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1日到8月24日,我在中美洲游蕩了24天,其中兩天在洪都拉斯,6天在伯利茲,其余16天在危地馬拉。危地馬拉共和國位於中美洲北部,地處瑪雅古文明的核心區域。全國人口一半以上是瑪雅人的後裔,北部的蒂卡爾擁有已發現的最完整最壯觀的瑪雅古文明遺跡。危國境內地形多變,物種繁多,巍峨的火山,綺麗的湖泊,氣候宜人的西部高地,幾乎覆蓋整個國土的茂密的熱帶雨林,使她成為公認的中美洲最美麗的國家。然而,長期內戰加上政治上的動蕩,給這片土地帶來了似乎處處匪盜橫行的可怕名聲,尤其是首都危地馬拉城,更讓人談虎色變。
8月23日是我中美洲之行的最後一天,我從危地馬拉北部的佛羅利斯乘坐夜車返回了首都危地馬拉城。此前,與大多數游客一樣,我一直避開了這個城市。再次轉車避開它?我覺得有些荒唐。這裡去機場最方便,我無論如何要經歷一下這個城市,經歷一下名聲最差的第一區,看看到底是怎樣的龍潭虎穴。
我並不是在冒險。事實是,已經過去的三個星期的經歷使我開始感覺這個地區的危險程度被嚴重誇大了。當然風險是有的,我自己就間接遇到過一次。
8月11日上午,風和日麗,我在火山環抱中美如仙境的阿提特蘭湖邊開始5個小時的沿湖徒步,中間要穿過七個瑪雅人居住的村莊。徒步兩個小時後,我到達了第三個村莊聖帕伯羅。村子建在湖邊山上,風光秀麗,處處鳥語花香。男人們出去做工,遇到的多是婦女兒童。鮮艷的服飾,溫暖的笑容,我和每個迎面走過的人互道著“歐拉(你好)”。幾個幼童躲在樹後面張望,我走近他們作個鬼臉,孩子們一湧逃散,留下一片笑聲,多麼詩意的田園生活!二十分鐘後,我走出村子。出村口不到兩分鐘,遇見從反方向過來的一對加拿大情侶,他們告訴我,他們剛剛在路上被劫,但人身沒有受到傷害。如果我早出村十分鐘,被搶劫的將肯定是我。我中止了徒步,搭船穿過湖面返回了旅店。
言歸正傳。早上6點30分,經過9個小時的跋涉,夜車到達了危地馬拉城,停在了位於第一區16街10大道的長途汽車站。下車之後,我迅速估計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直覺告訴我這裡沒有什麼異常之處。我謝絕了幾個招攬生意的出租車司機,拖著行李包,沿著16街向西,尋找一家至少看上去安全的旅店。出外旅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安排上的機動性,因此我極少預訂旅店。根據我的旅行指南書,沿著16街向西有好幾家店。
我使用的旅行指南書叫作“苦旅指南(Rough Guide)”,是與LP不同的另一個系列的指南書。LP系列總體質量不錯,但針對具體國家,LP並不總是最好的。
如果早知道的話,我會直奔10街10大道,那裡有一家非常出名的背包客店,吸引了全世界不少的訪問者。1953年除夕夜,阿根廷革命者 切。格瓦拉輾轉來到危地馬拉城, 曾在那家店裡住過一段時間,據說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也曾在那裡與格瓦拉策劃古巴革命。令人感慨的是,直至如今,切。格瓦拉在整個拉丁美洲受到的尊重仍然非比尋常。往事如煙,理想主義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並不時髦,但人們仍然從心裡尊重那些為之獻身的勇士們,盡管他們的理想可能行不通。
看過兩家旅店以後,我來到了16街6大道的拐角處。右手邊又有一家三層樓的旅店,招牌上寫著“殖民旅店”,名字先是不俗。探頭進去看了看,一層樓面積很小,空空蕩蕩,人影不見一個。一道鐵門封住了通向二樓的樓梯口,走近一看,鐵門有兩道鎖,一道是暗鎖,另一道是一條粗大的鐵鏈鎖。這不會是個監獄吧?世界上還有比住在監獄裡更安全的地方嗎?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這家店。
按門玲,一個服務員下來,帶我上了樓,回頭又把鐵門鄭重其事兩道鎖鎖好。單人間的價錢是60Q,不到8美元,帶單獨洗澡間,外加閉路電視,比書上講的還便宜,就這兒了。
房間內有點發霉的味道,只是朝向走廊有一扇小窗戶。我關好門,隨手打開閉路電視,想看看老美抓住薩達姆沒有。電視居然好用,屏幕亮了,第一個驚喜。幾秒鐘以後,沒有看到薩達姆的小胡子,倒跳出幾個人影晃來晃去,定睛一看,呸,三級色情片,這家店看來從沒有來過帶孩子的家庭。沒有遙控器,我找不到調台的地方,但還是把聲音弄小了,否則,外邊人聽見,想這小子大清早風塵僕僕怎麼一進門兒就看這個,出門在外,咱不能讓國際友人笑話。
我把行李包翻了個底朝上,找出了最後一件干淨的內衣,然後走進了衛生間。撥動開關,第二個驚喜,衛生間頂上的燈居然也好用,盡管燈光昏黃。抬頭一看,是那種噴頭上加熱水器的淋浴設備。最近這種設備使得多了,我不在意的伸手去噴頭上面摸索熱水器開關。突突突,一陣痙攣一直傳到大臂,TMD,怎麼觸電了!
