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愛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麼
— 西行序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麼，親愛的？當我告訴你我要騎自行車逛西南，你既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緊張疑慮，只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我就擔心兩點，一個是安全，再就是你的體力。謝謝你，親愛的，你知道嗎，我當時很感動，感動於你從來不懷疑，只要我想好了而又敢於說出口的事情，就一定能兌現；感動於你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裡，蘊含的對我的關心。
是的，親愛的，其實我和你一樣，最擔心的就是安全問題。而安全問題，仔細琢磨起來，當今世界，凶狠的野獸都已經死光光，次猛的動物也都瀕臨絕種，洪水與雪崩我可以躲開繞行，那麼剩下的能涉及生死存亡的因素，就是來自人類的暴力與災患了。
（一）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麼？為了使人類免遭飢餓，大自然賜予了人類大地與種子，又叫人類擁有了耕耘與養殖的智慧；為了使人類不必受凍，大自然賜予了人類木棉與絲綢，又叫人類擁有了紡織與制衣的技巧；為了使人類躲避風吹日曬雨淋，大自然給予了人類泥土與竹木，並使人類擁有了安家與建築的能力；為了使人類盡情遠行雲游四方，大自然給予了人類森林與礦藏，並使人類擁有了制舟與造車的手藝。在人類免除了衣食住行的種種困擾後，為使人類不至於寂寞，大自然又賦予了人類音樂與藝術的才華，使人類能夠唱歌舞蹈奏樂吟詩作文繪畫；進而為了使人類能在有限的壽數裡盡情地體會生命的美好，大自然又饋贈給人類愛恨情愁悲歡喜怒的天賦，使人類能夠於人世年華的每一分鐘裡，都能夠感受生活的多姿多彩、歲月的繽紛絢麗。可是啊，親愛的，唯獨對於人類的貪婪與霸道，大自然是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的。
大自然就像漁夫手中的那條可愛的金魚，傾囊所有竭盡全力地滿足著人類的需求，最終卻被貪得無厭的人類索取得體無完膚、掠奪得傷痕累累。為了爭食一口莫名的欲望，千百萬年來人類窮凶極惡地混戰廝殺自相殘虐，一個戰場接一個戰場，不惜讓歷史浸透血腥；為了滿足內心永無止境的貪婪，人類無休無止地踐踏生態濫用資源，不惜讓大地滿目瘡痍。人類毫不吝惜地吸光了大地的乳汁、拔取了大地的毛發，繼而又多行不義地榨干了大地的血液、啃噬了大地的肌體。在人類恩將仇報地殘酷迫害地球時，大自然最大限度地給予了人類寬恕與忍耐，因為他創造了人類，更因為他愛惜人類。人類卻得寸進尺地放肆作惡不思悔改，卻從來不知道，在靜默而偉岸的自然面前，他們其實就是一群螞蟻。金魚可以讓漁夫一夜之間應有盡有，也可以讓他轉瞬之間失去一切，當人類的罪孽行到盡頭時，大自然最終還是會讓人類品嘗背叛者應得的下場和凶殘者必遭的報應。
大自然正在讓曾經賦予大地生命的樹木花草一樣一樣地滅絕，最終將使人類再見不到旖旎的風景、再呼吸不上新鮮的空氣；大自然正在讓曾經繁殖於大地海洋中的生靈一樣一樣地消失，最終將使人類再沒有了親密的朋友、再找不到生態的平衡；據說到最後，這地球上會只剩下老鼠與潮蟲與人類為伍。照我看，這還是樂觀的推測，人類最終會全體覆沒於自己親手制造親手引爆的核武器才像是比較合乎邏輯。也許親愛的，我們是幸福的，因為我們生長在和平年代，並且可能見不到那一天就壽終正寢了。可是啊，親愛的，即使沒有那麼一個恐怖的末日，我心裡還是覺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對於我而言，還是人。
不用問我為什麼吧，親愛的，因為你也看到了，即使在和平年代，人類最凶殘最致命的敵手，還是人類自身。殺人搶劫強奸毆打的罪行，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發生著；即使遭遇那些暴力襲擊的，僅是人口比例的少數，你又如何能否認，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其實就是人呢？除此而外，早已有統計數據表明，近幾十年來最容易使人喪生的因素，就是車禍樓塌失火之類人為的災難，人類因之而喪生的數量遠遠超過了因疾病洪水地震等自然災害而死亡的人數。
