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從旅館出來,我漫步在順化的街頭,好奇地打量這個小小的城市。建築不高,人不算特別多,商店也不像河內三十六行街般塗滿了艷麗以至刻意的色彩,可知這裡基本還是一個生活化的城市。十點鐘的太陽已經開始有點急躁,明晃晃地照亮了這裡每一個角落,就如我此刻的心情。大巴九點鐘來到這城市,比車票上宣傳的時間遲了一個小時——這可愛的司機,讓我錯過了每天八點半的香江一日游。這讓我有點懊惱,不過我也因此有充足的時間在旅館仔細地洗了一個澡,並讓自己有機會決定下午的行程。
順化的旅行社很多,一家連著一家,幾乎布滿了整條大街,每家門前豎著一塊大大的紙板,上面列舉著幾乎相同的線路和價錢。另外,每家旅館前台也有相同的旅游信息,游客可以在那報名參團。這些旅行社和旅館大都不自己經營線路,他們只是把報了名的游客轉到一些專門的旅行社或私人的經營者(如開旅游船的經營者)手中,而他們則從中獲得一部分佣金。在這種模式下,這些旅行社和旅館倒不像一個獨立的經營單位,反而更像是高度分工的大公司中的一個小團隊。這樣做的好處是明顯的,它透明了價格,而且最大限度地開發了市場。所以在越南,我只看到過客滿而要等下一個團,卻從沒遇見過因人數不夠而不能出團的情況。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應出旅游業在越南的地位,似乎已經上升到了全民經營的地位。
如果一個單身游客在大街上緩慢行走,還不時停下看看旅行社門前寫滿旅游路線的紙牌,那麼,對於坐在裡面的經營者來說,他就如同一只剛出爐的乳豬一般鮮嫩松脆,時刻散發著讓人迷醉的香氣。這時候,他唯一正確的行動就是從椅子上站起來,露出熱情的笑容,走到門前,把這位可愛的客人請上自家的餐桌。我也不例外。這一次,坐在桌子後面的是一位戴眼鏡的可愛美媚,她把我迎進來,請我坐下,然後從桌上拿出好幾張旅游路線的介紹資料,從幾十美圓的山地村莊探險,十一美圓的DMZ Zone一日游,一直到一點五美圓的香江一日游,一應俱全。但是我此刻只對如何打發下午感興趣,於是問:“有什麼半天的團嗎?”
“有!”她把資料推到一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地圖,在上面用筆圈了四個地名,“我們可以安排摩托車搭你參觀四個主要的陵墓及寺廟,連司機,全程接送,時間大約是三小時,總共只需六美圓。”
“六美圓?我想太貴了……”我作出遲疑的姿態。我知道,這裡一切都可以講價。盡管越南的旅游市場客觀來說相當規範,公開營業的旅行社基本沒有漫天要價的行為。不過對於這樣一條沒有在公開資料中列明的路線,善意還價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五美圓,這是最低價了。”美媚的口氣松動了。
我在心裡把美圓換算成人民幣,又把地圖翻過來研究了一會,發現最遠的一個陵墓離市區有十幾公裡。看來這個價格比較合理,不過我還是決定不依不撓:“五美圓我覺得還是有點高……”
美媚露出了為難的神色,眼睛躲在鏡片後眨了好幾下,想了想,最後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這樣吧,這個陵墓不算特別漂亮,我們取消掉它,總共四美圓,行嗎?這是最低最低價了。”
看著地圖上一大堆陌生的名字,我自然無法分辯,不過既然價格降下來了,我見好就收:“好,說好四美圓。不過我現在不急著出發,如果下午我去的話我就來找你,好嗎?”
美媚閃過失望的神色,不過趕緊又往臉上堆上笑容。她為這只肥碩的乳豬陪上了寶貴的時間和青春,沒想到只換來一句可能。盡管職業的習慣讓她迅速恢復了常態,但我察覺到了她的沮喪並於心不忍,於是趕緊問:“你這有地圖嗎?我買一張。還有,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網吧嗎?”
