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些因為旅游而產生的記憶片段,但與旅游似乎無關。時間分別是2000年的12月和2001年的4月,地點是兩個熱帶的旅游點:西雙版納和海南。去西雙版納,是先挑了時間再選地點。12月適合出游的地方不多,西雙版納是不錯的一個。那個地方總聯系著這樣的畫面:銀色的月光,悠揚的笛聲,搖曳的鳳尾竹,翩翩起舞的傣族姑娘……西雙版納,孔雀公主,一種很小就根植的想像。
實際的情況跟想像總是不同的。
西雙版納聽起來很美,不過意思挺普通,好像是“十二塊土地”吧。古代叫“猛巴拉那西”。西雙版納很多地方都以“猛”字打頭,猛腊,猛海,猛侖什麼的,大致是什麼“勇敢者的地方”之類,看來“猛”就是“地方”的意思。
我對旅游地的語言總是有些興趣。盡管感冒使得我們在下了由昆明飛往西雙版納的小飛機時,耳膜已經疼得裂開,我還是很清楚地聽清了導游教我們的兩句傣語:“騷跌利”——姑娘,“毛跌利”——小伙。
導游是一個矮個子青年,皮膚有些黑,面部很有些南亞人的特征。我總覺得他那兩只深陷的眼睛裡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憂郁和冷漠。他是導游兼司機,但作為導游,他實在不算稱職,基本上他只是一個沉默的司機。他總是把我們載到規定的地方,讓我們自己去玩,到時間了再回到他的車上。
我們本來也不喜歡規規矩矩的跟團旅游,所以也就不介意了。不過要投訴旅行社真有大把理由。我們坐了將近40小時的火車到達昆明,一出站就被許多旅行社拉客的纏住,貼身糾纏直至數條大街。最後干脆進了路邊一家旅行社,幾分鐘就搞定西雙版納三天游的預訂,然後上街吃一碗過橋米線,再由旅行社派車送到機場——直到這時一切看起來還不錯。
但此後就開始貨不對版了。到了西雙版納就像被賣了豬仔,當時跟昆明旅行社商定的行程有不少都走了樣,住宿和車輛也都很次,導游……更是形同虛設。當初那家旅行社言之鑿鑿,當我們回到昆明時可以送我們上火車,或至少給我們報銷打的費用。但當一身疲累的我們回到暮靄沉沉的昆明,打的到達那家旅行社時,已是鐵將軍把門。幸好我們當初堅持他們先把回程火車票給我們,否則誤車誤時誤事是在所難免了。
至於西雙版納的待遇,同樣差強人意,我們只得發揚“凡事向好的方面想”的樂觀主義精神:藏在景洪某部隊大院的破舊住所,我們用“安全”安慰自己;破舊窄小的車輛,我們用“專車”說服自己——其實“專車”地位的獲得只因為沒有別的游客,而且後來也終於塞進別的客人了——那是後話。
旅行社的服務足以摧毀一個人對西雙版納的美好想像。無獨有偶,我回廣州不久就見到一大報登出一篇文章《變味的西雙版納》,描述西雙版納三天游中竟有兩天購物,簡直跟我們的遭遇一模一樣,於是幸災樂禍之余更加心安理得。其實我本來就是既來之則安之,無可無不可的,經驗也已經告訴我,只要跟著旅行團,或者說跟著別人走,到最後總會覺得乏味甚至無聊,但這樣的行程中也有一點意義,那就是“經過”。經過鮮花盛開的原野,是經過;經過泥濘肮髒的沼澤,也是經過。我喜歡經過不同的地方,而這往往與風景無關,只是一種很個人的體驗。
因此,西雙版納之行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循例也要說說行程和風景。第一天主要是過境到緬甸去,進入所謂的“第四撣邦”。緬甸號稱千塔之國,即使在這邊境上的小塊土地,也是佛塔林立,當中還有據說是全緬甸最大的金塔。那些造型優美的佛塔有著尖尖的頂,還是很具觀賞性的。裡面有金碧輝煌的佛像,還有光著腳丫的小和尚(在這裡,女性進入佛塔內部是要脫鞋的),一種異國情調就隱隱地透出來了。不過這樣的風景在邊境這端也大同小異,到西雙版納即使不過緬甸,曼飛龍塔也是要去看一看的。傣族信仰小乘佛教,這裡的宗教景觀便和內陸的大相徑庭。
但最有“異國情調”的莫過於看人妖表演了。這是自費項目,但既然來到緬甸,為的就是看這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深知和男士們到泰國獵這種奇的機會幾乎等於零,趁著同行的只有一個女孩,自然是要半慫恿半強迫地讓她陪我去滿足好奇心。
那是一個游樂區,除了人妖“藝術表演”外還有傳統的大像表演、馴鱷表演等等。到了場外,我已發現周圍的游人果然絕大部分都是男的。於是乎到處搜索,希望見到一些女性身影,壯壯膽氣。有是有,但都是半老徐娘之類,顯見面皮老辣的。突然一輛摩托車在旁邊停下,我眼睛一亮:車後座居然是一個極漂亮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留著短發,五官精巧細致,肌膚光滑白嫩。她下了車,我又發現她雖然個子小巧玲瓏,但緊身白色短裙下襯出的身材婀娜柔美,尤其是兩條纖細修長的小腿,讓我看得眼都直了——能夠讓我看得眼都直了的女孩,只怕看在男生眼裡更要暈倒了——她確實是一個天生的美人胚子,起碼在現實中我極少見到這樣的人物。
我猜測她是一個游客,想指給同伴看,但驚鴻一瞥之後再找不到她了。同伴不以為然地把我拉進了劇場。
這裡就像記憶中小時候家鄉鎮上的小劇場。簡陋的水泥舞台,台下擺了兩個大喇叭,一把柔軟婉轉的女聲反復唱著一首很好聽的歌,我想是緬甸的流行歌曲吧。觀眾們吵鬧喧囂得很,似乎沒什麼人像我那樣留心這首歌。
表演終於開始了,其實就是一般的歌舞表演,民族舞,現代舞,中間穿插著插科打諢的小品。集體項目居多,也有獨唱的,來來去去就是這一伙十來二十人(其實就是一個劇團的),水平良莠不奇高下參差。有一個又老又醜又胖的家伙,估計有三四十歲了,擺明是老資格的“南郭先生”,每次出場都夾在別人中間沒有節奏地晃著一身肥肉,讓人看著難受。不知在他尚未年老色衰之前,是否也為這劇團立下過汗馬功勞,否則今天怎麼還能容他在台上出醜。另一個家伙同樣又老又肥,專司串場小醜的角色,一有空隙就搖擺著肥臀向觀眾拋媚眼:“來呀,來呀!”後來干脆跑下舞台,主動向坐在前排的男性投懷送抱。周圍的男人頓時爆發出哄笑,有的趁勢摟住親一口,也有人趕緊撤到後排去了。
因為好奇而來見識的我,到這時已經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了。可憐麼?可悲麼?但是他們自己都不覺得啊。或者覺得又怎樣?他們的命運已經不可逆轉了。
人妖,東南亞一些國家特有的現像。那都是些正常的男人,從小通過吃藥或別的手段,抑制男性的生理特征,發展女性的生理特征,再學習女性的動作姿態,言行舉止,整個把自己培養成“女人”。和變性不同,盡管外表已經女性化了,他們在生理上還是男性。劇場外的宣傳海報赫然便有這樣的字句:“上半身是女,下半身是男!”
