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滇紀行(下)南行記
我們在前世約定,一起穿行這世界,
一生都不會停歇,永遠向著那春天。
迎著天邊的夕陽,讓我們一起在風中起舞,
穿過這午夜星辰,讓我們旅行的夢更精彩,
直到最後一刻,融進這溫暖陽光裡。
在最後的時刻,飛越這遼闊世界,
飛過這群山飛越那潔白雲海,
飛過那萬馬奔騰的綠色原野,
飛越那遼闊碧海藍天,
飛向那溫暖春天……
——許巍《天鵝之旅》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流浪?也許不叫流浪,只能說是旅行。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因為失戀?因為失業?因為有錢又有閑?或者說,只是想出去走走。我只是知道,在我謙和的外表下,在我柔弱的氣質掩蓋中,有一種不為人所知的狂野在衝突激蕩。它總在召喚著我投入熾熱焚燒的激情,舒展雙翼,追尋自我的自由。也許出於父親的遺傳,在我的血液當中流淌著這種流浪的向往,期望短暫的生命能遇見更多的奇跡。然而這一切,在前二十三年的歲月中,只是被壓抑著,從未在意識中那麼清晰地出現。直到,直到,我遇見生命中最初的那個男人。是他,喚醒了我生命深處潛藏的狂野,放棄一切理性的壓制,隨他放縱。積蓄了多年的激情一旦爆發,那就是任何外力都無法阻擋地自燃。然後,快樂地墮落、放肆地揮霍。在傾聽他行走天下的故事中,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也在如火般湧動,想要衝出這令人窒息的城市牢籠,投入無盡的曠野。自然、自由、雪山、草原、藏區……這些詞彙像施了魔咒的磁石,令我心永遠地為之悸動。
雖然和他的一切都已焚燒殆盡,成了前塵往事。但我還是那樣地感念他,畢竟,是他幫助我發掘一個真實的自己,是他讓我領略到生命之真義,讓我原本貧乏無趣的人生變得那樣光芒四射,值得一再去品嘗,去回味。有故事的人生才精彩,不是嗎?
第一站:瀘沽湖
環湖走了24公裡,從四川走到了雲南。下午兩點,我走進了大落水,這個已變成名副其實的商品社會的村莊。早上的陽光還是那樣熱烈而舒透,到下午就已是陰雲沉沉了。雲南的湖面比之四川要開闊,但水質卻灰灰的,再加上碼頭一帶游客眾多,整個村子泛濫著一股俗氣。到得晚上,樓下的燒烤攤徹夜營業,嘈雜混亂,賣東西的小姑娘和男游客放浪的對白一句句響徹雲霄,擾人清夢,如是種種,使我對雲南的瀘沽湖沒留下什麼好感。
如果還有值得一提的地方,那就是湖邊的湖思茶屋。
茶屋的老板很用心地建了個小小的摩梭文化展覽區。他們深入風俗尚存的深山村寨,拍攝了大量真實反映摩梭生活的圖片,然後配上精練簡潔的文字,描繪出一個“女本男末”的原始自然形態,讓我們這些匆匆過客,在較短時間內能窺斑見豹,粗略地了解摩梭這樣一個有著神秘色彩和驚世風俗的民族。摩梭也許是僅存於世的母系氏族社會了,他們的崇拜、宗教、和習俗都是很有意思的,可笑的是喜好獵奇與獵艷的世人,只對“走婚”特別留意。
原始狀態下的摩梭族,祖母是家庭中絕對的權威,沒有婚姻的限制,男人與女人完全是自願地結合、離散。在他們的社會裡,女人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而男人活得很逍遙,沒有壓力,沒有負擔,當然,也沒有威嚴。反觀現代社會的男人,有責任、有壓力、活得很累。但也許是出於幾千年雄性領導的積累,他們除了咬著牙扛下這巨大的重負外,也會從比試地位、炫耀財富以及包養情人等方面去展示雄性的力量和尊嚴。因為這眾多的外來因素,他們也顯得更累,更力不從心。有了責任感才更像個男人,這是現代社會男權領導下的必然心理。經濟基礎總是決定一切的,換在母系社會,女人也會為生活而勞累,而在角色上,她必然也是具主導地位的,武則天的那個時代,有權勢的女人們不也是到處“金屋藏驕”麼?
