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 蓬萊雪,萊州、淄博、濰坊天晴、干燥、有太陽。濟南冷。因為趕不上一大早的大客車,所以在蓬萊車站上了一輛往濟寧的臥鋪車,本來是想趕一趕時間,不料欲速則不達,這輛老爺車不但髒兮兮,而且四下停車上客,末了還搞了一次罷工,讓我焦急地等了半個多小時。路上看著那些安凱大客車,甚至IWECO絕塵而去,便後悔不迭,出門在外,選一趟好的班車實在是太重要了。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出門在外,也要拿得起,放得下。於是便靜下心來,任這大篷車帶我轉出膠東半島,向山東首府前進。出了蓬萊雪就沒有了,初冬的太陽照著穿棉襖的人們,一如往常平靜。從蓬萊出來這一路不是高速,除了有各式各樣的汽車之外,馬車、行人在古道上來去,一如千年以前。
這是一個古老而富有歷史的地方,望著窗外,我心緒四散。山東稱齊魯,遠在春秋戰國時期便已是發達的地區,從姜太公的因俗簡禮,到齊恆公的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齊國就是東方的大國之首,當時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車馬冠蓋天下。直至田氏執掌齊政,更是盛極一時,齊威王時代,天下俊彥畢至,稷下學士之名,傳頌至今,就連東郭先生,也要跑來濫竽充數。國力之盛,一至於此。不過盛極而衰,到燕國舉國復仇,樂毅率聯軍橫踏齊境,烽煙四起,齊國一敗塗地,只剩即墨、呂縣死守,易子而食、拆骨而炊。而後燕國內亂,即墨守將田單以火牛陣大敗燕軍,燕軍土崩瓦解,又神奇般地復國。在這塊土地上,遠久以來就充滿著故事,充滿著傳奇,充滿著慷慨悲歌,充滿著輝煌驕傲和血淚交融。
正是因為春秋以來的這一段歷史,才促使我下定來齊魯一游的決心,本來想沿著歷史上的春秋古國作一番游歷,從濟南到臨淄,再到即墨,然後折返泰安、曲阜、濟寧,將齊境之內那一場可歌可泣的滅國復國戰爭,用千年之後的眼光再看一次。當時一產生這個念頭,自己都被感動得熱血沸騰,不能自已。可惜的是時間並不配合,又沒有直飛濟南的班機,變成了現在的先到青島,再往內陸,而一到青島,那近代與現代結合的氛圍,怎麼也不能讓人聯想起鐵衣銅車的春秋戰國,本來想這趟旅行已經與原先設想的大不一樣,不料因為坐錯了這一班車,卻反倒使我目睹了齊魯平原的淳樸面貌,重新將那股懷古幽情提到心口上來。
可是畢竟已過了兩千多年,雖然純樸依舊,但已無絲毫痕跡可尋,況且人在車上,走馬觀花,只有閉上眼睛遐想,還有從過路人的臉上、眼神裡,依稀感受到遠古時候的遺風,而後就是懶洋洋的陽光,依然像千年以前那樣,曬在游子如我的身上,只是千年以前的游子,是蘇秦、樂毅輩的滿懷理想、以才干諸侯的縱橫家、偉男子,而千年後的我,卻只不過是一個“獨慚人老大,只為覓詩來”的一介草民。
又是一個夜色四布的時刻,我坐的這輛老爺車才駛進了濟南市區。真的是巧合,到山東四站,有三個城市是用夜來迎接我的,夜幕之後的城市,各有高低不同;而夜色裡的城市,卻全都一樣,光亮處金碧輝煌,寂靜處陰暗老舊,一如這個社會。
濟南不是一個很現代的城市,第一印像覺得不如青島般有大都市的氣派。在市裡一處天橋下下了車,提著行李茫然四顧,一時竟不知要往哪裡去。從包裡翻出地圖冊來,選了在趵突泉附近的一處繁華地帶而去。直到此時,我才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這一趟車竟然開了九個多小時,把我憋了個半死。
是夜在住的飯店裡吃飯,醬牛肉、爆腰花、炒得很好的青菜、純粹的啤酒,是我入魯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餐。洗完澡後懶懶地躺在床上,就聽見電視裡不停地講著流星雨,便猛地一醒,原來最近講得沸沸揚揚的本世紀最後一次獅子座流星暴雨,就在今夜與明日凌晨,將在我國的東方,也就是山東省的上空出現。可惜今日剛到的濟南,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要往哪裡看去。這夜直到一、兩點才睡,也有一半是為了這流星暴雨,然而泉城不夜,雖然寒風凜冽,行人不多,但是卻燈火不滅,照天文專家的說法,是斷無看到流星雨的可能的。