不知情的話,也許會納悶怎麼這樣一場平庸的歌舞秀都是女性來表演?在妝飾上偏又花大力氣搞得花枝招展,“女人”得與聲色場所的小姐無異了,那種打扮顯然是為了吸引男性的——且是赤裸裸地吸引,但表演的歌舞卻又正兒八經……
實際上他們表演什麼節目都不重要,他們自己也深知人們看的是表演者本身!於是,有人表情麻木,在台上機械地揮動手腳;有人眉飛色舞,頻頻往台下“放電”,甚至舞蹈過程中挑逗地把裙子掀起來——當然不能從海報的字面意思去理解的,否則很多人會當場嘔吐了——他們並不是把自己“改裝”成怪物,台上給人的感覺基本上還是一堆鶯鶯燕燕(當然是比較庸脂俗粉一些),但只要稍加細究,那些屬於男性特有的——粗糙的肌膚,硬梆梆的臉部骨架和輪廓,粗壯的毫無美感的雙腿——還是將他們徹底地出賣了,盡管他們已經化了最濃的妝,抹了最厚的粉,穿上最“性感”的衣服。
這種時候,喉嚨就開始不舒服了,還有鼻子——總有一種濃郁的氣味揮散不去,與其說是香味,不如說是刺鼻的怪味。
然後,還有耳朵……歌者開口時,終於原形畢露了。也許聲帶沒有法子改造吧,難怪那人要唱女中音。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獨唱表演者,身段、表情、歌喉,像極毛阿敏,而他唱的竟是中文的《血染的風采》!他可能比其他人更多一點自尊,比起別人來他似乎更把表演當回事。他應該是刻意根據自己的特點選擇了模仿毛阿敏,又為了迎合觀眾,選了一首中國的流行歌曲,而且一曲唱畢,他也沒有像別人那樣朝觀眾擠眉弄眼,扭捏作態,而是很自然地謝幕退下,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冷有些酷……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發冷,想起以後要花多長時間,才不會在聽到《血染的風采》的時候起雞皮疙瘩。他應該很努力了吧,我也很努力了,但我還是做不到他希望的那樣——其實我知道他希望怎樣嗎?也許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他是否像我想像的那樣,因為還年輕,還沒意識到他已經沒有資格做夢了?等到他昭華老去的時候,他如何能避免放下現在這孤傲的身段,像他的“前輩”那樣,扭著滿臉橫肉、一身肥膘向看客獻媚呢?
或者我是太善於臆想了,外人如何能明白他們的內心世界?既然是一條不歸路,理論上,越早把自己徹底當作賣笑女人、玩物、怪物……(總之忘掉自己是人,忘掉所謂人的尊嚴),越早得到麻醉,越早忘掉痛苦。——然而,這一層難道他們自己不比我更明白透徹?也許那種“自尊”的表現,只是吸引看客的另類手段?
而這,還不是最徹底的,也不是最後的震撼!
壓軸戲開場。帷幕拉開,一陣悠揚的歌聲飄來,居然是很好聽的女聲,宛然便是開演前大喇叭裡播放的!歌者在伴舞者的簇擁中出場,一個嬌小的身影,裹著一件藍色的毛領大衣。人們不由喝彩:這個必是台柱了!他實在太像一個女的,不,簡直就是女的,無論相貌、身材、聲音、舞姿,全然沒有男性的粗糙痕跡,活脫一個細膩、精致、柔美的尤物!
我呆在位子上。因為我發現,他,“她”——原來就是我先前看到的小美人!
