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神仙幫我趕蒼蠅(二) 走出大昭寺已經是傍晚。
寺廟的神殿真是一個奇怪的所在。每次無論我進去還是出來,都恍若隔世。你在裡面,沒有太陽,神殿裡的聲音、味道、人和光亮都有一種神聖威嚴的永恆力量,把你高高托起,讓你看到眾生和眾生裡的自己。光亮是虔誠,虔誠是世界,世界在光亮裡,生生不息。這裡是抽像的哲學世界,神佛的微笑拂去了你和其他所有人的區別。你們在神的面前轉呀轉呀轉,生命化成喃喃的祈禱和轉經桶摩擦的聲音,傳送到一個秘密的所在。有人推搡你,那是生命湧動的力量,是擁擠的欲望和希冀,你回過頭去,怎麼可能對那個大老遠趕來對神傾訴的人發火?你又有什麼權利對別人發火?
跨出神殿,天氣首先喚醒皮膚;太陽好或者不好,眼睛都會眯起來。商販,游人,桑煙,塵土,刮風下雨,吵鬧喊叫。像是電影結束後一屋子的人緩緩走出影院,大腦和眼睛存在時差。你在神殿裡好像做了一個夢,說不清多長時間,反正也無法衡量。然後你去哪兒?吃飯還是喝茶?陪我去賣一把刀,賺了錢可以去賭一賭,或者去找那個臉蛋白裡透紅的姑娘,像上次那樣親她的嘴。
達瓦從大昭寺出來就去找姑娘了,他在拉薩好像有好幾個相好,這些姑娘們都喜歡在外面闖蕩的商人,他們會和她們吹大城市的風情,請她們吃漢堡包和意大利面,還會欺騙她們的感情,在她們的眼淚裡栽種玫瑰花。達瓦說,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明天早晨早點來,晉美九點在二樓小賣部門口等咱們。然後他瀟灑地伸手招來一輛出租車,車子嘎地一聲停下來,照後鏡底下掛的哈達香包搖搖晃晃。達瓦回過頭來問我,你去哪兒,我送你一段?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兒,只好說不用。這小子學著電影裡的印度明星衝我擠了一下眼睛,一溜煙走了。
傍晚的拉薩是最混亂的時候,下班兒的干部,上班兒的小姐,轉經的,要飯的,收攤兒的,打架的,飢腸轆轆找飯館兒的,濕著頭發剛洗完澡的,還有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加上那些懶貓髒狗,全都在街上溜著。幾個收攤兒的西北商販推著他們足有三四米長的手扶推車從八角街拱出來,一拐彎兒方圓十米的人全都得讓路。還有那些掛著牛羊肉熏著桑煙的的鐵皮車,那些像蝸牛一樣把兩米見方的巨型包袱背在背上的四川商人,那些不厭其煩拼命按喇叭的汽車、摩托車,那些大聲唱歌或者大聲吆喝的壯漢 … 太陽落山的時候拉薩的市中心全亂套了。
拉薩這個地方從哲學意義上來看也是高處,你在這裡,一切深刻淺薄全成了走馬觀花。像每個生動的城市一樣,拉薩的傍晚也是那樣地惹人浮想聯翩。這裡充斥著有信仰的,沒有信仰的,窮的,富的,高興的,悲傷的,清楚的,糊塗的各式人等,在天黑的時候走向各自的歸途。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他們去哪兒?然後呢?想像拉薩城裡的各種房屋帳篷最終會將這些人一一收納,這世上各種形態的生活也會將這些人一一收納。而你則將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如同走在所有生活之外,這不舒服。所以我決定去吃飯,吃點好的,再喝點小酒。胃舒服了,頭暈忽了,人也就踏實了,動物了,沒那麼多狗屁情感和真理。
今天不想去那些黑乎乎演著電視劇的藏餐飯館了,也不再想吃那千篇一律的四川沙鍋。想到咖喱牛肉的時候我的消化系統似乎有點活躍,在選擇少的地方生活比較不麻煩。亞旅社的旁邊有一家藏西結合的小飯館,平時總是經過,今天不妨去試試。進了門沒人理,找個地方坐下來,看見柱子後面有個男人在獨自喝啤酒,也許是老板。這家飯館挺干淨,屋頂上不例外地掛著尼泊爾風格的手工紙燈籠。很多標志性事物其實都不是本地原有的,好像藏區佛教徒煨桑的習慣最初來自苯教。
坐了一會兒,還是沒人理我,那男人看來也是客人,我只好大叫老板。吃飯的男子看了我一眼,轉身用藏語喊了幾句,一個老太太答應著從一個門簾後面走出來,和所有藏人一樣面相平和知命。她遞來一份英語菜單,我要了咖喱牛肉和拉薩啤酒。我總覺得用英語說拉薩啤酒有點別扭,就好像跟外國人介紹自己的時候還得像他們那樣拐來拐去地念自己的名字,搞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誰。
飯菜上得挺快,做得很香,不鹹不膩;拉薩啤酒淡淡的,有股果香;可歌可泣的還有那雙木頭筷子,又細又尖,優雅得很。這頓飯吃得我真是心花怒放,嘴巴開始蠢蠢欲動,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拿著一杯啤酒走到那個獨自吃飯的男人面前對他說:“謝謝你剛才幫我叫老板。”這人猛一抬頭,還挺年輕。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吃飯?你不是也一個人嗎?一個人吃飯清靜。我也是看這家飯館人少才進來的。他們的菜做得挺好。我發現咱們要了一樣的菜。你是北京的吧?你怎麼知道?一聽就聽出來了。我還以為我說的普通話挺標准的吶… 這種俗套在拉薩也許是游客和本地人之間除了“這多少錢?便宜點吧。小姐不能再便宜了求求你買一個吧”之外最普遍的對話,當然,在任何其他城市也不例外。然而大多數人都循規蹈矩地以此作為深入談話的引子,並且樂此不疲,因為人們都清楚地知道,無論多麼精彩的演出,總隱藏在千篇一律的絳紅色天鵝絨幕布的後面。
這個25歲的男孩子叫多廓,安多人。他最初的理想是當個高僧大德,後來發現寺院裡的生活很沒有意思,就跑了出來,跟著幾個家鄉的商人來到了拉薩。到了拉薩以後,多廓發現只有會說英語才能有出息,於是又輾轉跑到印度學了英語,最後回到拉薩,在國營的旅游局工作,負責對外聯絡和組團工作,收入不錯,幾年下來買了手提電腦和摩托車。這人漢話說得真好,英語也極流利,但無論漢語還是英語,都有稍微發硬的西藏口音,益西也這樣,其實所有藏人說話都這樣。
我們說到西藏的建設,西藏的教育,西藏人的信仰和西藏人的壓抑。他看來也是個憤怒青年,簡單的生活和簡單的心思並沒有阻礙他憂國憂民。然而西藏青年的憂國憂民總帶有很強的衝動性,即使是他們在很冷靜地深思熟慮之後說出的話聽著也像是酒後的豪言壯語。吐蕃王朝崩潰以後,西藏就再也沒有得到過真正意義上的統一,而藏人的民族認知又是如此的強烈,因此在這塊佛國淨土上發生的血與火的碰撞,實際上要比其他地方激烈得多。我知道,有一些復雜的事情,藏人很難搞得懂;而有一些人性的事情,漢人也已經完全忘記了。所以我用我的邏輯無法說服多廓,我只能聽著他的感慨,對他說事物發展都是需要時間的,不要著急,慢慢來。我們在喝光最後一滴啤酒的時候多廓對我說,你們漢人不好,你還不錯。
我聽了心裡挺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