我湊近熱水器,哪有什麼開關,連開關外罩都沒有,一團亂線,兩個裸露的線頭。這個殖民旅店,果然不同凡響。參加革命這麼多年,走南撞北,住店觸電倒還真是第一次。好在瓜地馬拉電勁兒小,只打到了大臂。兩年前在美國也觸了一次電,記得直打到了離心窩四釐米半的地方,同樣電壓,美國電有勁兒,要不怎麼叫發達國家呢!
我站在原地權衡了一下怎麼辦。穿上衣服去叫服務員,怎麼說得清楚?想起西班牙語,頭又大了一圈。再說,萬一服務員告訴我,本旅店規矩,電人的房間8美元,不電人的房間10美元,難道我為了這點小困難收起滿床髒衣服多花兩塊錢再搬次家不成?算了,大熱的天,冷水就冷水吧,想想當年紅軍兩萬五千裡。。。
我慢慢打開水龍頭,放出一股小水柱,然後用小指尖輕輕碰了碰水柱,謝天謝地,水裡沒電,吃一塹長一智,沒錯兒。
上午九點,與服務員打了個招呼,我走出了旅店。嘩啦啦,旅店鐵門在我後面鎖上了。
外面陽光燦爛,人來車往,很是熱鬧。我沿著7大道向北,去銀行換了點錢,找到郵政局買了幾張紀念郵票,這是我到哪裡都必做的一件事。許多普通機構或商店門前都有持槍保安人員,銀行更不必講,大門內外身穿制服的武裝保安人員時時刻刻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曾經一度是危地馬拉政治宗教中心的中央廣場坐落在向北一公裡左右。十點鐘前後,我走進了中央廣場。時間還早,廣場內游人不是很多,全是當地人。許多市民攜全家來這裡渡過周末。廣場中心是個不大的噴泉,孩子們在池邊嘻戲,鴿子在四周覓食,情侶們在擺姿勢拍照,氣氛非常輕松。
廣場東側是一所19世紀大教堂,西側是國家圖書館,北側是國家宮。大教堂內外都是歐洲式的,端莊典雅,與我在瑪雅人居住區見到的瑪雅式天主教堂全然不同。宗教信仰的混合是危地馬拉社會生活中的一個非常獨特有趣的現像,有時間我會就這個題材特別寫個游記。
走出大教堂回到廣場中心,突然看到一支穿紅色制服的士兵隊伍朝國家宮走去。士兵們披白色綬帶,持上了刺刀的步槍,步伐整齊,儀仗隊的樣子。我快步走過去,隨在他們後面進入了國家宮。
國家宮建於20世紀30年代,氣勢極為恢宏。下面兩層對游人開放,上面是政府部門辦公地點。樓內陳設著許多雕塑壁畫,二樓設有國家會客大廳。國家宮一樓正中是個精致的庭院,院子四周擺放了許多鮮花。庭院的一側矗立著一座雕塑,是兩只指向天空的巨手,其中一只手上放有一枝白玫瑰。
在一個軍官的指揮下,紅衣儀仗隊正步走入了庭院。走在最前面的三個士兵,中間的士兵手中捧著一個托盤,盤中是又一枝白玫瑰,另兩個士兵在旁邊護衛。經過一套復雜的儀式,士兵們走到雕塑前面,用盤中的白玫瑰換下了巨手中的白玫瑰,隨後正步退出了庭院。
儀式進行中,我低聲問旁邊的一位女士這個儀式是什麼含義,她告訴我,那雙巨手雕塑是為了紀念1996年停止內戰和平協定而設計制作的,每天上午11點,國家儀仗隊舉行儀式給雕塑放上一枝新鮮的白玫瑰。
莊嚴肅穆,樸實無華,我深深地被感動了。危地馬拉政府與反政府力量的內戰持續了整整36年,死亡15萬人,經濟受到嚴重破壞。巨手直問蒼天,天若有情,但願人世間不再有戰爭,不再有疾患。
在廣場內一個小攤擋用了午餐,我走回了廣場東面。這次我繞到了教堂後面,那裡有一家特大規模的室內商場。商場連地下算共有三層,上層是服裝及裝飾品,地面一層是食品及農產品,地下室是日用品及工藝品。旅游次數多了,每到一個新地方,我都盡量克制不買紀念品,尤其是不買難攜帶的紀念品。但另一方面,逛商場往往是了解新地方的好途徑,因此,盡管我只看不買,商場還是要逛的。
商場的規模比想像得還要大,顧客雖多但不擁擠,看到了一兩個外國游客,其余全是本地人。地面層最有意思,各種各樣賣飲食的小餐檔擠在通道兩邊,每個餐檔又都擺有幾個座位供客人使用,空間小,食客們擠在一起,更顯得熱鬧。