“她”走下舞台,嫵媚而又挑逗地脫下那件藍色大衣,露出了裡面的白色緊身短裙,我還記得很清楚的白色短裙。唉!我,我……
還能說什麼呢?至此大徹大悟,所謂親眼所見也會騙人的。“人妖”表演果然是看一次就足夠了。如果能忘掉,那是最好。
出了劇院,明媚的陽光下有一種怪異的氣息。人妖們在招徠游客合影賺外快,經過他們身邊,我又聞到那種讓我想吐的怪味。陽光下,他們粗糙的肌膚無所遁形,我又見到“她”,巧笑倩兮地搭著游客的臂膀,他果然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但現在我的感覺已完全不同了。這個顯然只有十來歲的孩子,以現在的程度推算,在這一“行”裡將是“前途無量”,但我情願他去做手術,做一個徹底的女孩子好了。
再去看大像和鱷魚表演,那些瘦瘦黑黑的馴獸少年,此時在我眼裡都顯得非常健康。
三天的游程,大致可分為異國風情游、民族風情游和熱帶風情游,這是我自己給旅行社提供的低劣服務做的包裝——拿來唬人還是像模像樣的。所謂“異國風情游”如前所述,讓人難受。而“民族風情游”則讓人無奈。游程安排中堂而皇之的傣族村寨游,其實只是導游把車停在路邊,指著附近幾座簡陋的竹樓說,那就是某某傣族村寨,你們要是想看就自己進去,隨便進哪一家都行,要不想看就算了。我在這裡等你們,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
於是就進了一戶人家,一個穿著筒裙的傣族姑娘在樓梯上迎接我們。她以自家為例,詳細地介紹了許多傣家的風俗。傣族人住的是“吊腳樓”,底下圈養牲畜,二層才是住家,往往隔成兩部分,裡間是家長也就是父母住的,不允許外人進入,而這姑娘和她的兄弟姐妹,是在隔板外的廳裡席地而睡。房子中央有一根粗大的柱子,頂上靠近房梁的地方系著一條紅布帶,姑娘說這是傣家人的“幸運柱”,大致是一家福氣運氣,命之所系的意思,惹得我們都忍不住去抱一抱。
姑娘脾氣很好,臉上始終掛著和藹的微笑。有問必答。說到傣族信仰的宗教,她說她的小弟弟就在當和尚;說到傣族姑娘的沐浴,原來她們就是在自家露台拿筒裙當潑布,“一截一截”地沐浴的,想像一下,的確開放得很。
於是剛開始印像不錯,覺得人家真的好客。但慢慢地她努力向我們推銷起擺在廳裡的許多銀制首飾來。那些東西一望而知來自街頭集市,她卻聲稱是從瀾滄江裡淘的銀,自己手工的制作。我們實在不想買,面子上卻又有些過不去,僵持中氣氛漸漸冷下來,等到又一批游客出現在門口時,我們趕緊告辭了。
這就是短短半小時的變味“民族風情體驗”。實際上今天到西雙版納去,已經很難感受到真正的傣族風情。和鳳尾竹、孔雀舞聯系在一起的想像,只有在各種游覽項目附加的民族歌舞表演中,才能約略得到滿足。比如一般說來總會安排一頓“民族風味餐”,就在景洪市內許多餐館都有的,餐館內總有一個小舞台,游客可以邊進餐邊欣賞傣族歌舞表演。也有表演泰國舞的,原來傣族與泰國人是一個民族的不同分支。
原始森林公園也有類似的大型游樂表演,游客還可以過過潑水節的癮,雖然真正的潑水節要到4月,從13日到15日,那是傣族的春節,全城狂歡,也是旅游的黃金季節。
熱帶風情游——這是西雙版納之行唯一令我們滿意的地方。猛侖熱帶植物園和西雙版納原始森林公園非常值得一游。前者儼然是一座熱帶植物大觀園,我們游覽的那天,驕陽似火,宛如盛夏,但奇異的植物卻讓我們心甘情願頂著烈日足足轉了半天。這裡有令酸變甜的神秘果、聞歌起舞的跳舞草、見血封喉的箭毒樹、起死回生的龍血樹等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東,確實大長見識。
後者則是另一種魄力,完全是天然的,原始的。僅憑只開發了一小部分的雨林谷,已夠讓人沉迷甚至震撼。密林中暗無天日,進去涼意襲人。皆因密密麻麻的原始樹木爭相向上爭奪陽光,把天空都給遮住了。林中樹藤什麼姿態都有,粗壯的、細長的、筆直的、扭曲的、鯨吞地盤的、攀緣而上的、雙宿雙棲的、僵而不死的……粗如小樹的巨藤,有著空心大樹洞的“樹精”級巨木,奇形怪狀比比皆是。生命原始真實,你死我活的的生存競爭,在這裡表露無疑。
此外的一些零散記憶,有關城市、熱帶、孔雀、民族。景洪是西雙版納的行政中心,一座頗有些熱帶情調的城市。市中心聳立著一座少女雕像,頭上戴著孔雀花冠。孔雀是傣族的神鳥,我在西雙版納也第一次與開屏的孔雀“零距離接觸”,確實漂亮。它們不怕人。
與孔雀一樣漂亮的是傣族姑娘的服飾,她們喜歡把長發挽成發髻,在鬢邊斜斜地插一枝花。只插一邊,這與其他民族習慣的“對稱”裝飾完全不同,看在我眼裡有一種別樣的嫵媚。還有筒裙,這應當是少數民族傳統服裝中比較有生命力的一種,幾乎可以看作時裝,因此街上的女人不管上身穿不穿傣族的無領斜襟短衫,下面都喜歡穿一條婀娜艷麗,盡顯身段的筒裙。這裡的女導游更是幾乎全拿筒裙當“工作服”,這是州旅游局的規定。
我曾一時心動,想買一條筒裙回去。商店現成的不合適,我訪到一家裁縫店,裁縫說十分鐘就可以做好!——原來所謂筒裙就是一米長的一塊布,在腰間一圍就是了。我一聽嚇了一跳,想想若要穿出這衣服的風韻,既要有苗條玲瓏的身材,又要有隨性大膽的做派,自己恐怕不是這塊材料,只好忍痛放棄了。
關於風景,也沒有更多的可說了。今天的西雙版納游,購物已占了很大比例。幾乎每一天都有各種購物安排,有時會足足占去半天。只不過我一向無所謂,而且這裡的購物地點比起其他地方來有比較濃的“鄉土”味——或是簡易涼棚遮蓋的路邊水果攤,或是一塊露天集市,宛如農村墟日的情形(傣族姑娘在家中拉游客買銀飾也是一例)——就當作風土人情看看也無妨。
我依然堅持旅游不購物的原則,除了一些對別人有所交代的小禮物,就是買了一點熱帶水果就地嘗鮮。那些東西在廣州要麼賣得很貴,要麼根本見不到,同伴一稀罕,頭腦發熱地買了一箱,結果成了火車上的一大累贅。
緬玉是很出名的,因此到這裡買一塊玉似乎順理成章。而第一天在緬甸某旅游定點玉器店(這其實也是後來才推斷出來的,當時看上去也就一間大一點的簡陋的木棚子)的遭遇,讓我大開眼界。
這裡應該說明一下,我們所到的邊境地帶,屬於由緬甸軍人控制的“第四撣邦”。這裡有兩個特點,一是色情、毒品、軍火交易都很活躍,也就是導游說的“黃白黑”三種行當都很盛行,因此關卡檢查也比較嚴。二是這裡多是緬甸籍的中國人,所以語言方面不成問題。
我們就這樣遇上了一個“中國老鄉”。在那個簡易的大棚子裡,一個自稱是負責人的家伙過來,請我們到旁邊的一間房裡談談。考慮到“軍方掌控”的背景而不是他那仿佛很客氣的態度,我們聽從了。這家伙說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自稱來自中國貴州。他先是很誠懇兼很推心置腹地介紹這裡的情況有多復雜,地方領導層的關系多麼錯綜,作為老鄉他很希望我們在這裡玩得愉快而且安全等等,我們聽得似懂非懂,接著他又言之鑿鑿地說他可以給我們提供便利和保障,因為此地的“第二把手”——一個什麼將軍,是他的什麼鐵兄弟。為了證明這點,他特意當我們的面打了幾個電話,然後說他這位“將軍兄長”非常高興來了兩位老鄉,一定要他留住我們,要請我們吃午飯雲雲。
推辭是一定要推辭的,但也不好馬上走。這家伙話多得很,接著又問:“你們從中國來,我問你們一個地方你們知不知道?”“什麼地方?”“廣州。”
他的雲山霧罩本來就讓我生疑,這時疑竇更深:很少有人會問一個中國游客知不知道廣州的吧?淺淺地答一聲知道,他隨即問:“你們是從廣州來的吧?”
