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一天和我一起在這個看起來平常的地方冒雨參觀的游客有幾人是為了獵奇,有幾人是為了憶舊,有幾人是為了試圖明白真相。它曾經只是一所平常的中學。叫做“野芒果學校(Toul Sleng)”。
然後偶然被赤柬戰士們選中,做了紅色高棉時期的監獄。編號S-21。
二十年後的今天,它又成了展覽場。叫做“罪惡紀念館”。
我們拋開這些歷史不說,摩托車七顛八暈地把我帶到S-21的時候,我眼前的一個庭院兩幢小樓,實在普通平常得可以。所以常常讀別人的游記說去了很失望,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當時很反感看到那樣的評論。我不明白他們要看到什麼才算“有點什麼”,我一直想是他們自己的眼光和學識問題。後來,當我見到世界還在不停屠殺,當我聽到別人為我分析戰爭和屠戮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我明白我沒有必要那麼受驚的。死去的也許為義也許為理也許無辜,可是在屠刀面前的生命,不管為了什麼道理,都是一樣脆弱。公理私理都灰飛煙滅去,今天,這裡只是眾人柬埔寨風情游裡的一個小站,如果時間不夠第一個考慮被刪掉的小站。
生命在無常的今天變成一種僥幸。所以有幸存活的我們有權選擇自己的感受和認知方式,選擇自己的眼光或者學識。覺得它“沒什麼好看”也是人家的權利。
那麼我今天來,帶著沉重的心情,又是為了看什麼?
這個展覽館,當今政府吃力地支撐著這兩幢幾十年樓齡的危樓,日日開放,又是為了紀念什麼?喚醒什麼?有些東西,會不會只是一廂情願?
我之前是先去了殺人場才來的這裡。摩托車帶著我從金邊市區出發,經過鄉間的泥路、塵路、水泥路、木橋路,我用暹粒買的小細格布包住整張臉抵擋陽光和灰塵。二十幾年前,當那上萬人被從監獄裡一路運送到他們的葬身之地時,大概也是走和我同樣的路。連年戰亂的柬埔寨看來已無多少國力來改善路況。
到達的地方,是一處非常寧靜美麗的鄉村,寬廣的草地,流淌的小河,河邊高大的椰子樹……可是我打聽不到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就叫“殺人場”(killing field)。
這個名字直接得來如同埋葬在這裡的一萬七千人的生命被結束一樣:把頭簡單地從脖子上去掉。
不被指示牌或導游引領,我們已經很難看出來,這塊風景秀麗的地方見證了那麼多的屠殺。殺人如麻,什麼是殺人如麻,每一個站在那裡的游人都感到了天下最大的無助,我甚至很徒然地想像經手屠殺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心理過程。儈子手是天生還是特定條件下的喪心行為?或者他們只是充滿正義地完成某種神聖的使命?草地上有一些緩緩的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淺,有的積滿了水,有的長滿了草,也已經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從這些坑裡挖出的白骨,全部集中放在旁邊的一座高棉特色的塔裡。一排排一列列空空洞洞的頭骨在塔裡我們伸手可及的距離堆積成吶喊般的靜默。
我並沒有流淚。
我只是走到小河邊看對岸的風景,我阻止自己去想當年這條小河流淌過怎樣的鮮紅。有幾個小孩子跑了過來,伸出小手,要筆,要一美元,要“讀書”,其中一個,面露笑意,討價還價般地把乞討的目標由500瑞爾自動降至100瑞爾。我還是說不出話,只靜靜地看著他們。
殺人場裡所見到的,是一種結果。生命已經離去,不管年老的,風華正茂的,還是襁褓中的嬰兒。他們都是誰?頭蓋骨回復不了他們的容顏。可是,後來到S-21,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神。赤柬把他們的敵人捉到監獄裡時,做了完全的檔案,拍正面和側面照,這些黑白照片,一張張木然的臉,僵硬的臉,疲倦的臉,驚惶的臉,不知所措的臉……那是人類面對死亡的面孔,換一個場景,就換成了你和我的面孔,密密麻麻地貼了滿滿幾面牆。這些活生生又寫滿絕望的眼神直逼今天來者脆弱的神經。我喘息艱難。今天他們何在?一萬七千多人,除了幸存的九人,全部在殺人場的白骨堆裡。
有東西自心底升上來堵住了我整個胸腔。走過了刑具展覽室便是小囚室,一間間課室用紅磚砌出剛好一個人躺下那麼長那麼寬的小囚室,從一樓到三樓再回到一樓,我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從地獄回到不真實的人間。
這又是一個怎樣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