我特別喜歡關於格姆女神的傳說。女神創造了天地萬物,包括男人和女人。她熱愛自由和美好的生活,快樂地在人間走著婚,幫助不同的男阿注(情人)排憂解難。總覺得“走婚”是一種完全尊重人類天性的習俗,是人性追尋自由的一種情感態度。沒有什麼道德倫理的制約,只為了身體的解放和心靈的快樂,那是一種無比純粹的態度,天然、率真。可是,我們沒可能永遠停留在原始狀態,在社會形態的變遷中,總會有一些所謂的倫理綱常來控制人們的天性,社會機器才得以正常運轉。這真是一個矛盾的過程,科技的發展、物質的豐盛,人們好像離自由越來越近;而另一方面,顧慮越來越多,思想越來越貧乏,人們離自由的狀態又像是漸行漸遠。現在的瀘沽湖畔,“走婚”卻變質成了那些個猥瑣的男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一夜情”,尤為可悲的是,當地年青的姑娘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祖先留下的習俗就是這樣,甚至可以是招徠生意的噱頭。如果格姆女神仍在,不知當做何想。
寧靜而率真的瀘沽湖是美麗的。但正因為我們這些游客的大量湧入,這邊的瀘沽湖成了個醜惡的地方。愛情可以成為商品,民俗也就成了犧牲品。變了質的民族風情,怎麼看都是惡心的。過上富裕而舒適的生活,是否就以一去不回的淳樸和天真為代價呢?也許我們這些游人應全部退出,還他們純淨、安寧與天性!
瀘沽湖並不是個讓人輕松的地方,關於兩性生活狀態和方式的思考總在腦海中縈繞。只要兩性的差別仍在,愛情就仍會有殘缺。男人和女人啊,維持幸福是件多不容易的事,試著換換對方的角度來思考,試著多點理解吧。
第二站:麗江
一場滅頂之災震出一個旅游金礦,老天在此又充分展現出它的公平。麗江的名字首先就給人以美好的向往,媒體的爆炒,又把它渲染成一個悠閑舒展的小資天堂。雪山下的古城、青石板路、古樸的民居、納西古樂、形形色色的酒吧、川流不息的自助游客……向往麗江吧?let’s go ,出發吧。
離開瀘沽湖,又是一路在巨大的重山間轉啊轉的。等到我頭也昏了,突然就置身於一片美麗的山間平原。嫩苗青青,金黃的油菜花開得一片片的,路旁楊柳新綠綻放,干淨潔白的納西民居牆頭,會探頭探腦地開出一朵鮮艷的山茶花。仿如江南春日,水靈靈的,透著嫵媚和嬌柔。漫步在麗江古城,家家戶戶門前都是小橋流水,綠柳成蔭。走進去,一色的木樓圍合,小小的天井裡花草葳蕤,檐下鳥啼鳴轉,院內小貓兒小狗兒受盡寵愛,撒歡得厲害。這樣充滿閑情逸致的生活環境倒是我無限向往的。但過多的游客和無孔不入的商業氣息,卻使我對麗江的印像,大打折扣。
大老遠來了麗江,就好像不能不去玉龍雪山走一遭。現在看來,這真是個錯誤。除了費用高昂,風景普通外,還有很多令人不快的事情。不准爬山,就只能騎馬或擠在一大堆旅游團中搭纜車,上了3800米的犛牛坪。玉龍十三峰的山勢不夠挺拔峻美,全無想像中壯觀。四月初的天氣,野花還埋在泥土下沒有抬頭,只有枯草,無盡的枯草。也許只能說我來的時節不好,但坐纜車下山時,前面纜車裡的兩個女游客不斷吃著零食,塑料袋什麼的隨手就往下面常綠的松杉林扔,紅紅的袋子飄在綠綠的叢林裡,很扎眼。我氣不過,大聲說:“到這種地方來,也學學愛護環境吧。”她們不僅置若罔聞,丟得還更歡了,氣得我真想給她們每人嘴上套個馬嚼子!既是來欣賞風景的,麻煩請尊重一下自然母親,更請尊重一下自己,我們所能看到的綠色,還嫌多麼?