我猶疑間,同伴已搶著說不是,我們是從一個小鎮上來的。他臉上掠過一絲猶豫,隨後又問:“那你們知不知道成都?”
這樣,一連說了幾個地方,都是中國極為人熟知的城市,“老鄉”似乎認為知道這些地方是很了不得的事。當他再次確認我們不是從廣州來的以後,終於失去繞彎子的耐心了,直截了當推銷起外面擺賣的玉器來。我們委婉地表示不打算買,“老鄉”說不買也沒關系,吃一頓飯總可以吧,他的將軍兄弟就來了,我們要走了他會很不高興的。
這一下更要趕緊脫身了。其實同伴本來就打算買玉的,但“老鄉”的架勢實在讓人不放心。於是第二天同伴在西雙版納一家規模稍大的旅游定點商店買了個玉鐲——想不到這鐲子竟引起後來“加塞”到我們當中的一位東北大姐的注意,無意中使“老鄉賣玉”的故事補充完全。
這位來自黑龍江的女客四十多歲的樣子,非常健談,而且談話中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她的“精明”。她也是買了一大堆水果回去的,而且無論坐車還是做飛機,她總是當仁不讓地占據最好的位子,盡管那位子本來是我的票。算了,沒法跟這麼一位自以為精明的傻大姐計較——自從一開始她給我們講了她那得意的買玉經過後,我們就自覺地讓著她了——對一個處處想占便宜的人,不讓也不行。
故事是這樣的:看到同伴新買的玉鐲,大姐品頭論足曰,這個鐲子雖然不錯,但不如她昨天在緬甸買的那個好。一邊說一邊秀出她的鐲子——恕我眼拙,我是看不出她這個怎麼就比較好——價格倒是比較高的,大姐還說多虧運氣好,在緬甸碰上一位有權勢的老鄉,才以最大的優惠買下這只漂亮的玉鐲。“真巧呀,我說我是中國來的,他就問我知不知道黑龍江,我說我就是黑龍江來的呀,我是黑河的,原來他也是黑龍江黑河的!哎呀,真難得啊……他還認識這裡的長官呢,他們很熱情,還要留我吃飯。我說可惜了,我沒有時間……”
大姐說得眉飛色舞,可憐我和同伴,附和也不對,嘲笑也不好,只好木著一張臉強忍笑意。事情已經非常清楚:導游與“老鄉”串通,事先把游客的資料透露出去,“老鄉”便像算命先生般投你所好,務必令你“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最終樂呵呵傻乎乎地把腰包拱手奉送。我想他大概不會有很高的語言能力,要不是東北大姐過分激動,聽不出那明顯的南方口音,就是他們對症下藥,換了一個說北方話的人。
我們沒有揭穿真相,一是看出這位大姐不需要知道真相(說不定知道了,心裡還怪我們破壞了她良好的自我感覺哩),二是覺得不必當場給司機難堪——司機就是導游,正一邊開車一邊聽大姐炫耀呢。
這位理著小平頭,名字也叫“小平”的司機,一直是我的西雙版納記憶中耐人尋味的一部分。作為導游他是失職的,他幾乎從不介紹景點,對於有回扣可拿的購物點倒是一個也不漏,因此同伴後來幾乎掩不住對他的惡劣印像。而作為司機他也顯得另類一些——或者是我對司機了解不多,想像中的司機是可以被忽略的布景板,而他似乎不是。誠然他常常戴著墨鏡,開車的時候也不怎麼說話,但只要和他交談兩句,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平靜得有點冷漠的口吻足夠讓人不能忽略。
他給我的感覺,異於一般導游的“偽君子”作派,更偏向“真小人”多一些。帶我們到購物點他絕不含糊,絕不會事先征求我們的意見,但他絕不開口參與推銷,也不掩飾自己所得。他甚至可以上午帶我們去一個據說最好最便宜的水果集市,並看著我們花了不少錢買下這些水果,下午就熟門熟路地當著我們的面在路邊的水果攤前停下車子,以便宜得多的價錢買來同樣的貨色。對於我們故意的含沙射影,他充耳不聞,也不會因此收斂。總之他似乎忠實地甚至有些誇張地履行不良旅行社的種種惡行,同時卻又有意無意地作出把一切“擺上台面”的姿態——你要上當,是你自己的事!