II
網吧倒是如約出現了,可它並沒有我想要的中文系統,這就如同敲開了一顆核桃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一樣讓人氣急敗壞。幸好順化這顆樹上應該不止一顆核桃,我這樣安慰自己。
然而要在這顆並不高大,枝葉也不算茂盛的樹上找到一顆果實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事的困難之處在於,這些果實都異常害羞,而且混雜在樹葉當中,不易發覺。在中國,店鋪的招牌是扯開了嗓門招攬生意的大媽,她把粗大的手掌一伸,橫在馬路邊上,唯恐你看不見;而在這裡,店鋪的招牌是春心初動的少女,她期待情郎的注視,卻從不敢將這種熱情表達得明目張膽,而只是矜持著,偎依在自家的大門邊上,露出半邊羞紅的臉蛋,仿佛害怕過分的張揚會壞了她的名聲。這給我的搜索工作造成了不少麻煩,因為我很難從三十米外去確認一家網吧。
這時候,他出現了。他坐在路邊的摩托車上,揚手跟我打招呼。我回過頭去。這是一個中年人,大約四十歲,瘦削,因為經常曬太陽的樣子,臉色黝黑。那時候,他還戴著一頂半新不舊的白色帽子,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條紋短袖襯衣,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越南中年男人,看過之後你不會留下任何印像,就像這個國家的湯河,鮮美卻不持久,兩個小時之後你的胃就會把它們忘得一干二淨。但這一聲招呼卻暴露了他的身份。他是車夫,他每天待在那裡,等待生意的來臨,他跟我打招呼,因為我是個外國游客,他想做我的生意。而不幸地,我已經在旅行社談好了價錢,而且現在心思根本不在旅游上。所以,面對他的熱情,我只是隨口應了一聲,然後便又繼續前行。
自然,這只是在“我”的世界裡發生的一切,在“他”的世界裡,他看到的是:我,這個面目陌生的背包客,在這個十一點的早上,在順化的街頭,出現了。他孤身一人,行色匆匆,還時不時舉頭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這個若有所思的旅行者,顯然是剛來到此地,他對這裡的一切感到陌生,關鍵是,他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哪裡——這正是經驗豐富的獵人乘虛而入,一舉擒敵的最好時機。
“你想參觀順化的陵墓嗎?我想我可以……”他開始試探。
“不!謝謝!”我趕緊打斷他的非分之想,在越南,對於主動搭訕的人,這是唯一正確的回答。何況,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打開電子郵箱裡的信件,而不是去敲哪個死人墳墓的門。
“那麼你現在要去哪呢?”他居然推著車跟了上來,不屈不撓。
“網吧!”我沒好氣地回他。
“沿著這條馬路走下去就有一家,我可以搭你,免費的!”“不,謝謝了!”我知道這是他爭取生意的伎倆,於是堅決地拒絕。可是他並沒有退卻,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我。這個越南人,看來是跟我耗上了。他拿出了他的前輩打游記時的頑強和耐心,慢慢地接近獵物。然而我卻並不擔心,只要我能找到網吧,進去上一兩小時的網,他自然會知難而退。
但是,第二間網吧依舊沒有中文系統。在越南(除了河內和西貢),幾乎每家網吧都有日文和韓文的系統,卻極少有中文的,因為到越南的中國背包客就如同越南的帥哥一樣稀少,既然沒需求,人家也不急著弄個中文上去。盡管後來我對這類情況已經習以為常,但在順化卻是第一次遇到,不禁有點惱火。
走出網吧,他還在門口等著,看到我,他有點奇怪:“這家不合適嗎?”
