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個在現代漢語裡最簡單又最常用的詞,也許它在人們的意識中只不過是兩個點之間要麼筆直、要麼稍微有點彎曲的連通線罷了。只要往舒適的轎車裡一坐,輕松自如地轉動方向盤,霎時間就便飛馳而過了。不用留下一點痕跡,也不用帶走一絲記憶。 ?在對路的思考中,我隱隱的聽到一位已逝的老人關於路與人生的感悟;“路就是從沒有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我才意識到隱藏在路背後的人類的開拓意識和無限的滄桑感已經不知不覺的淡離了現代人的生活。
??如今,我行走於其上的四川北路正是這樣一條飽經世事滄桑也凝聚著上個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百年思索的路。然而,當我站在拱橋上視線透過兩排鱗比櫛次的高樓大廈之間穿越整條寬闊的大路時,其盡頭總是被一張張碩大而精致的廣告牌和一輛輛穿梭於其上的豪華汽車所遮掩。我實在難以把它與上世紀初那個日本皇軍皇民飛揚跋扈,地痞幫會四下橫行的舊虹口聯系起來。也難以想像,這裡原來竟是中國文化重鎮,很多現代中國文壇巨匠曾寄居於此。只有橋頭屹立的西式建築中國郵政大廈上那只古老的舊鐘和橋下蘇州河裡柔和裡帶有深沉的水還不時的提醒我它昨天那些交織著輝煌和辛酸的故事。
??我帶著對中國現代文學虔誠追索的心情沿著這條現在已經充滿商業氣息的大路前行。一路上只有匆匆過客、林立的店鋪、車水馬龍的街道,卻不曾發現魯迅們留下的一點痕跡。然而,終於在一個路口出現一個看上去很特別的牌坊。它不帶有尖尖的棱角,頂呈稍扁的半圓形狀,其中寫有:“海上故裡”,其下毅然刻著:“多倫路文化名人街”幾個大字,從整體上看去,其明顯的帶有上海傳統的石庫門風格。我心中不時感到歡喜,因為這多倫路我很久便聽說過。它雖然只是繁華的四川北路上一條靜謐幽深的支路,但曾經藏龍臥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有眾多現代中國文壇巨匠居住於此,許多轟動全國的文學巨著從此誕生。時局的混亂並沒有攪亂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思考也在亂世的洗刷中進行。南昌起義後,郭沫若曾經輾轉避難於此,並在此譯出了一部《浮士德》;茅盾的文學創作也正是在這裡開始;葉聖陶的長篇小說《倪煥之》也是在這裡問世。當然,還有陳望道、馮雪峰、柔石、瞿秋白、沈尹默、內山完造……其中一間名為“公啡”的咖啡館是中國第一個革命文學團體“左聯”活動的主要場所。記得魯迅的《革命咖啡店》中有過這樣的描述:“遙想洋樓高聳,前臨闊街,門口是晶光閃爍的玻璃招牌,樓上是我們今日文藝界上的名人,或則高談、或則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熱氣騰騰的無產階級咖啡……倒也實在是理想的樂園。”現在我身臨其境,走在這狹窄的小路上,面對著兩側收藏和出賣古物字畫店鋪,還有一間間書屋文苑,忽感其外的老建築訴說他們各自昨日的故事和滄桑的歲月。
??剛走過幾步,我猛然注意著路邊一店門前立著的一座很大的豎立牌匾,匾上坦然寫著“鹹亨酒店”四個大字。這些似曾相識的字跡把我的記憶瞬間轉移到江南那個熟悉的魯鎮了。我仿佛就要走到當街那個曲尺形的大櫃台前,對著櫃裡叫道:“溫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盡管我是不喝酒的。然後跟一群短衣幫一起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當然,這裡總少不了那個能使店的內外充滿快樂空氣的孔乙己了。可是,睜眼一看,發現這的確是個古樸造型的酒樓,只是好像不是紹興風格的,店裡也是古色古香的,牆上還貼著幾副字畫,瓷制的地板正亮得喜人,還有幾個年輕美貌的服務生代替了“樣子太傻,侍侯不了長衫主顧”的“我”,門外也看不到一個短衣幫。