玉峰寺,也許是我在玉龍景區唯一感受到愉快的地方。萬朵山茶開到了遲暮,但旁邊那位看守山茶五十年的老人,卻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老人已經八十多了,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慈愛與平和。他的耳朵不好使,只是微微笑著看我這孤獨的女子問東問西,還順從地走去茶花樹下,讓我拍下了一張珍貴的紀念。我已無法探究,是什麼力量使得他這樣安之若素地,看過五十載的花開花謝,只是從他如山岳般沉穩的表情中,看到執著,也是一種歷史般凝重的美。
越來越無法忍受那些“名勝”的無聊。風景好不好是見仁見智的,但一旦名聲暴漲,又是大興土木又是巧立名目,而且他們還真有本事把天賜的寶藏弄個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回想起黃山上徹夜不息的卡拉OK和舞曲;想想張家界觸目驚心的農民級別墅,還有許多許多正在被開發,正在被破壞的自然奇跡,我只感到一陣無力的悲哀。走遍天下,閱遍山川是我們追尋自由的夢想,但間接地,我們也成了殘害自然的幫凶。
夜間的麗江,是明艷而曖昧著的。不大的古城竟有三處篝火晚會,熱鬧到讓你眼暈兼心煩;但酒吧街那一排排的紅燈籠,襯著鱗鱗的玉泉河水,倒也滿是烈焰紅唇的誘惑。和客棧裡初識的伙伴們圍坐一圈,幾杯啤酒,一通胡吹海聊,單純的快樂就輕易地駕臨。呵呵,如果在這種地方還能感覺到生活的壓力和苦惱,那樣的人生不是太悲慘了嗎?所以,就讓我們放肆一把吧,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像最熟悉的朋友般親密無間,而第二天又是各奔前程。
我還是太匆匆的人了。無法在短短的一兩天內抓住麗江的神韻。如果換作那細膩善感的清少納言,沉醉在麗江的美夢中,細品一朵花、一杯茶、一抹山間的微雲、一只眯著眼的瓦檐貓,是再也不能想像的美態了。
第三站:中甸(香格裡拉)
寫下這個站名,反復修改了幾遍。中甸於我,在更大程度上只是一個從麗江至虎跳、梅裡的中轉站。感受是乏善可陳的,但這裡又決定了我許多的行程,不能像吹過手邊的風聲,忽略不計。
從麗江到中甸約需五小時,到達時,已是中午了。中甸搶了“香格裡拉”的美名,越發益氣風發起來。兩條主干道旁,一色的新建藏式建築,紅艷的滴水檐、大大的漆成梯形的窗戶,在高原毫無顧忌的陽光之下,倒也很是艷麗飽滿的和諧。這裡穿民族服飾的人反而不多,雖然黑紅的臉龐已清晰地標明了他們的身份。餐館門口有人賣藏獒,巨大的,小山似的趴在一旁,眼裡,卻滿是溫馴和倦怠。隨口問問價,才一百元。
有一下午的時間,就只能去縣城附近的松贊林寺和納帕海了。松贊林寺依山而建,規模宏大,僧侶眾多。就像縣城一樣,到處翻新復建,大殿中的壁畫線條誇張,姿態大方,與中原寺院中含蓄嚴謹的畫風迥然而異,充滿淋漓酣暢的異域風情。在寺裡隨意轉了轉,竟然看到一群勞動著的小喇嘛,嘻嘻哈哈你追我趕,與一般的頑皮小兒無異。這是最為生活化也是最動人的一幕,佛說眾生平等,快樂的天性,任是什麼所謂的修持戒律都無法剝奪、抹殺的。
納帕海就是一片極小的草原,也無甚值得說處,只有騎在馬背上飛騰的那幾秒,才有騰雲駕霧的極度快感!
至於碧塔海、碧讓峽谷等聞名景點,一早已決定放棄。不要說我絕對,明知是無聊的了,這樣的錯又何苦一犯再犯?
