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漓江聽過一首流行歌《我想去桂林》,歌中唱“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等有了錢的時候,卻又沒有時間。”誰又能說清在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中,我們錯過了多少桂林。命運總是把我們放在遠離桂林的一個錯位。
那天去文學院一位教授家。教授拿出一罐花花綠綠的糖果招待我們。教授說,糖果現在真不算什麼稀罕東西,可小時候,她卻只能站在商店的櫥窗眼巴巴地瞅著,現在可以買到各種糖果了,卻一點想吃的欲望也沒有了。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桂林是我這一生一定要去的地方,不僅僅是為著那裡有甲天下的山水,或許還有著人類那種既認識到命運的不可抗拒,又想與命運作一番小小抗衡的莫名執著。相信在每個人的潛意識裡,大概都或多或少地深藏著這樣一種情懷。
終於有一天,我來到了歌中唱到的那個桂林,漫游了聞名遐邇的漓江。漓江的美麗令人震驚,如果讓我來形容,我只能說是美得一塌糊塗,因為任何語言面對它都已成了弱智。
游漓江的途中,我們結識了一位日本留學生幸美子。她與我們結伴游漓江。結伴的優越性是,陣勢強大,便於砍價。你到市場買東西,買的量多,就可以便宜按批發價賣給你。這裡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漓江一路游下來,的確砍下不少價。就覺得我們有點像狼與狽,狼狽結合在一起才有利於達到目的。當然,這個比喻不太含蓄,過於外露,不符合東方人的習慣。委婉點應該說是珠聯璧合,黃金搭檔。
幸美子在北京一高校學習漢語言專業。她利用寒假,從北京到昆明,又從昆明到桂林,一個異國女孩子,消消停停魚兒似地一路游過來,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氣。幸美子的漢語說得不是很流暢,我們如果說快了,她便聽不懂。平日裡說話流暢得就像打開的水龍頭,痛痛快快地流淌,現在與幸美子交流,就得把嘩嘩的水龍關上,讓它一滴一滴地滴出來,我們就成了為逃避水表而整日往水桶裡滴答水的水龍。特別別扭。這倒有點體會到過去電影中那些漢奸一字一句地蹦出:太君,這邊,八路的干活。
在去楊堤的車上,有個當地人說她家有船,可以載我們游漓江,每人50元。我們有所動心,幸美子不同意,說太貴了。我們一想也是,不能冒然答應。下車後,征求幸美子的意見,大約多少錢就可以接受,幸美子說在40——30元之間。我們說好吧,待會兒到碼頭,你不要說話,我們和船家講價。真怕船家一看有個外國人,那價位不用說往下砍,恐怕還要成了芝麻開花節節高。
與船家講好價錢,我們便沿江往下游浪石走去,准備在那裡上船。一路上翠翠的是漓江水,燦燦的是油菜花,奇峰異石聳立江邊。遠處,村舍掩映,牛兒在田野裡神情專注地吃草,不時悠閑地甩動著細細的尾巴。恬靜的田園風光讓我們陶醉,在狹窄的田間小路,興高采烈地與幸美子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
幸美子說她的父親曾經到過中國。不知道觸動了哪根神經,立刻敏感地問,是不是37年?潛意識裡緊接著就出現了抗戰電影中日本鬼子的鏡頭。其實幸美子的父親今年剛剛五十。
江上,一艘小船劃過,水波打亂了映在江面上的倒影,呈現光怪陸離的景致。望著激起的陣陣漣漪,我們干脆問,你們知道抗日戰爭嗎?
幸美子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搖搖頭。江霧飄過來,彌漫在水面,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模糊起來,江對面的山巒在嵐霧籠罩中顯得離我們非常遙遠。
是的,她當然不知道。早在八十年代她出生的時候,日本政府就修改了歷史教科書,抹去了他們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惡。日本的年輕一代根本就不知道歷史的真相。
嵐霧飄散,江岸山峰鯉魚掛壁的景點很突兀地矗立在眼前,鬼斧神工劈出來的山峰岩石仿佛一條碩大的鯉魚,劈頭蓋臉地頂在頭上方,讓人感到一種巨大的壓抑。
我突然轉過身,盯著幸美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蹦出來: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抗日戰爭!
看到幸美子一無所知的表情,心裡特別不舒服,哪怕她只有一點點的內疚。德國總理在猶太人的墓前下跪謝罪,而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在短短的時間內曾兩次參拜供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他們難道不應該懺悔嗎!
