正的越南生活。城牆上在陽光下高高舉起的鋤頭,護城河中撐著小艇在浮萍中細細采摘的雙手,大片大片黃黃的油菜花中移動的白色鬥笠,一切都如此恬靜,叫人不能不立刻喜歡上這裡的田園生活。依依的翠竹叢中,是一個個尋常的院落,低矮而樸素的平房,卻刷上了雅致的顏色,顯示出主人細致的心思和達觀的心情。每戶人家都有一個小小的庭院,裡面種著樹,有的還圍上一盆盆漂亮的花兒。看見我經過,裡面的人們會露出善意的微笑。若我停下,他們會走出來——不管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是抱著孩子的媽媽,又或者只是十幾歲的小孩子,他們都會大方地走出來,微笑地問一句“Where are you from?”(這或許是他們懂得的唯一一句英語)。當我回答“TRUNG QUQC!”(中國!)時,他們會露出好奇的眼光,仿佛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外星人一般——這毫不奇怪,來到順化的中國背包客少之又少,而能尋到這皇城外的尋常人家的,恐怕真是獨一無二了——然後,我便在他們的祝福聲中騎上自行車,繼續上路。在郊外的一個農家小院裡,幾個年輕人正在果樹下圍著小圓桌乘涼,聊天,看見我經過,二話不說就把我拉進去,請我喝他們自己釀造的果酒。酒的味道與紅葡萄酒相近,喝起來感覺很好。大大的塑料酒桶裡,還能看到沉在底部的紅色的漿果。接著,主人從頭上的果樹中摘下一個半熟的石榴,用刀小心地切成幾片,每人一片。我慢慢地嘗著,雖然不算香甜,卻能感受到其中蘊藏著的濃濃的情誼,就如同這樣的生活,簡單,樸素,卻有一種沉甸甸的滿足和幸福。
孩子們無疑是永遠快樂的。看見我經過,他們會揮手,會笑,會大聲地喊“Hello”,若我停在附近,他們會熱切地圍上來,好奇地看著我和手裡的相機。他們甚至還主動要求我替他們拍照。他們還不懂得肖像權,也不知道讓人拍照是可以賺錢的(不像在中國的許多地方,包括部分藏區),他們甚至不需要回報——他們只是喜歡照相。當我舉起相機,他們會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在鏡頭前做出各種興奮而古怪的動作。這種快樂如此真誠,仿佛這世界對他們來說,永遠是陽光和晴天,永遠是快樂與興奮的期待,永遠沒有大人世界裡雜七雜八的煩心事。
最幸運的,是碰上了當地人的結婚宴。婚宴就在路邊臨時圍起的大棚裡進行,棚裡人聲鼎沸,熱鬧非常。不明就裡的我,剛探頭看去,就被熱情的主人請上了酒桌。才坐下,旁邊的賓客便替我夾菜,一個勁地勸我多吃。我看了看飯桌,菜式不少,卻不高檔,最好的可能就是一盤雞和一盤肉了,其余的大多為素菜,例如春卷和三文治之類,規格遠遠比不上中國,這也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地的生活水平。但即便如此,宴會上的氣氛卻是熱烈無比,人們又笑又鬧,還現場唱起了卡拉OK。新娘與新郎輪流與來賓敬酒,程序與中國的喜宴完全一致。作為列席的唯一“外國來賓”,我的到來無疑引發了大家的好奇,各人紛紛與我敬酒,一路下來,實在喝了不少。最後,新娘的爸爸看這樣下去恐怕我回不了旅館,趕緊喊停,好說歹說把我勸上了車。
這無疑是一場有趣的經歷。而這裡的人們,如此善良,如此熱情,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像。他們雖不富裕,卻是這樣的快樂。這種精神上的滿足和物質上的貧乏奇妙地結合在他們身上,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很難理解這種快樂的淵源,是不是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簡單而樸素的生活?還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的戰火,於是眼前的平靜生活對他們已是難得的太平盛世?
VI
沒有答案,如同許多問題一樣,沒有答案。我不得不承認,對於這個陌生的城市,我了解的還是太少太少——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些隱約的影子罷了。但正是這些影子,正是這些美麗的容顏下深藏於心底的沉重與無奈,正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而不只是其中的一種,糾纏在一起,連同那種欲說還休的矜持,讓我深深為之著迷。回到北京,我常常想起在順化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一張張臉,那一張張蕩漾著笑容的純真無邪的臉,那一張張陽光下孤苦沉默的臉,那一張張對一個陌生旅人露出善意微笑的臉,這些臉上寫著快樂,也刻著痛苦,每次想起他們,總是不自覺地又想起皇城,陵墓和香江,想起那些過去了的崢嶸歲月,和他們現今窘困的生活,這一切都如此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使我的回憶有了一種別樣的復雜滋味,甜蜜而憂傷,如同回憶起自己的年輕歲月,如此美麗,卻又這般遙遠,再長久的惆悵也不能到達。
順化旅游資料:
交通:從河內坐Open Ticket 的空調大巴,晚上8點出發,第二天上午約 10 點到達。另河內和胡志明市均有飛機前往;
市內交通:可租摩托車(50,000盾/半天,連司機)或自行車(10,000盾/天)。注:盾為越南的貨幣單位,一般縮寫為D。1RMB=1,850D,或者1USD=15,000D
住宿:旅館不像河內那樣集中, 但也不難找,建議不要住 Open Ticket 推薦的旅館,一般的雙人間價格為6-10USD。
景點:皇陵、皇城、天姥寺、DMZ Zone等
(html版本:http://www.andrew-yu.com/travel/vietnam/hue2/,裡面有所有相關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