從德欽回來,又回中甸盤桓了一晚。這次,是住在略顯偏僻的青年旅館。店主豌豆大哥一臉的大胡子,言談舉止上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來他來自柔美文秀的杭州。說話風趣,酒量驚人,自然流露著一股大哥風範。在青年旅館的酒吧裡,我和素昧平生的驢友們,天南地北自在地暢談。天氣有點涼,但幾口火燒般的青稞酒下去,暖意就忽忽地湧上來,紅紅的臉頰映著明明滅滅的爐火,想來也是分外美艷迷人的。豌豆大哥所說:“你會忘了這裡的人,這裡的風景,這裡所有的遭遇,但你一定不會忘了我這青稞酒的滋味。”雖說人生如飄萍,浮沉自來去,但趁著酒興的一夕暢談總還是讓人愉快的。我們都是只身上路的旅者,寂寞就是我們的身影,所以,這樣溫暖的夜晚會讓人欣然沉醉,輾轉的夜裡卻黯然魂銷。
對於中甸,我並未留下很好的印像,總覺得是辜負了“香格裡拉”這樣音韻優雅,世外仙源般的美名。但因了這間溫暖的旅館、它的主人和住客、還有愛嬌的貓貓狗狗,我覺得,很快樂。
第四站:德欽
“錯過了星星,不能再錯過月亮”,泰戈爾的詩句,點出人的愛欲貪嗔,痴戀執著。我承認,對於旅行,對於絕美的風景,我完全喪失抵抗力,因為書上那一句“不上德欽,你可能就錯過了全雲南最美麗、最神奇的雪山”,懷著莫名的崇拜與期待,繼續上路。
班車又是在山間穿行,奔子欄的金沙江拐了道彎,依舊東流去。春天的氣息很濃了,同車的藏人唱起高吭遼遠的藏歌。七個小時的車程,一路都有歌聲伴隨著。
在路上,音樂是最好的伴侶,盡管班車上的音響顯得那樣破舊,但並未影響高原情歌豪邁寬廣的表現力。風景在車窗外匆匆掠過,音樂就如清泉般流淌心田。在孤獨的時候,放聲歌唱吧,這是我們僅有的力量。
翻過白雪紛飛,迷霧茫茫的白茫雪山埡口,藏民將准備好的風紙馬拋向窗外,這是他們在向山神祈求通過,並佑一路平安。看多了人類征服自然的“壯舉”,只能無聲地苦笑。越是神秘,越是艱險,越是難得到,就越能激發人的虛榮。可得到之後,只能淪落為被遺棄、被糟躪的玩物!所以,我也希望,有些雪山永不要被人們征服,有些地域永不要被人類涉足。比如,讓我嘆息一聲後,痴痴凝望的——梅裡雪山。
曾經看過一張圖片:浮雲籠罩的天宇之中,梅裡雪山太子峰就突然地從雲之縫隙中露出來,沒有拔地而起的地基,它仿若是憑空而現的神跡,端坐於雲層之上,睥睨渺小的凡俗人間。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梅裡雪山位列藏傳佛教八大神山之首,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因為山頂氣候惡劣,風雪變幻,至今仍未有人登頂。大部分時間,太子十三峰都被厚重的白色雲霧所掩蓋,顯得高深莫測。有人在德欽守候多日都未見雪山真顏,惟其難得一見,才更為世人所追逐和關注。
住在冰川旁,聽聽山間雪溶冰崩的聲音,這是個浪漫主義的想法,很自然地,又把它付諸實現了。在德欽縣城搭了部小中巴,一路擠在藏民的行李中到了明永村,背著大包爬了八公裡的山路上到明永冰川旁,入住剛開業的冰川山莊。日暮途窮,汗流浹背。
管理冰川山莊的是一個17歲的藏族小姑娘扎西,長得很漂亮,一口普通話說得很不錯。在轉山人投宿的太子廟裡,烤著爐火,扎西給我們講了很多雪山的神奇故事,以及“一妻多夫”的當地風俗。
伴著柴薪燃燒的嗶啵聲,扎西的聲音像是浮在海上的漁燈,飄渺而清晰。十二年前中日登山隊不顧當地居民的阻撓強行登山,神山震怒,在睡夢中用雪崩掩埋了他們。十年後,屍體在我們身旁的明永冰川上出現,給他們帶過路的兩個德欽人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相繼身亡……這樣的夜裡,這樣的故事有種刀鋒般的冷峻和殺氣,盡管敘述它的聲音是那樣娓娓動聽。心底湧上一陣的悲涼,也許是神山無情,但問問人類,你們給過大自然同等的尊重嗎?