11月19日 濟南,晴。
酒店裡的暖氣有一點“熏得游人醉”的味道,一出門,初冬的寒意使剛睡醒的我精神一振。濟南的早晨,帶有朦朧的古意,即便是身處商業區,也隱隱盤旋著一股歷史的氣息,讓人油然而生訪古的幽情。寒氣逼人。我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再戴上手套,呵著熱氣,朝最近的黑虎泉走去。這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冬日早晨,在大街旁側的小路上,擠滿擺賣早餐、青菜的小販,熱氣混著人氣,好不熱鬧。但一拐進後面的黑虎泉,就全變了一個世界:垂柳依依,清泉脈脈,行人稀少,噪音遠去,陽光暖暖曬下,一種幸福感湧上心頭,平靜如此,一生何求?
昨晚看旅游手冊,提到黑虎泉,有“水聲喧騰,夜深人靜時,如風嘯虎吼”之說,這時身臨其境,就覺也不算誇張,因為現在是缺水季節,泉水仍然如管湧一般從虎頭處流出,洶湧不絕,注入面前的水池之中,實屬一奇。這時有一老者手拿兩個塑料匾,在虎頭處盛水,水質清白,老人說幾十年來都以此處泉水泡茶,味道絕佳,飲後齒頰留香,更難得的是黑虎泉水也一直不斷冒出,絕無干涸的時候。
濟南號稱泉城,據說有泉水七十二處,黑虎泉群是其中比較大的一個泉水群落,地下泉水彙成河流,因此也就因泉成路,修成曲水流觴的秀麗之處。以前人雲亦雲地說泉城,其實也沒有具體的一個概念,現在身在泉水之旁,才真正感覺到它奇特的地方:初初看去,與別處的城中河沒什麼兩樣,可是不經意間,便覺得在水面處隱隱盤旋著若有若無的霧氣,前人有詩:“山色有無中”,此處的空朦靈動,有無之妙,更在其上;臨水一掬,清涼冷沁,毫無溫吞之態,更有從深處冉冉上浮的水泡,細似魚眼,不絕如縷。臨淵觀泉,不覺心平氣靜,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慵懶。冬日之下,不知怎麼就想起《采薇》來: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思,楊柳依依。昨日的蓬萊雪,今天的泉城柳,景物殊異,心情也不同了。
黑虎泉處在鬧市之中,而能獨有寧靜,實在是不可多得。或許是因了不是旅游旺季的緣故吧,今日泉城顯得特別悠閑,即便是著名如趵突泉,也清靜有加。我從側門進的趵突泉,正是菊花開的季節,黃菊綠葉,有一派秋日的蕭索,幾個游人站在一處泉水旁駐足指點,靠近一看,“漱玉泉”三字赫然在目,原來所站之處,正是千年以前,傑出女詞人李清照吟詠之處。
背轉身就是李清照紀念館,很樸素的門面,回廊細小,花木搖曳,然而李清照那些感觸細膩,文筆精妙的詞作,卻正是從這裡醞釀,從這裡錘煉出來的。我用手觸摸著冰涼的石拓,那千古傳誦的句子從指間流過,在腦海裡盤旋:“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嬌俏,“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細膩,“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多愁善感,一個不世出的才女,千古之下,猶讓人深深傾慕。
李清照本來就是濟南人,她之所以選擇住在趵突泉旁,自然是因了這裡的居住環境。濟南是泉城,而趵突泉則號稱“天下第一泉”,與普通泉水的柔弱截然不同。旅游手冊裡記載,在“盛水季節,噴高一尺以上,壯如三堆白雪”,可以想像泉水在地下左衝右突,苦覓出頭天的郁悶。但噴了幾千年之後,今天的趵突泉已然失去銳氣,只剩三個碗口大的泉眼,不斷溢出泉水而已。倒是側殿掛有一幅工筆國畫,將昔日噴泉壯觀之態現於紙上,雖然失之工細,但隱約之間仍有當時“三尺不消平地雪,四時嘗吼半天雷”的豪放,心飛故往,仿佛四濺的泉水依然噴在身上一樣。只是走出房子,天只有一點陽光,風仍是陰冷,而趵突泉,趵突泉卻成了一副默默垂淚的樣子了!