“我需要能看中文的電腦。”我只得如實相告。連續的失敗,大大打擊了我的信心。就如同一個殺紅了眼的賭徒,對於大耳窿(放高利貸者)飲鴆止渴般的誘惑,他幾乎沒有抗拒的能力,他不會考慮如何去償還高額的利息,也不接受十賭九輸的殘酷事實,他以為運氣一定會來臨,他全部的心思,他所有的注意力,就是如何把輸掉的錢盡快贏回來。當時我顯然也被這種心態所淹沒,我唯一的渴望,便是要找到一家能瀏覽中文的網吧,於是,當他提出“另外一條街還有一家,我搭你去”的建議時,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
但是,很不幸地,這注定了是一場沒有勝利的賭博。運氣並沒有降臨到我身上,我們來到的網吧依然沒有中文系統。我不甘心,又找到另外一家,還是沒有。我終於發現,不是我運氣不好,而是這棵核桃樹根本就是一個失敗的品種,樹上的每一顆核桃都是空的,裡面並沒有一個叫“中文”的果仁。而當我最終清醒地發現這一點時,我開始為自己剛才的喪失理智付出代價,我發現自己不僅輸掉了自己最後一個籌碼,而且還負債累累。我欠了他的人情,並且必須償還,因為他為我賠上了時間和汽油,就這麼一走了之我無法對自己交待。我開始認真考慮跟他做生意的問題。
我打開地圖,指了指那幾個地點,問他:“我要是下午坐你的車去看寺廟和陵墓的話,你收我多少錢?”
他開價五美圓。這個價錢讓我感到舒服。我發現這人還算老實,他並沒有因為我心理上的劣勢而漫天要價。而且,我應當坦白,為了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我誇張了,至少是無中生有地暗示了他的陰險,事實上,在陽光下,他的笑容極為誠懇。
我拿出旅行社的報價作為殺手锏,告訴他旅行社只收我四美圓,所以我對他只肯給這個價錢,他幾乎沒作考慮就答應了。
“你先送我回旅館,我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中午十二點你來接我,我們一起吃飯,我請。”
III
我們來到皇城附近的一家餐館。餐館生意不錯,兩層的店面,樓下幾乎坐滿了,都是外國的自助游客,樓上的情況估計也差不多。越南的餐館是廣州大排檔的格局,營業的時候門戶洞開,或者說,根本就看不見門,從馬路到餐館內部是直通的,食客可以隨意進去坐下,而街道就在旁邊,沒有半分隔閡,讓人覺得很是親切,要是到了夏天的晚上,干脆把桌子移到行人道上,夜涼如水,再加上三兩瓶啤酒,那感覺更是愜意。它不像北方的館子,要進去得先經過一道窄小的門,餐館跟馬路完全隔絕,門內與門外是兩個世界。這固然有文化上的差異,但更重要的我想是氣候方面的原因,北方寒冷兼要防風雪,自然要把自己捂得緊緊的,而南方潮濕且炎熱,當然能脫便脫,恨不得把牆都拆了,盡量通風。我們揀了一張臨街的桌子坐下來,陽光隔著淺淺的樹蔭透下來,不曬,暖暖的反而很舒服。我們來得巧,正好趕上學校放學,馬路上時不時能看到騎著自行車,穿著傳統白色旗袍的女中學生,三兩成群地從我們眼前飄然而過,煞是好看。
他對我笑了笑,很憨厚地朝我身後指了指。我回頭看去,是一塊牌子,上面寫著LP推薦的字樣。我於是笑笑,他想的是證明沒有宰我,而我想的卻是為什麼這餐館生意會這麼好,看來LP的推薦是一筆巨大的無形資產。一路下來,我看到的許多外國游客幾乎人手一本LP,他們按圖取驥,住LP推薦的旅館,吃LP推薦的餐廳,這客觀上反應了固然反映了外國的旅游文化比我們的先進,但另一方面,誰知道這樣就會不會少了許多獨自發現的樂趣?