親愛的，我從來都不怕死，你是知道的，每每在海裡當我憑借僅有的一項蛙泳技能就放肆地跟著你游往遠方深海中的島嶼時，你總是嗔怪我太不怕死。是的，親愛的，我真的不怕死，如果我的生老病死都順遂了天意、 如果我能夠享盡命運賜予我的天年，我真的不在乎多活一天或早死一天。
可是，唯獨有一點我是不情願的，那就是我真的不想成為死於自己同類手中的冤魂！所以，當我要啟程遠離你身邊的時候，我時時刻刻會想到注意自己的安全；而當我一想到安全問題的時候，就不得不想到，這世界上最可怕的物種——人類。
（二）
也許是依照了輪回的法則，那些死去的物種如今都變成了人？所以這人世間總有些凶狠如豺狼虎豹的人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變著法子吃人；而有些前世是綿羊小鹿溫順動物甚或只是花草樹木的，今生變成了人也同樣擺脫不去被人剝削蹂躪宰割的命運？而大部分人的前生，我想，可能就是螞蟻或蜜蜂吧，終其一生任勞任怨地侍奉著蟻後或蜂王，個體的生命卻是那麼卑微而渺小，如果很幸運地沒有在有生之年趕上戰爭而變成炮灰、又沒有在短短數十載人世裡遭遇飛來橫禍政治迫害什麼的，一生就堪稱幸福而圓滿了？
活在沒有了豺狼虎豹的世界裡，是你我的幸運還是不幸，親愛的？我們的父母再也不必像祥林嫂那樣擔心自己的兒女遭遇狼的襲擊。可是啊，從小到大，是你的父母還是我的父母不曾擔心過，擔心過馬路上飛馳的車輛、擔心過北方的冬天早臨的夜幕裡放學路途上不難聽聞的劫匪、擔心過一旦被幼小而無辜的心靈所遭遇就可能終生留下重創的形形色色的暴力與意外的災難——無論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以至於到現在，在我們都早已成年後的今天，當我告訴你我准備去出行長途跋涉時，你我從心底裡最為擔心的，仍然是“安全問題”。你說這到底是我們的幸運還是我們的不幸？
幸運也罷，不幸也好，親愛的，我們總不能因為安全問題就不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去追求自己認為快樂的生活方式。我們的父母為了兒女盡管終日擔驚受怕牽腸掛肚，卻仍然放我們離開他們的懷抱去上學、去上班、去飄泊異鄉獨自求存；我們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盡管終日提心吊膽一日三秋，卻仍然要放飛各自的夢想、承受彼此之間數不盡的聚散依依。
所以，盡管你擔心，盡管我也擔心，擔心著安全問題，可我還是要出發的，去做一件一直很想做的事情，去延續我十五年前的夢想——騎自行車穿越中華大地。不為別的，只為那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只為那是我一直以來都很想做的事情，只為我如今的體力還能抗得起那個夢想，而再晚恐怕就來不及。
為了你，為了我深愛的父母和家人，為了曾經給予我誠摯關懷的朋友們，尤其是為了你——我情願一生守候在身邊的我的愛人，我一定會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安全，妥善謹慎地保護自己，運用我的智慧、勇氣和意志。
至於你擔心的另一點，我的體力問題，親愛的，我倒覺得無所謂。因為我始終相信，體能是有極限的，而意志是沒有極限的。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運動娛樂中，意志與智慧往往比體力和技能更重要。我相信我做的所有事情，即使是遭遇到直接威脅人身安全的難題，也都可以發揮智慧和勇氣一一地去解決，最終憑借意志而善始善終。
所以，親愛的，不必為我太擔心，我會快樂地出發，最終快樂地回到你身邊。無論我離開你多遠，都是為了更好地回到你的懷抱 —— 出差、駐外、獨自探親、或獨自長途旅行，都是如此。我沒有把握說自己是為你而生的人，卻肯定是一個為你而死的人。只有為了你，我會不惜完全地舍棄自己的生命，也會竭盡全力地愛惜自己的生命。
世界上有我最怕的最恨的，必然就有我最愛的最想的。奇怪的是，我最怕我最恨的，和我最愛我最想的，竟然都是人。我一直在想，這也是生態平衡的一種嗎？無論如何，親愛的，我怕的我恨的那些人或事再凶再狠，也不能阻止我去追求我愛的我想的。反而是因為世上有了那些我怕的我恨的，我更加懂得了於心底珍惜那些我愛的我想的真善美的人或事。
（三）
我的前世是什麼，我不知道；你的前世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親愛的，我知道你是善良的，我知道我是善良的。善良的我愛著善良的你，因了你的善良，結婚六年來，我包容了你所有或曾令我不滿令我不快過的方方面面。我想你也是一樣的，雖然你從沒有說過。但是我知道你偶爾和別人談起我與你的父母相處極為融洽和睦，眼睛裡總是充滿了欣喜和驕傲，我知道那樣的眼神就是你從內心裡對我的善良給予的嘉獎和贊美。