唉,我總還是個俗人吧。聽到“一妻多夫”的怪事,立即就好奇了。扎西說她有三個爸爸,兩位哥哥共娶了一位妻子,小哥哥不愛妻子,在外找了情人,但不能娶回家來……據我分析,是為了保存家庭完整不鬧分家而形成的風俗吧?
又是個黑燈瞎火的夜晚,很寧靜。星群在雪山之巔閃耀著冰冷的光芒,雪崩的聲音,在暗夜的空山裡,久久回響。明明是真實的存在,感覺上卻像幻聽。心碎的時候,如果聽得見,也必是這種冰裂般的絕決吧。
一夜“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恍惚中,又迎來新一個黎明。登上冰川上的觀景台,等待日出的一刻。東方熾紅,卡瓦格博緩緩地揭去朦朧的白紗,金光燦爛,聖潔不可方物。那一剎,突然有跪下的衝動,這天地間的奇跡,就是如此毫無阻礙地,強占你的視覺,震撼你的心靈。不能思想,有窒息的微喘,沉醉在無邊的美景中,卻被強烈的思念揪著心疼。第一次,感覺到獨旅的遺憾了。
跟著大隊的藏民轉山,也是有趣的經歷。羊年轉屬羊的神山,也算湊巧中的功德無量了。惜乎第二日專程從德欽包了一部車去看全景的“日照金山”,卻又是陰霾密布,芳蹤難覓了。乘興而來,悻悻而返,但轉頭一想昨日的幸運,心釋然之。
神奇而美麗的梅裡雪山,我一定還會再來的!
第五站:哈巴村
每個人在他的旅途中,總會有一個地方、一個時刻在他此後的人生中,不斷被想起,不斷被念及。那也許是一座繁華的城市、一間溫馨的客棧、一段長長的木棧道,或者,一個夕陽下寧靜平凡的小村莊。哈巴村,這個哈巴雪山腳下的小村,就是這樣漫長的一段旅程中,最讓我常常思憶的家園。
在中甸的青年旅館裡與一位同是獨旅的大個子聊得很愉快。他走過的哈巴村,是一個沒有電、沒有手機信號、黃昏時走在寬闊的公路上看不見車也看不見人,無比安寧淳樸的地方。這樣的描述一下就吸引了我,去那裡做兩天完全不理紅塵的隱士,會是很特別的體驗吧?
納西東巴文化發源地白水台就在去往哈巴村的必經之路上,是中甸極負盛名的景點。本也無意去看,但當正午的陽光直射在那一小片光禿禿的淺黃色小山包上時,竟然反射出一種晶瑩剔透的光彩,有小巧而隱秘的意味。
忍不住心癢,找了個當地的老放牛娃帶我從小路上去。水流清淺,漫溯狀如梯田之鈣華彩池。天光雲影,投射溫柔的波光,陽光偶然地穿破烏雲,便展現出難以言喻的迷人影像。“仙人遺田”,倒也名副其實。黃龍過其門而不入的遺憾,在此稍作補償。
黃昏時分,我終於來到了哈巴村。班車沿著公路絕塵而去,拋下我,佇立於空曠的世間。手機沒有信號了,切斷了這一與外界聯絡的媒介,仿佛有點心虛。從此刻起,就真的只是一個人了。所有善意的關懷或打擾只能統統被打入冷宮,讓我一個人,安靜地重回自我,做個純粹的,研磨時間的閑人。
從小路下去,走進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村落,沒有特別的建築特色,也沒有特別的景致,但哈巴雪山客棧的老板娘楊姐熱情的招待卻讓我這個異鄉人,突然有了家的感覺。天色慢悠悠地黑了下來,就著微弱的燭光,一家人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有電沒電,對於他們生活的影響是那麼微乎其微。楊姐是個快樂的源泉,所有與他相處的人都如沐春風。生活中的種種苦難與艱辛,在她無比強韌的樂觀之下輕易地瓦解。在雲南,我見到諸多這樣讓人肅然起敬的女人,以單薄的雙肩挑起家庭重擔,裡裡外外都自己一手侍弄。難得的是樂天知命,不抱怨不奢求,背人的辛酸從不表露,臉上永遠是可掬的笑容。他們的想法總是很單純,做自己該做的事,所以他們也很容易感到幸福和滿足,並讓快樂感染周邊的每個人。我許是不能再去到那種狀態了,過多的思考和揣度讓我的生命不再輕盈,腳步漸漸滯重,難道這也是成長的代價?
