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吳哥任何一個廟,早晨都是個很好的時間。沒有大隊團隊游客的喧嘩,沒有炙熱陽光的烘烤,可以抱著平靜的心去細細品味殘缺和滄桑之中的優美及雋永。在吳哥窟看完日出,不理肚子大聲的抗議,以最快速度衝向Bayon(拜雲寺。不喜歡中文的譯名,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旅游團的游客通常在看完日出之後會回暹粒用早餐。所以就有一段“真空”時間。而我每天廢寢忘食,也就是為了這個彌足珍貴的一兩小時。
遠遠看到Bayon的時候並不覺得如何。一座座塔各自林立,頗為雜亂。
順著甬道進入寺門,有一種逼迫的感覺。狹而高的樓梯,低矮的屋頂,昏暗的光線;空氣潮濕而混濁。走過台階登上寺上層的平台,終於看清楚了一座座聳立的塔。塔都是用一塊塊方石頭壘起來的。不太清楚是否有粘合劑之類的東西。但是從表面來看完全是依賴石頭本身的平整。而這些石頭,組成了一張張的臉。54座塔,200多張臉。據說這些臉的原型是當時的國王Jayarvarman VII。
我站在原地,抬頭,一張臉,左轉,一張臉,右轉,一張臉,面前,還是一張臉。跨過門楣,對著我的又是一張臉。他們在看我嗎?沒有。眼神蒼茫,高高在上。是不是因為洞穿世事之後,留下了只是空洞?他們不在看我嗎?眉眼盈盈處,又怎知沒有秋波暗遞?
我走在石磚路上,不知道是我走在那千年的注視之中,還是他們游走過我短暫的矚目。
初升的陽光穿過不遠處的樹林,透過樹葉一道道的灑下來。斜斜的光線撫過,忽然之間那張臉就神采飛揚起來。在笑,笑得嫵媚而神秘,笑得讓我心動不已,半天恍惚。
塔下是一個個小小的佛龕。一尊佛,幾支香。
她穿著白色的僧袍,頭頂上是密密的灰白色的發梢。看到她的時候,她正站在龕外的台階上,遠遠的,白色的長袍飄在青色的石頭上。我又一陣恍惚,以為真的時空倒轉。
她向我招手,我走上了石階。進到她的佛龕裡,很小的半圓形的洞,一尊佛,佛像已經有些陳舊了,只是披著的袈裟還是金光閃閃。佛前是繚繞的香煙和新鮮的供品。再就是放香火錢的小盒子。
剩下來的地方就只夠鋪一張草席了。她曲著腿坐在草席上,背後就是青色的石塊,組成了幾百張臉的石塊。我盤著腿坐在她對面。洞裡很蔭涼,有陣陣的香味,不是檀香。
她一直不停地和我講話,我不知道她在講什麼,只是看著她發呆。洞口的光線照亮了她半邊。終於看清楚了她。臉上滿是皺紋,可是紋路之間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光澤。
她很瘦。我看著她的手。那是一雙完全干枯的手,只剩下皮包著骨頭和凸顯的經絡。這雙手也曾經豐滿而有力過吧。這雙手原來曾經作過什麼?為什麼現在守候在這裡,每天為佛拂塵添香?
她是不是在告訴我什麼故事?是吳哥時代的輝煌?是後吳哥時代的落寞?還是紅色高棉的恐怖?
看著她的手,想到了金邊的博物館和殺人場。那些照片中的人,也是這樣的瘦,皮包著骨頭。而他們,都已經死了。死的原因或許自己也不明白。
我抬頭看她的臉。她在對我說話,聲音平靜而舒緩。嘴裡沒有太多的牙齒,說話的時候,嘴唇就會癟進去,有一點像取下假牙的外婆。
我看著她,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最終從自己的思緒中醒過來,她已經不說話了。她看著我,慈祥的笑。那種笑就仿佛可以寬恕一切的罪孽。於是我也笑了。即便聽不懂琴聲,牛也依然可以快樂。
人多了起來,我走出了Bayon。陽光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有人坐著大像經過,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體味當年在密密叢林裡發現Bayon的感受。
“We stand before it stunned. It is like nothing else in the land.”
H Churchill Candee, Angkor: The Magnificent, The wonder city of ancient Cambo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