“要吃午餐嗎?”聽到一句英文。我扭過頭來,右邊是一個賣炸雞塊的攤檔,說話的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正望著我,顯然他是這個攤檔的主人。
“不”,我用手拍了拍肚子,“飽著呢。”
“日本人?”又問了一個問題。我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不是,是中國人。”
“噢,中國人,”他的臉上滿是笑容,“歡迎到危地馬拉來。”四目相視,我回報以微笑,幾乎不約而同,我們伸出手來,擊了一下掌。“謝謝。”我點了點頭,轉過身來繼續走路。我不認為日本人或中國人對他來說有什麼不同,大家都是他的朋友。
在中南美洲旅行,語言不通是最大的不便之處,能講英文的人比想像的要少得多。但是在許多場合下,微笑往往會成為更有效的語言。其實,不管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微笑常能最快的消除彼此間的距離,與天性友善的中南美洲人來往,更是如此。
走出商場,剛過正午時分。前一夜在長途車上只睡了幾個小時,我覺得有些困了。沿著幾條大道向南迂回,我慢慢走回我的“監牢”旅店。睡醒後,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我翻開旅游指南,尋找下一步做什麼的線索。據指南上介紹,18街上6大道與10大道之間的地段是城裡最為危險混亂的區域,不論白天黑夜,避開為好。我這裡是16街6大道,距離那個地區只有兩條街,對,去那看看。
我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留在了旅店,口袋內只剩下35Q,不到5美元。
用混亂兩個字來形容這段街區是再恰當不過了。第18街挺寬,但兩側各種各樣的直擺到路上的小攤位使街道顯得擁擠而又狹窄,這些攤位賣食品的居多數。再裡面占據人行道的是更多的臨時小攤位,廉價電器,服裝,雜貨,擦皮鞋的,賣報紙的,應有盡有,叫賣聲與喇叭聲,搖滾樂與流行曲,油鍋裡蒸騰的油煙與過往車輛的廢氣,全都混在一起。最後邊是街兩邊的店鋪,夾在店鋪之中的是若干家門臉看上去髒兮兮的夜總會,天黑之後,整個這條街是紅燈區的中心地段。
從墨西哥過來的一輛噴著黑煙的“雞籠子車”慢吞吞的穿過,車門敞開,車門口照例掛著幾個乘客。“雞籠子車”(Chicken Bus)是危地馬拉的主要大眾交通工具,清一色由美國六七十年代的中小學校車改裝,改裝後車身上畫滿各種各樣色彩艷麗奇奇怪怪的圖案。車內座位狹小,破破爛爛,“雞籠子”的雅號由此而來。外來游客們對“雞籠子車”的感受可以分成不同幾種:不敢坐,試著坐,坐上癮,非它不坐。我屬於第三種。以後專門寫一篇游記講“雞籠子車”的故事,材料多多,樂趣無窮。
我心裡嘆口氣,沒有機會再坐了。
我沿著18街在6大道與10大道之間擠來擠去走了兩個來回。全部是當地人,沒有遇到像我一樣的外來游客。我時刻保持警惕,但沒有任何不安全的感覺。
肚子有些餓了,我選擇了一家看上去清潔的快餐廳。餐廳大門外,一個坐在地上的老年乞丐伸手攔住了我。我搖搖頭,想一直走過去,老乞丐固執的伸著手,繼續擋住我的去路。我看了看他,他盯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35Q紙幣,沒有合適的錢給他,我退後幾步,從另一側繞進了快餐廳。
餐廳大門內站著一個穿制服荷槍實彈的保安人員,這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我弄不懂為什麼要設置這樣的全職保安。是讓顧客們有安全感嗎?這裡大多數顧客都是本地人,他們應當清楚這裡有多安全或多不安全。那麼這裡一定是很不安全,我為什麼感覺不到呢?