這樣一個人讓我很費解。我總覺得他有些特別,有些冷漠,有些諷刺,有些厭倦。他時常在開車的時候放一些磁帶,都是當時正流行的,《單身情歌》、《信仰》等等,安靜的車裡回旋著憂傷的情歌,加上後視鏡裡戴著墨鏡的沒有表情的司機,在我的記憶中構成有點奇異的一幕。
還有一幕印像也很深刻:一次過了收費站,小平司機開了車窗,一手伸出窗外。那張薄薄的收據貼在他的手指上,迎著風劇烈地晃動,就是不掉下來。司機目不斜視,用另一手抓著方向盤,開出很遠很遠,那張掙扎許久的紙片終於無奈地離開手指,遠遠地被風拋到後頭去了……
他的這種與司機和導游身份不相稱的“酷”一直堅持到最後,吃最後一頓飯時,他似乎不經意地掏出一張紙:“這個,你們填一填。”
一看,是一張什麼游客意見表,旅行社印發的,主要是針對導游的意見(我似乎到這時才相信他真是旅行社的人)。這可不好辦了,以他作為導游的表現,實在只能在“很差”的一欄打勾,但傳統的思想又使我們不願這樣當面給人難堪。終於同伴說:“一定要填嗎?”
他沒有回答,卻說:“不想填?不填就算了。”旋即收起那張紙,好像什麼事都沒有。我始終有些困惑,其實他明知我們對他的服務不滿意,大可以自己私下在“很好”欄裡打勾交差(現在的結果肯定也是這樣),又何必當著我們的面掏出這張紙呢?
他總是要把一切“擺上台面”。
其實我承認我對小平司機的感覺遠沒有同伴惡劣,這或許因為他的“真小人”姿態引起我的好奇(因為不掩飾,連帶他的每頓飯都要抽煙喝酒,還一邊和旁人大侃賭經,都顯得沒那麼讓人厭惡),還或許因為他也對我表示了一種過分的注意。
我戴上一頂帽子,他說這樣很好看。而當我脫下帽子時,他會再三勸我戴上,理由只是“好看”。那是頂冬天的毛線小帽,天氣太熱自然不合適,而司機卻又會自告奮勇替我保管外套,他倒也不諱言,我不穿那臃腫的白色外套,只穿鮮紅的短衫很是好看。
有一次我一半真心一半客套地說西雙版納的姑娘很美,他卻直直地盯著我說:“這裡的女孩子漂亮?我不覺得。我覺得你們城裡的女孩才漂亮。”那種眼神和語氣讓我心裡發虛,不知道是諷刺還是恭維。我總感覺他那飄渺的,遙遠的眼神,常常會在我猝不及防時猛然和我相撞,直覺是,他過分注意我了,這不是對待游客該有的禮貌。但我喜歡被一個特別的人注意,因為這表示在他看來我也不那麼普通。
他對這塊土地的認識,與我想像中的(導游辭令)大相徑庭,冷漠,甚至冷血。說起緬甸第四撣邦的“黃白黑”,我們循例以游客身份略帶誇張地表示驚訝,他卻平靜地說這裡很安全。“怎麼會不安全?你賣軍火嗎?你販毒嗎?這裡對游客又比較寬松,有什麼不安全的?就算你賣,也沒有什麼不安全。”他直視我們,平靜地說,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又有一次,我們在幾幅描繪西雙版納風光和傣族風情的蠟染畫前流連,闡述著自己比較喜歡這幅或那幅的理由,他卻潑來一盆冷水:“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覺得這裡漂亮,這些東西漂亮,我就不覺得。反正我看不懂這有什麼美的。”在他看來,版納的山水風景人物故事毫無可取之處,花花綠綠的大都市才是充滿生氣和魅力的。
難怪同伴討厭他,他不僅不盡導游責任,還愛煞風景。我也沒有忽略他在把我們引向購物陷阱時並沒有對我網開一面的事實,但我畢竟沒有上當,這似乎與他的不推銷恰有一種奇怪的默契。這種默契讓我覺得,既然他無意擔任“誰不說俺家鄉好”的導游角色,我也就不必“知之為不知”地故作天真。在我的感覺裡,他表達的是一種普遍的男性思維,包裹著膚淺、庸俗,甚至低級趣味的外衣,除非你對這個人有深刻的了解,否則很難明白被包裹住的一顆心是樂在其中,無可奈何,還是得過且過,抑或孤獨深種,無人能解。
從前我很難理解這種思維,但小平司機卻讓我覺得有一種特別的真實。或許西雙版納讓我的理解力和想像力都長成了蝴蝶,雖然翅尖還是濕的,但畢竟擺脫了蛹的混沌。我隱約明白為什麼會有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在一念之間發生,而這些驚心動魄不是人人都能負荷的,所以有人聰明地選擇給自己披上公共的制服,同時永遠不去窺視他人的制服下真正的款式和顏色。
這也算版納之行的一種收獲吧。獨自出游總是有比較大的空間去觀察和思考,去更深地認識別人和認識自己。從這個角度看,自助游勝於跟團,與陌生人結伴又勝於和熟人同行——當然,這裡的“熟人”不等於朋友。與陌生人同路,最後可能成為知交,也可能從此永遠陌路,至少有未知的新鮮,勝算也有50%;而跟熟人(切記:熟人不等於朋友)出行,只管讓眼睛和大腦休眠就是了,留一張嘴巴說話、吃飯,已經足夠,沒有驚喜,也不必期待。
和我同行西雙版納的女孩,當時介於陌生人和熟人之間。西雙版納之行讓我開始了解她,盡管了解之後發現我們其實是兩只刺蝟,雖然互相之間是沒有依賴和溫馨可言了,但仍然有一種發現同類的愉快。我們會當司機透明一般,在車後座大聲討論女孩子的感情問題。在火車上聽著廣播的歌曲,我告訴她我喜歡《單身情歌》裡“一個多情的痴情的絕情的無情的人來給我傷痕”營造的詭辯——原來多情、痴情和絕情、無情一樣,會讓別人受傷——而且,這其實是事實;她則說她正困惑於《都是月亮惹的禍》敘述的情境——明明很容易理解,是一種軟弱,卻又強詞奪理,明明是愛的,卻又埋怨這樣的愛……其實這也是一種男性的思維和表達方式吧,再討論便有些多余。
現在,我們隔三差五地會打一次招呼,以一種互相挖苦的方式。女孩曾送我一個稱謂曰“美麗的棺材”——我非常開心,美麗的棺材,可真的不是誰都做得來。
這些,就是西雙版納零碎斷續的記憶,似乎與風景無關。
第二年的4月,去了海南,這一次是先定地點再定時間。一切的決定突然而且迅速,我是通過訂票公司訂的打折機票,出發前一個電話通知了海南的同學,然後就單人匹馬飛了過去。
來接我的同學,穿的是吊帶衫。4月的海南,火舞艷陽,比我想像的熱得多,讓我一下機就想到同屬熱帶的西雙版納,想起西雙版納12月的火熱。
為了方便,我住在海口同學家裡,並請她代為聯系旅行社去三亞。同學當時正與先生處在離婚邊緣,她的情感艱難地游走在愛她但不體恤她的大男人先生、難忘的初戀情人和溫柔體貼的青衫知交之間,而我正好上門做了一雙耳朵。
4年的大學室友,我太明白同學的多情浪漫。多年未見,她滿盈的情愫依然很容易就溢出來。她比以前消瘦了許多,美麗的大眼睛盈著淚,說一定要結束了,一定要離婚了,我默默地聽著,不知說什麼好。如果婚姻在一個人的眼裡是愛情的確認,另一個人眼裡卻是浪漫的卸任,南轅北轍如何能不生齟齬呢?
