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塔瓦庫勒昨天很晚才睡。我好像是從外星球上掉下來的,讓我的房東十分吃驚,盡管一點兒也聽不懂彼此的話,但還是被盤問到十二點多。最後,我強打精神吃了一碗面糊糊,倒在炕上就睡著了,連誰給我蓋的被子都不知道。
醒來時天已蒙蒙亮了。這一晚是蟲子的節日,不知有多少家伙爬到我身上彈冠相慶。起來後,我第一句話就問:“這是哪裡”?但在這一家子裡似乎沒有人搞的清楚我在說什麼。我只好翻出地圖,順著玉龍喀什河的走向,逐個的念地名,但每一個地名念出來後,他們都一個勁地點頭,我不禁十分泄氣。
這家一共六口人,除了昨晚最先看到的兩個年青夫婦外,還有他們的兩歲孩子、他們的父母,以及那位男青年的弟弟。既然搞不清自己在哪兒,我現在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檢查裝備。我用盡我的肢體語言,設法讓兩個小伙子知道,我在河邊有東西,然後讓他們架起驢車跟我走。等到了河邊,他們看到那艘紅色的橡皮艇時,都不禁驚呼起來,到這時候他們才搞清楚,我原來是從河的上游漂下來的。
回到院子後,我開始對裝備進行檢查,不一會兒就發現情況不妙。首先是船底被礫石擦破了,露出兩條長長的口子,我帶的材料無法修補;其次是所有的食品都被泡爛了,需要重新進行補充;最後,套在睡袋,充氣防潮墊以及衣物外面的塑料袋不結實,在河上折騰一天後都破裂開來,裡面東西都濕透了。我的房東看到我像變戲法似的從船裡往外掏東西,高興的樂不可支,從帳篷到電動剃須刀,每一樣都搶過去試一試。我卻呆坐在炕上,心裡悶悶不樂。
昨天我漂了九個半小時,如果按平均每小時十公裡計算,估計應該漂了九十至一百公裡左右,我的位置應該在塔瓦庫勒一帶。根據地圖顯示,這個位置已經差不多快到玉龍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的交彙處了,再漂下去將進入沙漠的腹地,按照以往的情況,過沙漠中的這段無人區,少則需要四、五天,多則需要六,七天。只要不怕泡在水裡,靠目前的裝備和一根單槳勉強漂下去,我估計也能成功,但無疑將十分冒險,而我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物質上,都還沒有做好冒險的准備。按照我的原則,現在似乎是叫暫停的時候了。
我在1985年時,從報紙上看到堯茂書長漂遇難的消息。堯茂書與我同齡,我曾經將他的報道和照片珍藏了很久。當時,這個熱血男兒之死幾乎立刻就激起國內狂熱的探險浪潮,然而人們也為這種狂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對探險旅行的夢想也是從那時侯開始的。探險旅行雖然有一定的風險,但它的代價應該是可以控制的。如果這種代價太大,讓風險變成了純粹的冒險,將失去探險旅行的本來意義。這次出發前有人和我說,如果我漂流成功,我將創造以單人漂流方式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世界記錄,我將“載入史冊”。對一個業余旅行者來說,這種頭銜確實非常誘人,不過若要以生命為代價去做一次豪賭,我自認還沒有這個本錢。
對旅行者來說,選擇前進還是後退,是最痛苦的事了。這時候你就像哈姆雷特一樣,不得不在“要”或“不要”之間艱難徘徊。你必須將所有的砝碼——從物質到精神;從體力到虛榮心都放在這個天平上權衡一番。現在,非常遺憾,我秤來秤去,“要”的那一頭總是翹不起來。於是,我決定這次打道回府,等明年再卷土重來。
主意即定,我開始將所有的裝備打包,並將衣服,手電筒以及收音機等可以留下的生活用品分送給我的房東,以報答他們的收容之情。這些維族老鄉十分興奮,對我嘰裡呱啦地說個不停。那位老人卻默默地將我扔到屋外的東西,如破塑料袋、細麻繩、紙張等都一一撿了回來,認真地捋平藏好。我特別喜歡這個老頭,他人不高,但身板筆直。臉上一把花白的絡腮胡子。我雖然和他睡在一個炕上,但他和我從不羅嗦。他比其他人都顯得自尊,有一種天生的氣度,而且在這一家人中,只有他堅持做祈禱,這讓我很尊敬他。
看的出來,在這一家中,由婆婆執掌大權。自從我以衣物相贈後,我的待遇頓時受到了很大提高,中午,媳婦為我下了一大碗熱乎乎的面條,然後兒子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了一個哈密瓜。我這次到新疆幾乎每天都買瓜吃,但和這剛從地頭摘下來的哈密瓜相比,真有天壤之別。
白天,這一家人都在地裡干活,連小孩都抱到地頭放著。今天天氣很好,太陽火辣辣的,天上沒有一絲雲彩,院子裡的雞趴在樹陰下直喘氣。我坐在屋裡補昨天的日記,蒼蠅嗡嗡地在我周圍飛舞,遠處偶而傳來驢子的叫聲,這一切使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千三百多年前,蒙古高原上一支逐水草而生的游牧部落建立了回紇汗國,其疆域東起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北接貝加爾湖,南與唐朝結為睦鄰友好。一百多年後,因天災人禍,回紇王國滅亡,民眾不得不分三支大舉西遷,其中一支進入吐魯番後,建立了高昌回鶻政權,人民開始定居,並轉而發展農業,最後成為今天維吾爾族的祖先。一千多年來,居住在這沙漠邊緣的維族人一直依靠著定期泛濫的和田河水,以極其艱苦的生產方式,向大自然索要著十分貧乏的回饋。這裡從不下雨,人、河水和土地之間保持著最最基本的生態平衡。人類生活的全部意義在這裡被濃縮成最簡單的兩個字:“生存”。我的房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電,沒有水,更不用說什麼廣播電視了。他們不識字,缺乏最起碼的衛生習慣,他們的生活方式,是我那個吃漢堡包,玩游戲機,整天在網上馳騁的兒子永遠想像不到的。
田間的農婦正在大聲叫喊她的家人,那在田野間悠長繚繞的余音使我想起了草原上牧人的呼喚,大概這是那些馬背上的先人留給今天這些子孫們的唯一紀念吧。
房東終於搞清楚我要回和田,我也終於猜到了他回答我的兩個字: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