聊了會天上樓就寢。隔壁雜貨店的老板弄了部發電機放錄像給村裡人看,弄點額外收入。港產片打打殺殺的聲音倒是擾人清夢,但換個角度,你不能因為自己過膩了大城市燈紅酒綠浮燥喧囂的生活,想嘗嘗與世隔絕的不便和清靜,就要求當地的百姓們放棄本屬平常的娛樂吧。“靜極思動”不也是凡人共有的天性嗎?不用計較過多,嘈雜片刻之後就會散去,無邊的暗夜很快就會把寧靜還回村落。在細細碎碎載沉載浮的思緒中懶散地漫舞,很快的,人就沉入了黑甜夢鄉。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村上的小說,也像是我最初對哈巴村的感覺。但當地善良質樸的人們卻給予了我,非同一般的感動。因為身體有些狀況,我在哈巴村又多做了一天隱士。看著我懶懶散散的樣子,好心的楊姐指點我去鄰近的村莊看一眼泉水,還幫我搭了個順路車。在找尋泉眼的路途上,路邊的野花在春光裡盛開,蜜蜂和蝴蝶在春光中飛舞,清清的溪流在亂石中穿行,濺起好聽的水聲。經過一處竹蘺圈起的小院,一對夫妻正在翻土,我順口問問往龍泉怎麼走,他們熱情地指點一番,點頭謝過,繼續前行。剛轉過他們的屋角,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農婦擦著臉龐上的細密汗珠,對我說:“前面有些岔道,怕你走錯了,我帶你過去吧。” 看著她曬得黑紅的臉,手上來不及拭去的灰土,和那種真誠純樸的表情,我的心情也就像這遍野的春光一樣,燦爛了。她一直把我領到惟一通往龍泉的路上才轉身飛奔而去,而我的微笑則從心底湧了上來。這裡也許是世界盡頭,但卻是個溫暖仙境呢。
傍晚,與我同路的小男孩從4000多米的哈巴雪山上下來,采了幾枝繡球般的杜鵑放在我的窗前。他的心意我隱約有些知道了,但感情是對手型的游戲,一方不來電或堅決退出,就只能“GAME OVER”。其實還是很喜歡“艷遇”這個詞的,香艷而又浪漫,一種不可預知的期待,很矛盾很好玩。孤獨的旅途,總容易碰上些讓人心動的人或事,但無論何種情況下,我們首先要尊重自己。
哈巴村的夜空,是高度純淨的。每一片雲都能看得到清晰的形狀和厚度。踏著無邊風月,我竟然和一大堆村民興高采烈地站在場院裡看露天電影!在我看來無聊且弱智的劇情卻緊緊地牽動他們的每個感官、每根神經。也難怪,在無涯際的荒野裡呆久了,偶爾的一陣山谷回聲也能讓人興奮上好半天,何況,在娛樂生活上如此貧瘠的村民們。於我,不過是重懷一把二十年前的舊罷了。
哈巴村的兩天兩夜,像是我身體和精神的一次短暫的“隱居”。舍卻凡塵欲念,寄情山水之間。在世界的盡頭,那種平淡的溫情和嫻靜,就像一杯恰到好處的熱茶,讓我在真實而冷漠的世界之中,思憶起,便感覺得到的溫暖。
第六站:虎跳峽
帶著點眷戀離開哈巴,離開熱情能干的主人家。下一步就是傳言中最辛苦的徒步虎跳峽了。搭了輛當地人開的小貨車一路衝進中虎跳,又不費吹灰之力地逃掉30元門票,幸莫大矣。在Tina’s放下負重,就興衝衝下去江邊看虎跳石了。金沙江像是把利劍,劈開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形成上下落差達3000多米深的高山峽谷。從谷底往上望去,只見山壁峭立,青天一線,身旁濤聲震天,激流若雪,倒還真讓人生出幾絲寒意。
用比較狗熊的姿勢爬上位於江心的虎跳石,正對著的江面形成三疊落差,江水在巨石間左衝右突,激起滔天白浪。躺在石上閉目聆聽,仿若千軍萬馬不停在身邊奔馳而過,震懾人心的聲威和氣勢已是難以用語言表達。此處江景,實乃平生所見第一壯觀之景像,想起胸襟豪闊文采風流的東坡居士,“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千古名句,只愧高山仰止。一句話,竟是把眼前的景物寫絕了,後來之人,何能企及?