身為教師的先生早已養成了悔人不倦的職業習慣,決心給幸美子補上本應該在他們國家自己的學校裡學到的歷史課程。告訴她,1937年日本對中國發動了侵華戰爭…….
幸美子聽來,這不啻就像在講史前侏羅紀的恐龍時代。那些早已成為化石的恐龍,與她現在的生活又有什麼關系呢。她並沒有意識到我們之間是兩個曾經血戰過的民族的後裔——那些在中國土地上燒殺奸淫的日本侵略者;那些浴血抗戰八年的中國軍隊與老百姓。當我們作為各自的後裔在一起談到這個話題時,我們的心都應該是沉重的。那段歷史我們誰都沒有理由忘記!
或許是有紳士風度的先生不想讓幸美子陷入過於難堪的境地,仿佛我們是在召開一場聲討大會,便很有領導水平高屋建瓴地談起戰爭都是統治者政客們發動的,而人民都是受害者。日本人民也深受戰爭之害。說到這裡,幸美子一個勁地點頭,插話說,他們的廣島、長崎當年死了多少多少人。
這個他們倒是記得一清二楚。據說他們每年都要紀念那些在廣島長崎的死難者。那麼他們在中國殺了那麼多中國人,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慘案,難道不應該記住嗎!
小時候院裡孩子們打架,如果是挑事者打輸了,無論怎樣被打得頭破血流,死狗一樣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同情的,都說活該。誰讓你惹事生非。
現在理性告訴我不能意氣用事。可是內心深處的感情卻是按下葫蘆浮起瓢,總有一股不可壓抑的力量。這也就是我們可以使用許多日本家用電器,例如在我們家裡,洗衣機、微波爐、電飯煲都是日本的,可我們照樣在心理與情感上拒絕日本人。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可能就是大多數中國老百姓對於日本人的感情現實。中國人出國旅游,凡是做了不文明的事,就對別人說自己是日本人。說這話時,特有快感。
天陰下來,又下起了細細小雨。一團團的薄霧在山峰間繚繞。田間的小路愈發泥濘起來。村舍的狗一溜煙小跑輕盈地從我們身旁離去,我們沒有四條腿的狗那麼靈巧,只能前後一行排開小心翼翼地用兩條腿在泥裡艱難跋涉。
突然聽見幸美子哇地一聲帶著哭腔尖叫起來,回頭一看,落在後面的幸美子一個趔趄摔倒在泥裡,手裡的相機也甩出老遠。
我們趕緊把幸美子扶起來。一看,褲子,鞋都被泥水弄得狼狽不堪。大概這一跤跌得不輕,幸美子眼淚汪汪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們竭力安慰她,幫助她把身上的污泥擦干淨。
先生動了憐香惜玉的心,說相機你拿在手上不方便,我替你拿著吧。幸美子不肯,我明白她是不放心的緣故,就說你讓她把相機放到她的背包裡吧。先生並不介意,待幸美子放好相機,說,來你牽著我的手走,就不會滑倒了。
這一跤,似乎把我們心中的鬼子情結跌沒了。我們開始說些輕松愉快的話題。幸美子的父親是道路工程設計師,母親在一家超市工作。她還有個弟弟在日本上高中。我們問,你出來上學,父母供你和弟弟是不是經濟負擔很重。幸美子說並不重。
我的外甥不久前到新西蘭留學,我姐姐為其籌款四處張羅,嘗遍了人情冷暖酸甜苦辣。我們大學有位教授想把女兒送出國,苦於囊中羞澀竟動了賣房念頭。而我們圖書館勤工儉學的學生,酷暑假期也不回家,一個人打好幾份工,為了掙出下學期的學費。這一切,幸美子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來到了浪石,只見灘石激浪,群峰擁簇。岸邊擺渡的艄公告訴我們,平緩的漓江水流到這裡變得特別湍急,江浪滔滔,洶湧澎湃,而沿岸的石塊卻像海邊的岩石,所以叫浪石。
在浪石碼頭上了船,一路上山水相繞,風景怡人。八仙過江,美女峰,螺螄山,各種景致迎面而過。行船來到一巨大的山壁前,船家指點著說那就是九馬畫山。
九馬畫山是漓江上的著名景觀之一,山石臨江而立,石壁如削,壁上紋路粗獷縱橫,遠望如一幅巨大的潑墨寫意畫屏。仔細端詳,畫屏中似有一群駿馬,或立或臥,或昂首嘶鳴,或揚蹄奮飛。清代徐弓贊道:“自古山如畫,如今畫似山。馬圖呈九首,奇物在人間。”有民謠相傳:“看馬郎,看馬郎,問你神馬有幾雙,看出七匹中榜眼,看出九匹中狀元。”船上的游人們紛紛饒有興趣地數點著。