我讓他點菜。我說,我想吃一些越南特色的菜。他點了一份春卷和一份米飯,兩個人分。我再要了兩瓶可樂。
接過可樂的時候,他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我知道他想表達他的感謝,畢竟,請他吃飯的外國游客不是那麼多。但是,他的笑卻有一種很愁苦的味道,簡直就是苦笑。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仿佛在他的世界裡,沒有什麼是快樂的,就連笑也是。我不禁對他的背景產生了興趣。
他告訴我,他以前是教歷史的,不過後來說錯了話,把飯碗丟了。
“你說什麼了?”
“我說,南方跟北方是不同的。”
他的英語不算好,不過我大概能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他繼續說。他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女兒今年大學剛畢業,不過卻找不到工作。其他三個孩子還在念書。
“為什麼大學畢業了還找不到工作?”
“因為在這裡,沒有關系是很難找到工作的。”
於是他只能住在順化城外七公裡的農村,他沒有錢,租不起城裡的房子。他一個人要養活全家,日子過得相當艱難。
說著這些的時候,他一臉的愁苦。
我沒有話。我開始認真打量眼前這張臉。我試圖從這張臉上發現一些語言之外的信息。這是一張四十歲中年男人的臉。長長而黝黑的臉龐,上面有著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尤其是額頭,深深的皺紋,顯露出生活重壓下的疲憊,是各種壓力在上面不斷推搡,擠壓而最後凝固成的深壑。眼睛不大,細長,眼光有些迷離,顯得若有所思,眉頭卻總是緊鎖的,而且嘴角也永遠地下垂著,仿佛一個將要落地的鉛球,下垂著,即便是綁上快樂的氣球也不能使它上揚半分。所以他的臉上便總是顯出憂傷和愁苦的表情,即使是笑,也是分外的凄苦。但誰知道這就不是他的生活?誰知道他笑的時候心情就不是凄苦的?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早爬起來,算算家裡的余糧,然後憂心忡忡地出門去,來到這個街角,和其他的車夫一道,等待運氣的來臨。和他們不同的是,他肩上背負著更沉重的負擔,所以他必須努力爭取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才能使家庭暫時逃離飢餓的威脅。但是,即便他成功逃離了,他最好的生活也就僅此而已——他不能指望更多,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更多。這些年來,他養活了一家人,卻沒存下一分錢;他很少挨餓,卻從來就吃得不好;他的生活基本在原地踏步,雖然奇跡般地沒有更糟過,卻也從來沒有更好過。這是一場沒有結果,沒有希望,沒有盡頭的搏擊,面對看不見的敵人,他拼盡全力,也僅能維持個平手。生活這個富有的法官,在他身上卻是如此小氣,他從來沒有給過這個中年人更好的機會,哪怕是一個虛幻的微小的憧憬。而且,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意願,一切都源自他那高貴的身份,鐵石般的心腸和冷酷的意志。他高高在上,面無表情地與這個可憐的人玩著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他戲弄他,催促他,就像對待自己手裡一個毫無尊嚴的奴隸。他不斷地用貧窮的咒語在他耳邊吆喝,不斷地用飢餓的鞭子在他身上抽打,他威脅著,強迫這匹可憐的老馬拖著重重的貨物在滿是泥濘的土地上亡命奔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有絲毫的憐憫與放松。於是,這個可憐的人,這個被生活壓榨得喘不過氣的中年人,他必須傾盡全力去勞作,才能收獲那一點點僅夠果腹的糧食,他必須用盡力氣去支撐,才能勉強扶起那搖搖欲墜的巨石。他把自己的勞碌歸咎於運氣,他因此而內心悲苦,毫無頭緒,但他卻沒有發覺,他只是生活手裡的一個木偶,他的所有努力,都被幾根看不見的細線牽扯著,沒有半分的自由。於是這一切成就了現在的他,這一切都精確地反映到眼前的這張臉上,這是一張老實,忍耐,靦腆,順從的臉,這是一張寫滿憂傷,愁苦,困頓,貧窮的臉,這是一張被生活壓迫過、壓迫著、並且還將繼續被壓迫的臉,在這張臉上,你能看到一個人所有的過去,能看到他之所以成為現在的全部原因,但是,在這張臉上,你卻看不到他的未來——在這張臉上,沒有任何希望的存在。
我忽然明白了在他身上表現的種種細節,這些零散的珠子,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細線所穿過,忽然變得整齊有序,脈絡分明。他黝黑的臉色,來源於經年累月在陽光下的工作;他愁苦的面相,形成於無時無刻不加諸於身上的重壓;他的努力,他的不屈不撓,是因為他要養活一家人,他必須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而他的誠實而靦腆,顯然根源於他曾經是個老師,他的文化和教育不會因為他開著摩托車就會有所改變。這就是這個人,這就是這張臉上反映的事實,但這又是一張平凡而普通的臉,這樣的臉,這樣的刻滿了憂愁和困苦的臉,這樣的在命運的捉弄下無能為力的臉,在這個國家有千千萬萬。他們掙扎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著一個又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色。他們是這個國家沉默的大多數,經過他們面前,就如同我當初經過他身邊一樣,不會留下絲毫的印像。
這些可憐的人!