在谷底摔了萬裡長征路上的第一跤,好在沒有滾到金沙江裡去,“撲”的一聲屍骨無存水逝雲飛,倒也落得個痛痛快快干干淨淨。花了五十分鐘爬上崖岸,才開始覺得有點後怕了。人的感覺有時也真遲鈍得可以。在Tina’s用過簡單的午餐,從後山爬上去,開始高路探險。崎嶇艱險的山路累積下來走得也不少了,只需加幾分小心和耐力,倒都也可應付。
這樣的路況又讓我想起了他。若干年前,從黃山前山下來,石頭開鑿的道路,狹窄處僅容一人通過,旁邊就是懸崖,那時候走得戰戰兢兢,他總是走在我的前面,我執意問他“為什麼?”,他說:“如果你踏失了腳,會先摔在我身上,我可以幫你擋一擋,要麼,就兩個人一起滾下去;如果是我摔下去了,”他認真地望著我,輕噓了口氣,接著說:“你就一個人好好地走回去”……在我自己閱過萬水千山之後,回看當時的路況,說得那麼驚險顯得過於矯情,但這樣的一段話,卻是我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所聽過的最動聽、最深摯的情話,我時常在無聊的時光中默默回味,淡淡感傷。而說這話的那個人,恐怕是早已忘了的吧。
從大具往橋頭方向的徒步其實並沒有傳說中的艱難,在徒步的時候,人的思維也變得異常簡單,認准一條道兒走到黑,僅此而已。途中在名頭極響的halfway宿了一晚,見識了天下第一的陽台和廁所,倒也果真非同凡響。驢牆所載之文章用筆老辣風趣形像,頗值一讀。只是山間風聲浩蕩,涼意襲人,更兼陰雲不散,無法領略星河浩瀚的壯觀夜景,有些些無奈了。
第二日打包上路,胸中倒是滿懷豪氣了,前路再遠再難,亦可等閑視之,這一份歷經考驗換來的自信,終於如乘風破浪的帆船,鼓舞飛揚著回到我的體內。這是旅行帶給我最大的收獲,讓我知道,一個人也可以實現很多的精彩。
虎跳之美,不僅在於壯觀無匹的江景和峽景,更多的是身體力行的放足自然的行走樂趣。當我攀上28道拐的頂點時,那種釋然和豪情,已然是與天地山川自然萬物相映襯的,曾有過的英雄的夢想,在不停頓的找尋和征服自我的過程中,再度重回。
與對面而來的外國獨驢們打過數次相互鼓勵的招呼,手機的信號漸漸滿格,六個小時後, 我又重返人間。這一路“自討苦吃”式的徒步已到了盡頭,接下來就是享受小資生活的安逸與閑愁了。
終於可以對自己說:“你很棒!”