但是一年以後,他們有了個可愛的女兒。我打電話去祝賀,這對冤家夫妻在電話那端,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打情罵俏。我猜想現在的她一定快樂滿足如同陽光下盛開的花,曾經潮濕的在心上結成霉點的記憶,早已經在陽光下消彌無形。
原來所謂的感情故事,外人最好不要發表意見,更不要拔刀相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物總有自己的發展規律。南轅北轍又如何?地球是圓的,繞一個圈還碰到一起。
同學的先生也是我同學,實際上我覺得他們倆根本是一對。這倆家伙即使在內戰,對外時槍口卻總是難得地一致。我甫一到埠,就被這兩位不停質疑: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出來旅游呢?是不是受了什麼打擊啊?——感情挫折?任我怎麼解釋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旅行——對我這個早就習慣自己到處走走的人來說,這兩位都只是“心照不宣”地擺出一副寬容的微笑,真是不約而同!女同學的先生,也就是我的男同學,用摩托車送我去旅行社,一路上還跟我爭論旅游觀。他不理解人們為什麼要費錢費力去旅游,看那些所謂的風景——他去過九寨溝,卻堅持認為那還不如海南的景色好——也不是指海南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景點,而是他每天見慣的生活環境(海南畢竟四面環海)。他只參加公家出錢的旅游,而且要輕松的,太累的他也不去。
從哲學的層面說,他的觀點也很對,畢竟真實的生活已是最豐富的風景。而且,如果沒有一雙善於發現、過濾、提純風景的眼睛,出游也確實沒什麼必要。
我喜歡這兩位同學的直爽和坦率,雖然他們看起來像兩個玩過家家的小孩,只是女生比男生多了一份心靈的敏感和期待。這似乎是男女之間天生的差異。在海南這個地方,這種差異有時明顯得讓人困惑。
在海南的短短四天裡,我產生了不少類似西雙版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印像。
跟的團和西雙版納一樣的不規範,很多預定的行程被吞掉,比如“鹿回頭”。只是導游比較“養眼”,勉強可以彌補。那是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穿著一件花花綠綠的“工作服”(這又跟西雙版納的情況相似)——他們稱為“島服”,長得挺好看的,眼神帶著一種憂郁。他自稱是北方人,但皮膚卻有些黑,應該是拜海南島的陽光所賜。開始時我是打算緊跟導游的,這是單獨出游最好的做法,等於找一個最好的旅伴。小伙子顯然也太年輕,看不准人,叫我“小妹妹”不算,還熱心地給我撐傘(估計不到4月的海南陽光這麼烈,我只戴了墨鏡,沒帶陽傘)。
我的得意沒持續多久,就被一個北京老頭破壞了。同車諸人中,只有他和我是“獨行俠”。這個說是來海南開會順便玩玩的老頭,顯然是老江湖一個,他承認旅游費用可以公家報銷,卻又動輒拿份行程表彈劾旅行社的貨不對版。某日早餐,老頭叫導游過來“商量商量”,實則發難,年輕的導游不懂“顧客就是上帝”的道理,說著說著聲調漸高,解釋變成爭吵。我本來打算隔岸觀火,可惜一路上用了太多老頭的大傘,結果楞被他視為“戰友”,要我幫腔——實際上旅行社確實偷工減料,想回避也不行。自此一役,靚仔導游不再理我,我能夠用的也只有北京老頭那把大傘了。
和導游搭檔的司機姓吳,我們叫他吳師傅,導游說他是海南旅游業獲獎的十優司機之一。他看起來三十多四十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跑車多年的緣故,浮腫的下眼皮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但也看得出,年輕時是帥哥一名,如今輪廓尚在,似乎可以“靚佬”冠之。他的眼神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幾乎掩藏不住的憂郁。開車的時候他常常戴著墨鏡,同時也在車裡播放磁帶,多是齊秦的舊歌,以及游鴻明的《下沙》這樣的新曲。一切種種,都讓我想起西雙版納的小平司機,只是車廂裡回旋的情歌,顯得更加蒼涼悲愴。
怎麼也想不通,導游都負氣走開了,司機怎麼會注意到我。在大家下車,我走在最後的時候,他叫住我問我的電話,晚上更是把電話打到我的房間,約我出去吃夜宵!