時已近午,游人仍是不多。在公園裡信步,繞過大戲台,便看見一處建築,門口一副對聯,上書“省些口舌培元氣,留點精神對古人”,聯語硬倔,原來是明代學者李攀龍的別居。鐵劃銀鉤之下,回思己往,心中不禁一寒。這時四周無人,只有李攀龍的塑像與冷冷的冬日,肅肅蕭殺。
心情不佳起來,甚至就連游興也沒有了,獨游的滋味畢竟不是真的那麼瀟灑的,盡量抑制住自己想放棄的念頭,走出奢華鋪排的南大門,來到樂源大街之上。正是中午學生放學的時候,幾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騎著單車說笑,從我身邊經過,看著他們的身影,心裡才慢慢好過起來,畢竟如白紙一張的年代已經過去,在這個社會裡,要承受社會的污染和同化,在壓力中會漸漸暴露自己的弱點和缺點,在渾渾噩噩中會有無助和後悔;但同樣有希望和光明在,即便是我現在並沒有見到,但我還能感覺到這點,那就證明一切的一切,都還是有機會的。
想到這裡,我緊一緊相機背帶,重新拿起地圖,尋往濟南城的另一名勝千佛山去。千佛山位於濟南的東南部,是一個大有歷史的所在,古稱歷山,南北朝稱舜耕山,乃是我們中華歷史上四大仁聖君王堯舜禹湯之一的舜--虞重華的出身地。大舜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受毫人性的老爸和繼母的惡毒迫害,而仍能孝感動天,以德報怨,他的為人完美得讓人不敢相信;但是拋開美化的彩衣,他從一個盲人的兒子而成長為部落酋長,最後猶能逼得堯帝進行所謂的“禪讓”,其中的甘苦與酸楚不足為外人道,而其人的能力和魄力也讓人膜拜。可是漫長的時間過去,舜的足跡已被無數平庸的泥土覆蓋,到了今日,不但連山名都變更了,而且有無數好事而短視之人,將全國各地出名的佛像作拙劣的模仿,擺在此處,將一個好好的古跡變成一個販賣盜版文明的雜貨攤,讓人仰天長嘆。
從千佛山一無所獲下來,以無可無不可的心情去游大明湖,還好,總算沒讓我失望。這個以“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揚名天下的濟南名勝之首,雖然已是初冬,荷花難見,但湖光柳色,仍然旖旎動人。沿著湖邊漫步,北極閣、彙波樓、鐵鉉廟、南豐館,各有古意,風中柳枝纖瘦,楚楚可憐;冬日西斜,映得半湖泛紅。坐在湖邊,將剛才的愁情煩事一一拋去。心情舒展之余,重又計劃起明日登泰山之事,將電話打到岱頂之上,先訂下房間,一憋眼處,綠草坪、垂楊柳,紅水波中有一個煙雲繚繞的山峰隱隱約約,泰山,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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