或許,裡邊也不會預備溫酒的熱水,賣那種孔乙己總愛吃的茴香豆了。只剩下孔已己本人默默的站在外面,在苦與樂的邊緣拿著一疊茴香豆,好像要固執地向路人介紹“茴”字的四種寫法,即便是沒有人理他也是如此——這是一蹲塑像。看見這位自中學起就認識的朋友,我好想問他:“一個世紀就要過去了,茴香豆的味道還一樣嗎?你的長衫還是一次也沒洗過嗎?在被打折了腿之後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用功嗎?”然而,我終於不忍,他也終究不語,陪著他站在那裡的,只剩幾輛並停的豪華轎車。除了古玩器店和咖啡館、酒樓之外,多倫路的攤子也擺了不少。其大多都是賣舊書的,如俄羅斯文學和中國古代小說都很多。其間也放有一些新玩意,比如撲克牌,用透明的玻璃紙包住只露出第一張“黑桃A”,上面印著2003年世界風雲人物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的頭像。
??從整體上看,多倫路大體呈“L”狀,雖然其中有不少彎曲,但她的兩端還是很准確的切入四川北路之中去。原先我從牌坊入,現在又從另一端同樣的牌坊走出來。從以文化旅游著稱的多倫路又返回到商貿雲集的四川北路中去了。不看了,一直往下走吧。
到四川北路的北面盡頭有一個很大的園,在舊時的上海被叫做虹口公園。後來,魯迅的遺體從西郊的萬國公墓遷葬至此,並於1956年在園內建起一座紹興民居風格的魯迅紀念館,終於在1988年正式更名為魯迅公園。據說,先生生前經常來此散步。的確,這裡雖然不是像百草園那樣的樂園,當然更沒有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從草間直串雲霄,沒有吃了便可以成仙的人型何首烏,也沒有赤練蛇和美女蛇的神秘傳說,但是在這非人間的世界裡,這個靜僻於繁華都市一隅的園也無非是修心養性的好去處了。先生那個時代如此,現在也依然沒有變。才走進大門,錐形樹冠的常綠喬木雪松,高大的淺色梧桐,還有更多不知名的綠樹便像衛兵一般排在眼前。上,總算遮住了一片天空;下,還能還人們一片陰涼。頓時,剛才鬧市上汽車的奔馳,太陽的火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仿佛走進另一個世界。
??按著大門口掛著的地圖往右走,不一會兒,一座江南風格的建築被從草間立在我眼前了。這就是那座魯迅紀念館,主館分兩層,其前還有一個前園。我在喜悅中穿過大門和前園,徑自奔到二樓的陳列廳去了。廳沿著這棟房子的四邊而呈折線逐漸深入,暗色的牆壁上逐一嵌著諸多展物,再有淡淡的光,使整個兒仿佛時間隧道一般。就在其中,我與魯迅進行了一次跨時空的交流。從眼前幾本原版的《新青年》、《新潮》、《小說月報》、《婦女雜志》,我仿佛返回到“五四”那個屬於叛逆者的年代。聽著你一聲聲吶喊,一次次彷徨,只憑著手中一支“金不換”竭力刻畫這個擁有四萬萬民眾和五千年文明的民族中人們的靈魂。暗暗的牆上那一幅字:“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到‘仁義道德’……‘吃人’。”在這熟悉而深刻的字行中,我一驚,竟看到你模模糊糊的面容,樸素、冷峻中又不缺乏熱情——後來才發現這不過是玻璃字框裡反射的對面的一張你的頭像罷了。在對堅韌不屈的《野草》的贊美聲和《朝花夕拾》中,我看到了你親筆寫下的一篇篇字跡,你的字稍圓,在潦草中不失認真,在塗改中不乏整齊。我能看出你對文與為人的嚴謹來。在我的印像中,生活在非人間的你應該永遠保持悲憤和冷酷吧。你說:“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債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影的東西。”