訝異之余自然是打著哈哈推掉。然而吳師傅鍥而不舍,第一天夜宵沒吃成,第二天電話又來,叫我去看他賭博!那時我們到了據說有“小拉斯維加斯”之稱的興隆,說實話這個邀約還真讓我心動了一會。這就跟看人妖表演的道理一樣,恐怕過了這村我也再沒機會進賭店了——哪怕僅僅是看看而已。
看看?這卻馬上讓我想起電視裡的場景:豪華霸氣的賭場,腰纏萬貫的大亨一擲千金,身邊依偎著一個淺笑逢迎的俏女郎,身體柔媚得像沒有骨頭;亂哄哄的黑夜郊野,街頭古惑仔簇擁著的冷峻少年陰沉著臉擲出漂亮的骰子,身邊也必有一個美少女,睜著崇拜的大眼睛。不由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以我這種有賊心沒賊膽的角色,進了那地方都不知往哪站了,算了算了,為好奇心冒這種險劃不來。
太陽出來了,一切都亮堂堂的,看見吳師傅我還懷疑昨晚的邀約是不是幻像。與西雙版納一樣,海南游的很大一部分內容是購物,堂而皇之寫進了行程表的,水晶、珍珠、貝殼,聽起來很不錯,進去全是一樣的珠寶銷售。這天我們“游覽”“水晶博覽中心”,我照例只是隨大伙走走看看。走到項鏈櫃台前,身後響起吳師傅的聲音:“看中哪一條?我送給你。”
送我一條水晶項鏈?居然有男士要送我水晶項鏈!這可真是頭一遭。憑我再怎麼善使太極拳,這回也難以應對,只好拼命地說不用不用,這麼貴。“不貴!我昨晚賭博贏了一萬多塊錢。”
……我能說什麼?只好趕緊搖頭擺手,溜之大吉。贏了一萬多?這麼輕描淡寫的樣子,那場景我可想像不出,慶幸昨晚沒有一念之差跟出去。
風景優美的南山寺讓我忘掉了水晶店的尷尬。只是驕陽似火實在難耐,我躲上有冷氣的車,不料吳師傅尾隨而至,遞給我一個塑料袋。
是一罐飲料。我正熱得滿頭是汗,也不客氣了,謝了一聲便拿出來。咦?袋子裡好像還有一個東西?暗色的小長方匣子,摸起來硬硬的像什麼木頭做的糕餅模子。吳師傅是不是要改弦更張送我什麼當地特產的手工藝品?這倒可以考慮接受。
我摘下墨鏡,這下看清楚了,登時嚇了一跳:那分明是一個首飾盒子。“是什麼?你真的買了水晶項鏈?”
“是啊,送給你。”
我趕緊遞回去:“我不要。”
他又推回來:“你就收下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下次……”
我根本沒仔細聽他在說什麼,也根本沒敢看他的表情,只是一味地推過去。吳司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重復著說一句話:“你這是干什麼呢。”
這時人們陸續上車了,吳師傅不得不回到駕駛座,那個盒子不為人注意地放在他的手邊。我把頭扭向窗外,過了好一陣再回過頭來,盒子已經不見了。我輕輕吐了一口氣。
晚上居然睡不著,老在想“我的”水晶項鏈。盒子裡頭是一條怎樣的項鏈呢?什麼顏色?什麼款式?
雖然我確實喜歡水晶項鏈,但這樣的念念不忘也讓我困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一篇文章,一個漂亮的女學生和阿姨一起去逛街,十幾歲的花季少女撫摸著漂亮而價格不菲的時裝,自信地說:“我不信,將來我會為了這些東西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
當時很不以為然:華麗的衣服怎麼能跟感情相提並論?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也值得用文字鄭重其事地渲染?而現在一條水晶項鏈提醒我,曾經年輕的理所當然原來真有可能淪落的,在歲月風塵的挑戰面前。那篇文字,其實是寫給大人看的。
另外還有一種困惑,則是針對吳師傅的。我曾以為這個“靚佬”必是習慣了追逐風月,想不通的只是怎麼會瞄上我?但想想他那種疲倦憂郁的眼神,再想想他一遍遍地說“你這是干什麼呀”,無奈又無助的笨拙樣子,實在不像那種浪子。
困惑始終不解,事情卻在繼續。啟程回海口前,我們最後又“游覽”了一家珠寶店。這一次,尾隨我的吳師傅竟然要送我一枚戒指!而且這次他不再顧忌旁人,當著別人(包括導游在內)的面,幾次把我叫到戒指櫃台前,要我試試哪枚合適!
我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電視裡看到男生向女生出示戒指,要求她嫁給他,我問父親:“送戒指就表示求婚嗎?”“是啊。”父親不失時機地教育我,“以後你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戒指。”
而現在,竟真的有人要送我戒指,卻是在這樣一種荒謬的情況下。說實話,吳師傅不令人討厭,我也很不忍心見他在眾目睽睽下這樣發愣,可是整件事情混亂沒有邏輯,我只想逃之夭夭——至此我完全明白,為什麼一見鐘情的浪漫愛情與我無緣(盡管那是許多女孩子都有過的幻想,我也不例外)。不是我沒有這樣的命,而是我不是這一類的人。
這與吳司機無關,我想就算換個超級帥哥結果也一樣,越沒有邏輯的事情,我就越下意識地抗拒。
不過,為什麼偏偏是司機呢?我想起西雙版納的小平司機,想起車廂裡回旋的憂傷情歌,想起一起戴著墨鏡在後視鏡猜測地相視,一切都像換個地方重演。是不是司機都很寂寞呢?是不是一個人長年開著車在漫漫旅途中,不知不覺會生出一種宿命的蒼涼呢?
回到海口,仍有時間逗留。這回我堅決不參團了,自己拿張地圖到處跑。想不到仍然碰見了咄咄怪事!
海口的公共汽車。那天人不多,一個年輕男子上車後就站在我的座位旁邊,我沒有介意。到站下車了,他也一起下來。似乎和我順路。我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地找我的目標景點,他便開口問我去哪裡。看他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樣子,又是一口普通話,我便向他問路。他倒也熱心,問清我是旅游者,便把路向詳細地告訴了我。但我的謝謝剛說完,他忽然問我住在哪裡,有沒有電話,晚上能不能約我見面!
我不知該憤怒還是沮喪,難道我看起來像一個隨時可以開放熱情的吉普賽女郎麼?或者我該回去查查自己今年是不是“命犯桃花”?!