第七站:大理
蒼山、洱海、古城;南詔古國、白族民居、手工扎染布;還有整條的洋人街酒吧、背包客、三月街……大理,洋溢著自南詔帝國以來一以貫之的富足、平和、自由和敦厚。古城裡街道寬闊,游客看起來也比麗江少得多,少了點樹蔭,強烈的紫外線射得肌膚發痛,但吹過來的風卻是少有的爽朗。
“三月三”是大理白族最盛大的節日,我來的時候,也正趕了這個熱鬧。三月街上人頭湧湧,遺憾的是當地人已不大穿著本民族服飾,政府安排的游行隊伍服飾上雖然鮮明耀眼、整齊劃一,總還是少了許多的天然和真實。我還是喜歡坐在某個偏僻縣城的班車上,看著前方走來一兩個裙裾飄飄步態生蓮的民族美女的感覺,很真實、很生活,卻又有著明艷和巧合般的戲劇化。 “需知參差多態,才是幸福的本源。”只有游歷的過程中,感受與己全然不同的種種生活,才知道所謂幸福,原來就如愛情一樣,是有著多種形態存在於世間的。
在大理的兩個晚上,都喝得有點醉意了。躺在MCA的玻璃屋裡,看著一輪滿月從頭頂慢慢地滑過去,人間萬物都在她皎潔的光輝下搖曳生姿。有誰,也會在同樣的月光下同樣地思憶著我嗎?拿起手機,長久地撥叫著一個號碼,卻始終沒有人接聽。突然,有點想哭了……
大理、麗江、陽朔三地都被稱為中國的“小資天堂”,當我三個地方都踏足過,自然地在心裡生出些比較來。明媚的錦繡山川、悠然自得的氛圍、還有諸多形色的酒吧及客棧,這是三地共有的特色,也是吸引背包客雲集、小資們長住的原因。相較而言,麗江的“硬件”是最好的,無論是抬頭即見的雪山、門前的小橋流水,還是四合院式的木質房屋,都讓人打心底裡覺得舒服。但同時,麗江也是我最不喜歡的地方,洶湧而至的游客把這裡的清靜和閑逸衝了個支離破碎,“熱鬧”是種不合宜的氣氛,但在麗江卻是無孔不入的。大理的游人少了很多,雖然風景不如麗江,但感覺卻很不錯。古城古樸秀麗,周邊的田園風光亦讓人心曠神怡,沿著洱海騎單車或是坐船都挺舒服的。
寫到此時,陽朔這個地方我已去過四次了,也許是因為近,因為熟悉,因為美好的第一印像,我想這可能算是我真正的“精神家園”吧。“如果”酒吧的老板把陽朔說成是“廣州的後花園”,實在是非常形像且精准的定位。陽朔的文化韻味和歷史都遠不及上述兩地,但勝在小巧別致,除了找不著一間像樣的書店外,小資們幾乎都可以在這裡找到自己想要的感覺。黃昏中坐在街口彈唱的行者、明園咖啡沉澱繁囂的濃香、如果酒吧裡隨意舞動的人們,還有漓江碼頭散落著的發呆的男人和女人……無處不在的悠閑氣息在你進入西街的那刻開始就在你身體和心靈上發生奇妙的化學作用,讓你不知不覺地“中毒”,然後整個人變得或瘋顛或痴呆或浪蕩或憂傷,但那樣的你,才是真實的自己。
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久了,會因為熟悉而自在;愛一個人的時間太久了,感覺變得自在,卻喪失了熱情的動力。也許人性會永遠追求新的變化和機遇,分分合合已是世間常態,天長地久是一種圓滿的幸福,而曾經擁有又何曾不帶有殘缺的美麗?美麗的地方,我走過;美麗的愛情,我經過;誰不想“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終結篇:昆明
坐在大理開往昆明的班車上,心情隨著車輪不斷向前地輾動,漸漸變得沉重。旅程即將結束,回到熟悉的廣州,回到一如既往的生活當中,卻將遠離詩意和自由。盡管無奈,卻是必須回復的狀態。
在昆明只呆了一天,談不上有什麼印像。不大的城市,不多的人,最舒服的,是那爽爽朗朗的風。米線很不錯,也很平民。菜市場裡玫瑰比青菜便宜,主婦們一把菜一把花地往家走。住在當地的朋友都已有房有車,說著自己是“家鄉寶”……這不是個具備個性的城市,但很親切、舒服。
登機、下機。個多小時後,已是踏足廣州的土地。心情的起承轉合在電光火石間已回復了平靜,這才是屬於我的領域、我的生活。在日復一日的沉默中,我還是堅信:我的夢,遠在關山之外。
後記
從動筆之日伊始,我的游記斷斷續續寫了近兩個月才完成。開了個頭就覺得自己可能寫不下去,其間又數次想過要放棄,但最後,還是把它完成了。拖得時間太長,行文欠缺了流暢和完整,但,它們都是真實的記錄或感悟。
被月亮守護著的巨蟹座的我,念舊而又執著。所以,原諒我,說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