IV
後面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了。高潮已經過去,一切歸於平淡,所有的事件都按預定的軌跡運行,沒有半分偏差。下午我們參觀了陵墓和寺廟,由於我的龜步蛇行,三個小時的行程我用了五個小時才看完。這時候他表現出了我意想之中的耐心,即使是最後在天姥寺的岸邊我說我要等半小時看日落他也沒有太多的不耐煩,最後反倒是我自己不好意思起來。
回來的路上,他慫恿我去DMZ Zone,他載我去,報價只比旅行團的貴一點點。旅行團的是大巴,集體活動,而他是摩托車,機動自由,而且全程只有我一個人。這是個很吸引人的提議,可是我對DMZ Zone興趣不大,第二天見到他的時候,我跟他說,你替我定一條早船吧,我想去看看香江的日出。
所以我最後一次見他應該是第三天的早上,那是我在順化的最後一天。早上六點,他在旅館的樓下等著。想起他可能在五點甚至更早就爬起來,為了那一點點在我們眼裡根本看不上的小錢而奔波,心裡就有一股怪怪的滋味。
開船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有一個讀小學的女兒,今天是星期天,她不用上課,於是也跟到船上。
清晨的香江寧靜而美麗,只有馬達在耳邊突突作響。我出發的時候,香江顯然還沒有完全醒來,對岸的水面上,幾十條船靜靜的圍攏在一起,仿佛一群酣臥的嬰兒。沒多久,太陽出來了,周圍的空氣開始流動。香江醒了,她翻轉慵懶的身子,睜開朦松的雙眼,尋思著一天的計劃。這時候,人們在市場裡忙碌,孩童在陽光中奔跑。
船繼續往前開。它沒有走平時的游覽路線,而是往下游走,繞到了皇城的後面。我不知道船家為什麼會選擇這條路線,但我感激她。她讓我看到了真正的香江,順化人自己的香江。這裡的江面並不干淨,上面漂浮著一些菜葉,破爛的瓶子,塑料袋,和其他各種各樣的垃圾,它們被生活所遺棄,最終也被自己所遺棄,默默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向十幾公裡外的大海漂去。密密匝匝房子,擠滿了岸邊,仿佛一群好奇的小學生,看到我這個陌生人,轟地一下跑出來,互相推搡著,有的還一腳踏進了水中。晨光中,河水溫暖,紅衣的婦人在河中細細地捕撈,少女在岸邊的石階上靜靜地浣洗衣服,路過的小船上坐著四個孩子,他們對我微笑。
這一切,在清晨陽光鮮紅的舌頭一遍又一遍的舔舐下,清晰,艷麗,卻沒有聲音。
就如同一場默劇,一切都沒有聲音。婦人的捕撈沒有聲音,少女的洗浣沒有聲音,孩子的微笑沒有聲音。這裡的人們,就是這樣,平靜地走過我的視線,沒有半點聲音。
就如同他的笑,在陽光下,如此苦澀,卻也是沒有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