自此問路只挑女孩子,學生模樣的最好。我曾在瓊台書院對面讓一個穿校服的女中學生幫我照相,她連照了兩張還怯怯地說照不好。而在書院裡面,我見到一個在樹陰下學習的女學生,也是請她幫忙照相,結果有了一次愉快的談話。女孩從來沒有離開過海南島,沒有坐過飛機,充滿憧憬地表示她很想去“大陸”看看,去坐坐飛機。讓我感慨的是女孩的天真,幾分鐘下來她幾乎把她家裡的情況、求學的過程和原因、讀書的體會、未來的理想什麼的都告訴我了,我不由得想像,如果她真的一個人坐飛機到外地旅游,會不會很容易被人哄騙?
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幾小時前我剛被騙過。那是在東郊椰林,需要坐私人開的車輛才能到達景區。我碰上了一個小貨車司機,他有一副看起來很忠厚的面貌,出的價錢也比別人低,而且一路上給我介紹椰林的景致,完了還幫我照相。於是,當我准備出椰林時,順理成章繼續坐他的車,這時他建議往另外一個方向繞行,可以到達另一個碼頭,這樣可以節省我回海口市區的時間,而且那裡有他認識的船主,他可以給我講講價。當然,這一段繞路,車費要比來時略高。我聽他講得合情合理,便同意了,還放心地把船費都一並給了他。到了碼頭,聽得他用當地的語言向船主交代了幾句,我就上了船。誰知靠岸後,船主竟伸手向我要船費!我說已經給了那人,他說他們並不認識!這時幾個人已經圍上來了,我勢孤力單,完全是秀才遇到兵了。沒辦法,只好掏錢脫身——這真正的船費又比剛才給那貨車司機的還多!
就這樣,在海南碰見形形色色的人,大多讓人困惑。尤其是在這個地方碰見的男生,似乎更直接地表現出男性的低俗和狡黠。海南之旅成了一個謎,記憶中有關風景的部分反而淺淡得多,以致我只能用相對少得多的篇幅簡略介紹。
海南風景仍跟西雙版納一脈相承地相似。我參加的是傳統的東線旅游團,經瓊山、興隆到達三亞。瓊山要去看的自然是萬泉河、紅色娘子軍雕像;興隆除了賭業興盛外,旅館裡的溫泉游泳池也很不錯。還有此地特產的小芒果,廣州也有賣的,但貴很多,而且一般沒有配套的辣椒鹽,吃起來味道便差一些,這情形,也跟在西雙版納買熱帶水果一般。
至於所謂的熱帶花園(也就是北京老頭和導游激烈爭拗的“熱帶植物園”)、東南亞民族風情園、黎苗村寨等等,都只是旅行社創收外快的項目而已,讓我更迅速地聯想起西雙版納,二者是如此相似!熱帶花園裡也有各種讓人長見識開眼界的熱帶植物,但比起西雙版納的植物園,這個就是小兒科了;民族風情園表演的泰國、印尼民間舞蹈,有些在西雙版納已見識過;而黎苗村寨裡的少數民族婚俗表演,更已經是在每個新開發的旅游娛樂場裡都能見到的東西,甚至海南特有的竹竿舞,我在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公園裡也親身跳過了!這個村寨唯一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是由當地的黎族苗族人辦的,算是政府支持少數民族經濟發展的一個項目——這也讓我想起版納傣寨推銷銀飾的那位姑娘。
三亞是海南之旅的主要目的地。大東海、天涯海角、亞龍灣,都是必游之處,應該說相當值回票價,椰風海浪的風光,到此方覺不是浪得虛名。值得推介的是南山寺,這其實是一個龐大的植物園。背山面海,到處是蓊郁的花草樹木,風景之美,我認為當為此次旅游之最。當中有一大片綠色草地,草地上有一棵大樹,濃陰參天,極為寬闊的樹蓋在烈日下圈出一大片陰涼,那環境極似小說描寫的十八世紀英國莊園,一家人圍坐樹下野餐最合適不過了。
南山寺其實規模很小,建在海邊。那片海域水極藍,浪極細,有桀驁的礁石,有寬廣的沙灘,我覺得比大東海和亞龍灣都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南山寺後面的山上,真有一種壽命很長的“南山松”,其實只是一種小灌木。不過我想,南山寺的和尚在這種人間勝境生活,壽命自然也會長些的。
我在海口是自己活動的,事先從書上看來幾個“必游”景點,找了地圖問清交通便出發。結果發現讀萬卷書果然不如行萬裡路,書上的東西太過時了。所謂五公祠,其實只是一個小公園,除非真對歷史上那五個海南清官感興趣,否則沒什麼看頭的。瓊台書院就更叫人絕倒,那裡的門牌居然是什麼師範學校(所以才能碰到那女學生),古老的書院現在只是學校裡一角破爛的建築,連收門票的都不知所蹤了。裡面只有一個聽收音機的年輕人,看起來就像這學校的校工。
東郊椰林還算值得一去,那是一大片野生椰樹林,有各種天然的形狀奇特的椰子樹。椰子這東西只在海南長得好,因此看看野生椰林鋪天蓋地的氣勢也不錯,有一種原始風味。就是交通比較麻煩,需要從海口坐長途汽車到郊縣,然後坐船到椰林所在的島上(途中可以欣賞海南的紅樹林)。一般情況下需要等夠一定人數才開船,而那天游客奇少,我等了好久,差一點這趟行程就要夭折。好不容易過了河,又要坐車才能到椰林景區,那都是些私人運作的小車輛。我的際遇,就如上文所說,無可奈何被騙了一把。
關於西雙版納和海南,我曾想常規地寫兩篇游記,但這兩次旅游在我的記憶中總有莫名其妙的交叉,而且總把我的腦袋攪成一團漿糊。這不像正常的旅游,因此難以正常地記敘。每每想起這兩個地方,兩次旅程,就覺得風景啊,人物啊,故事啊,都虛幻得有些奇怪,記憶中的面貌,不很清晰,不很鮮明,不很確定。記得最清楚的只有那火辣辣的熱帶的太陽,那四周都烤成一片白色,隱隱有霧氣升起,霧氣中什麼東西都像浮動的虛像。所以我記下來的,已經跟旅游沒什麼關系了,也沒有明確的表達主題。或許是那樣猛烈的陽光,讓人的大腦也變得混沌……誰知道呢?熱帶的空氣,特別讓人躁動吧。
200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