所以,在這寒冽的空氣裡,你吹出陣陣《熱風》;還有那張我早聽說過的你在廈門的《墳》中間拍的照片——也許也只有你才會在那種地方拍照,因為你說你生活在廈門的墳中間。然而,眼前這本《兩地書》讓我感受到你的你心靈深處對人間的愛和追尋,雖然你生活在“非人間”。還有,你對青年們的熱切關懷。比如這張照片上留著一頭短發,著一身學生裝的劉和珍君。你看她的笑是這麼溫和與安詳,正如照片的旁述:“性情溫厚,學業優良,為師友所贊許”,也如你說的“微笑的和藹”。而當3·18在她遇害後,你實在無話可說了,你認為長歌當哭必須是在痛定之後的。然而幾個學者文人的陰險論調使你出格的憤怒了,你終於在4月1日這個西方人引以為娛樂的日子裡寫下那篇讓我們耳熟能詳的《紀念劉和珍君》。不過,即使是手法高明的你,也不是這片古老而專制的土地上那些血跡的終結者。僅僅數年之後,同樣熱情勇敢的五位青年在盛開桃紅的龍華碟血。後來,我就成了其中一位的校友。同一所學校把他和我聯系了起來,由他也把我和你聯系了起來。你說;“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時光飛逝,70多年已經過去,他的紀念碑正立在校園的一處,只是記得他的人還很少,再說他們的更少了。再後來,你的同伴楊銓也是這樣的離開了。“眼看朋輩成新鬼”之後,你究竟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命運呢?面對死亡,你坦然處之。在病入膏肓,你的醫生判定你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就已經死掉之際,你還寫下了帶遺囑性質的《死》。你漠然地面對你的宿敵,你要讓他們怨恨去,你也一個都不寬恕。只是在死前三天還靜靜的寫下《曹靖華蘇聯作家七人集》;死前兩天,寫下《因為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
走出這個凝重的紀念館,我又回到了現代,回到了幽靜的公園林間走道上,向著更加沉重的魯迅幕走去。
??魯迅墓正在靜靜的臥在公園的西北隅。隔著一片很大的圓形草坪望過去,那裡排滿了像征哀悼的松柏,還有四季常青的香樟和廣玉蘭。一蹲魯迅坐像在他們的守衛下立在中間,其後隱隱的便是墓室,一代“民族魂”魯迅正安息於此。這時,我腦海裡忽然閃過先生的《死後》來。先生現在是不是像他所預料到的那種在運動神經廢滅而知覺還在的比四更可怕的狀態下聽著過客們的腳步聲和“死了?……”、“嗡。——這……”、“嘖,……嘖!……”的議論。我又想起我自己現在的狀態來:是快意——不是的;是傷心——老實說吧,我已經很久沒有落淚了;還是僅僅把先生的死當作“加添些飯後閑談的材料”——不知道,不至於吧。那麼我,比如寫這篇有可能正是“多破費寶貴的工夫”的文章的我,是那些串在先生身上“尋做論的材料”而使他煩厭不堪之至的青蠅和螞蟻嗎?我自感到很矛盾,也很疑惑。
?然而這裡近年來也頗不寧靜。於魯迅幕的正左方不到百米的地方,一座鳥巢形的巨型建築正好擺在這裡,仔細打量方才知道這便是著名的虹口足球場。原來看比賽時我曾被它的雄偉和豪華以及球場上轟轟烈烈的氣氛所迷住,總期望有一天也能光臨於此。沒想到在它的周圍還靜靜安歇著一位世紀老人。
??幕的右側是一個扁長的很大的湖。湖上綠波碧影,湖岸上的柳枝隨風飄舞。我就這樣迎風走上湖中較窄一段之間的一座橋,其名曰“越虹橋”。站在橋上,我的頭頂上正浮動著白雲,腳下正在灌滿了一潭如鏡的水。不時向右望去,這潭清淨的水沿著狹窄的水路彎彎曲曲延伸向遠處,視線的盡頭出有一座江南式的民宅;向右遠視,這寬闊的水面後面的天空中,豎起了幾支細長的高樓大廈——一邊如紹興,一邊如上海;一邊像溫馨寧靜的故鄉,一邊像硝煙彌漫的戰場。一邊是這個天真浪漫的訊哥兒,一邊是那個在白色恐怖面前頑強奮戰的魯迅先生。而溝通他們的“路”,僅有在我腳下看不出其正在流動的一條細水。這時我的思緒正如《故鄉》結尾的話:“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