可是啊親愛的，善良的你善良的我卻不能夠拿我們的善良從這個世界上換取面包和菜湯，更不能夠僅憑了我們的善良就為自己掙得汽車和洋房。所以我們都得不停地掙扎，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裡。從幼稚到所謂的成熟，無非就是學會了與這個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鬥智鬥勇。我們不必做獵人，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了凶殘狡詐的野獸靈禽，甚至早都沒有了錯綜迷亂的深山密林；可是啊，親愛的，為了給自己贏得一份相對不錯的薪水和相對體面的生活，我們何時何地何嘗放松過我們繃緊的神經？獵人的緊張、困獸的掙扎，我們有哪一刻不是在全身心地體會著？
所以，我知道，善良的你有時很身心交瘁，因為善良的我也常常很精疲力竭。我理解你，我心疼你，我總是苦苦地勸你不必太累著自己，因為我深深體會到了犧牲自我天性的競爭游戲對於脆弱的生命個體實在是太殘忍而不堪。可是我卻從來沒能夠攔得住你追逐夢想的步履，就如我從來不能夠放慢你脈搏躍動的旋律。
天下誰人不愛財富啊，何況我一個俗女子。只不過你在我心目中遠遠比金銀財寶重要，所以我寧願你快樂而清貧也不想看著你為了所謂的夢想而日漸憔悴郁悶。何況你我目前的處境，即使談不上富裕也早已遠離了清貧。可是某一次，當我僅僅因為不喜歡老板而炒掉一份做了好幾年的高薪工作時，在與我要好的男同事一聲半開玩笑的嘆息裡，我卻由衷地體會到了作為男人的苦衷。當時他說：你們女人真幸福啊，可以因為不喜歡一份工作就隨隨便便辭掉，大不了回家讓丈夫養活；我們男人多可憐啊，炒掉老板回家讓誰養活啊？
從那一刻我懂得了，好強的你是不能夠像我一樣任性的。我可以為了放飛我簡單的夢想而簡單地再一次炒掉鬼子，你卻永遠不能夠因為不堪夢想的重負而輕松地逃離前線。所以，你不能夠陪伴我一起去遠方游蕩。但是親愛的，你卻能不假思索地理解並接受我的出行。我們彼此深諳對方的性情，所以你沒有為我決意游走而贅言一句，正如我從不曾為你的任何決策而嘮叨半言。
間或從心底，我也曾想過自己是不是太自私，這樣任性地出行，不顧及你為我牽腸掛肚；卻頃刻以自己是女人為由而原諒了自己。後來有一天，我決意認真地直面自己心底的不安，仔細地考慮一下是否真的該這樣去做一次帶有一定危險性的游走，從而最終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圓滿的答案，使得自己有了一個輕松的心境：我想，我們彼此都希望看到幸福而快樂的對方，如果我們的所作所為都不曾有絲毫傷害對方的意圖，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阻攔對方去做自己喜歡做、想做的事情呢？我們從來都對彼此很寬容、給予對方最大限度的自由，這一次與往常又有什麼不同呢？我想把這個答案講給你，卻不等開口就看到了你寬厚的笑容。
我就要出發了，親愛的，騎上車子背起行囊，揣著三分快樂三分期待三分新奇和一分恐懼，去做一件一直以來就很想做的事情，去延續我十五年前的夢想。那個夢想在我心裡耽擱了整整十五年啊。十五年前的我高中剛畢業，為了一個想看海的念頭，不顧媽媽的眼淚拔腿就走騎車開溜，一溜就溜了1700公裡。後來的我，卻越是成長心裡就越多了對人類的恐懼，直把那夢想逼退到心底沉睡過去，一睡就是十五年。如今的我，在過了而立之年以後，才真正看開了許多人世間的是非。輕輕地拾起心底的夢想，輕輕地撣落歲月沉澱的浮灰，竟發現那夢想依然那麼鮮活而富於生命力。把那夢想捧起來仔細端詳時，我就聽到了久違的來自心海的熱血澎湃之音。
我走了，親愛的，去放飛我的夢想。你是從來不看我寫的東西的，你也從來不涉足我常去的那些網站。在網絡上的你我，和在生活中一樣，是彼此獨立互不干涉從無猜忌、坦然而寬容地給予對方自由的。可是在我出發之前，還是想寫這樣一篇文章給你，並且和往常一樣要貼到網絡裡，無論你能否看到。我始終相信，愛與祝福是一份在冥冥之中就可以被感知的溫暖和力量。
那麼，就讓我上路吧，親愛的。世界上最可怕的，仍然存在於天地間；世界上最可愛的，也仍然珍藏在我心底。我的夢想卻正因為那些所愛所怕所恨所想，而愈發鮮活生動。珍重，親愛的，我也會珍重我自己。我最終會快樂地歸來回到你身邊，無論我離開多遠或多久。
2003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