我們不停地拍照。幸美子的相機特別輕巧,開始以為是日本的高檔相機,幸美子說是在北京買的,問多少錢,說八……,心想是八千吧,後來一聽是八十,讓我們大跌眼鏡。也不知道幸美子何以把它看得那麼重,戒心十足地不敢讓我們染指。
我們青島的作協主席,就是姜文拍電影《鬼子來了》的原小說作者尤鳳偉,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國到日本訪問。去時代表團送給日方許多中國古色古香的珍貴禮品。尤鳳偉當時拿了幾盒磁帶,請對方幫助錄一下有關資料。後來離開時,日方代表竟把這幾盒磁帶用絲帶一扎,作為回贈代表團的禮品。真是讓人心生鄙夷。富得流油卻又如此吝嗇,用中國民間不太文雅的話來形容:摳了屁眼都要放到嘴裡咂吧咂吧。
正想得來氣,先生不識時務地湊過來低聲道,這一路的費用咱們一並掏算了。我一臉正色,別,親兄弟,明算賬(何況還根本不是什麼兄弟。如果是毛時代的歐洲那盞明燈,或許還可以講什麼朋友加兄弟。)。我們又不是富得流油,干嗎要無故顯示那份豪情。你以為這是跟誰,跟咱平日裡的那幫可以兩肋插刀的哥們兒弟兄嗎。一路相逢結伴,友誼歸友誼,經濟歸經濟,這是兩碼子事,千萬不要拎不清。就像一說什麼友誼,就熱昏頭了似的干脆連戰爭賠款也不要了,弄得到頭來,人家根本不認這壺酒錢。
哪裡好意思問人家女孩子要錢。不好意思你就一邊呆著去,一切由我來打理。
與謙謙君子在一起,如此惡人,舍我其誰也。再說,想想那些所謂的禮物,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這才哪到哪。小巫見大巫,只不過班門弄斧罷了。
一路乘船從楊堤到興坪,又從興坪到漁村,凡是需要掏銀子的地方,我便一邊掏出自己的那份,一邊不失時機毫不含糊地告訴她應該拿多少,真有點好事誰也別拉下的味道。中國人講究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心裡念叨,尤老師,我這是在替您報“瓊瑤”呢。
船到了興坪。沿岸沙堤植滿了一叢叢高大飄逸的鳳尾竹,竹影婆娑,與遠處的連綿起伏的山峰倒映在水波蕩漾的漓江,畫面顯得奇異而瑰麗,給人一種如仙似幻,亦真亦夢的感覺。拿出20元人民幣,告訴幸美子,這背面上的山水風景就是拍的這裡。幸美子對照著看了一會兒,哇噻!連連點頭並興奮地不住贊美著。
這時已經下午二三點鐘,我們還沒有吃午飯,個個餓得飢腸轆轆。走到鎮上,在一家小吃店要了三碗米粉。當然,三五元的米粉錢,就為發展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做貢獻了。這點覺悟我們還是有的。
乘船去漁村。路上我們向幸美子介紹漁村是一個歷史悠久民風古老的山村。小小的漁村,曾有幸被兩位總統訪問過:中國第一位總統孫中山;美國總統克林頓。尤其是克林頓1998年訪問漁村,世界各大傳媒爭相報道,使小小漁村名揚天下。
漁村在漓江邊,村中房屋大多是古建築風格,青磚黑瓦,飛檐畫棟、馬頭牆、雕花窗,具有典型的明清時期桂北民居特色,據今近500年歷史,仍保存完好。
據說克林頓當年來到漁村漫步在幽深的小巷中,他興致勃勃的欣賞著古老的馬頭牆,被那些雕花門窗深深吸引,忍不住駐足撫摸,愛不釋手。
漁村古風猶存,景色秀麗。沿著克林頓的行跡走了一遍。請漁村的導游在克林頓拍過照的幽靜小巷裡給我們三人合了張影,也算是漓江結伴之旅的歷史性紀念。離開漁村時,買了個當地特產沙田柚,在從漁村回興坪的船上把它瓜分了。
大家在興坪碼頭分手道別。
我們,揮揮手:再見。
幸美子,雙手合十:沙揚娜拉。
身後是青青的山,綠綠的水。青山永在。綠水長流。而我們的生命像過客,我們的相遇如浮萍。春來茶館的阿慶嫂唱:“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一朝分別,又是各奔天涯。人生就是一場聚散的過程。只有青山綠水目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