點了一份20Q的快餐,坐下來,透過玻璃窗,我繼續觀察外面亂哄哄的街道。這裡是明顯的貧民區,這裡的人們過著最普通的忙碌的但同樣實實在在的生活。
櫃台後面的一位女服務員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杯飲料。她快步走出大門,把飲料遞給了那個老乞丐。老乞丐接過飲料,沒有說話,表情木然。
天色暗了下來,該回去了,不知什麼時候,老乞丐也離開了。在回去的路上,我用剩下的15Q買了一個蘋果,一只桃子,一瓶飲用水,一袋炸薯片,一串特別甜的小香蕉。
晚上,我把自己關在“監房”內,用帶回來的零食作了宵夜,沒有再出門。
8月24日早上七點鐘,我把行裝整理好,找了一張紙頭,在上面用西班牙文寫上一行給出租車司機准備的文字:“我要去機場,多少錢?”隨後,我出門左轉,走到16街6大道的交叉口等待過往出租車。星期天早上,路上車輛很少。東張西望,看到左邊臨街的一所樓房前面有兩個年輕姑娘在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
“Sex?”,年齡大些的那個姑娘問我,口音很重的英文,我沒聽懂。我朝一輛路過的汽車做了個招手的姿勢,對她們表示我想找一輛出租車。
“Sex?”,又問了一遍,這次我懂了,原來是兩個妓女。
我打量了一下這兩個風塵女子,年齡大一點的大概有25歲,年齡小的看來不到20歲。我搖搖頭,用手指著天上,作了個飛的姿勢,然後在手表盤上畫了個圈,最後指指來往車輛,說了一個字:“Taxi”。這次輪到她們不懂了,年輕的那個姑娘用手指了指我走過來的方向,問我:“Hotel?”
我不想再多羅嗦,真是誤事。不過我又發現她們的這個位置來往車輛很多,我不能走開。靈機一動,我從口袋裡摸出來寫好的紙頭,遞給她們,心說:“行了行了,這下懂了吧,我忙著呢。”這下是懂了,把紙頭還給我,她們不再說什麼。
我轉身面向大街,朝遠處行駛中的一輛出租車揮手,下意識中,我覺得她們沒有走開,回過頭來,出乎意料,她們正同我一樣朝著出租車揮手。兩輛車以後,一輛空出租車停在我們面前。
年輕一點的姑娘對我擺擺手,說了一句西班牙話。我猜想她是說:“你別動,我來跟司機講。”她上前與司機說了幾句話,轉過頭來告訴我:“40Q”。我吃了一驚,怎麼會!我的指南書上標明從第一區到機場是10美元,近80Q。我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只筆,在那張紙頭上加上了“40Q”幾個字,然後把紙頭遞給司機看。“Si,Si。(是,是)”司機說。
轉過身來,我對兩個姑娘用西班牙文說:“謝謝,真的太謝謝了!”我希望她們聽懂了我的話,至少,我希望我的語氣表達了我心中遠遠超出省下來的那幾個美元的真誠的謝意。
與兩個姑娘揮手道別,我把出租車帶到旅店門前,7點20分,我們走在了去機場的路上,我的中美洲之行畫上了句號。
兩小時後,飛機起飛了。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默默地注視著機翼下這塊美麗的土地。
那是怎麼樣的一片綠啊!整個危地馬拉城依地形建在西部高地丘陵中間,極目所望,視野中是那漫無邊際繁茂的雨林。如果說綠化對世界絕大多數城市來說意味著在建築群中見到了片片綠色,那麼對危地馬拉城的准確形容就是在綠色海洋中見到了建築群。飛機繼續升高,建築群變成了海洋中的座座島嶼,飛機再升高,座座島嶼變成了海洋中的點點白帆。終於,大地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終於,我告別了這個國家。
我不知道有生之年會不會再來這裡,很可能不會,有太多其它想去的地方;我更不知道我的文字有沒有准確的反映這個國家或者這個城市,很可能沒有,時間畢竟太短。
但我知道,這裡記錄下的是我的真實心情和經歷;我更知道,永存我記憶深處的危地馬拉,將是她那迷一樣的歷史,將是她那善良的人民,和她那無邊無際的綠色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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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圖為國家宮內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