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何在——送給所有懷鄉的自助游者
哲學原本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去尋找家園。
——諾瓦利斯(Novalis)
1,
母親來北京看望兄嫂和我,一次吃飯的時候說起故鄉。她說故鄉已經沒法看了,經濟衰退,稅收萎縮,有幾個位居要職的領導又攜款潛逃,昔日的十強縣現在已經淪落到申請了貧困縣。財政跟不上,市裡髒亂差就全都齊了;企事業單位的職工不少人都拿著半薪上崗,沒精打采的;很多人無所事事,於是一些街道就變成了麻將一條街;管孩子變成了一件讓家長們集體頭大的事情,因為大街上無業和有業的混混兒都很多,稍不留意自己的孩子沒准就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甚至鄉鎮上有一家農民的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因為供不起兩個孩子同時去外地求學,選擇任何一個孩子都會在另外一個孩子身上落下將來的埋怨,家長只好讓他們兩個抓鬮自行決定未來的命運……
我哥去年回過家,聽完之後嘆了一口氣道:心裡不好受啊。
除了說到的抓鬮,這些話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無動於衷,第二個反應是無動於衷的感覺讓我陡然一驚。
我怎麼會無動於衷呢?那可是我的故鄉啊!
然後我發現我已經整整四個年頭沒有回鄉了:四年前的春節我在非洲,三年前的春節我一個人在北京看DVD以及睡覺,兩年前的春節我去了湖南鳳凰,去年春節我去了歐洲。而今年春節,我打算再去一趟西藏。
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對故鄉毫無感覺的家伙。
2,
故鄉名曰棗陽,中國中原的一個毫無特色毫不起眼的縣級市。
從經濟角度上講,故鄉本不該淪為貧困縣。中原大地的土壤很早就實現了深耕細作,棗陽則是一年兩熟,真真夏收麥子秋收稻,瓜果滿畈魚米鄉。本該繼續十強的棗陽變成貧困縣,在沒有天災的情況下,只能說是人禍作祟。前任市長都被通緝捉拿,經濟能好的了嗎?
盡管中原文明曾經在古華夏大地上率先成熟,但愣要是挖掘一下故鄉棗陽的文脈背景,我所記的也十分有限:棗陽舊稱廣昌、棘陽,自秦設郡縣制時即設縣。漢光武帝劉秀可以算作是棗陽人,據說王莽曾在這裡率兵追殺過劉秀,為現在的劇院留下了一幕《王莽攆劉秀》的曲劇。《三言二拍》第一部《喻世明言》裡所載的第一個故事就發生在棗陽,所記自然是野史。三國時期這裡因為距離襄陽不遠,也算是被古代英雄的馬蹄折騰過那麼幾番,比如被關二爺三通鼓內誅殺的大將蔡陽,死後被他的坐騎馱到一個小村子邊,村子裡的人埋葬了他之後,就把村名改為蔡陽——爺爺奶奶在那裡生活了一輩子。到了現代,棗陽似乎就為新中國提供了第一位總檢察長黃火青。
據說剛解放的時候棗陽還有古城牆和護城河,並且小十字街曾遺存過古代的文昌閣,縣招待所的入口處有一個古樸的轅門,縣文化館裡還有一棟古廳堂。但這些我都沒有見過:護城河的河水早已經被縣化肥廠的污水肥的魚蝦全無;古城牆和文昌閣等都已被拆毀,縣文化館好歹還算是保留下來了幾塊石碑,靠在公共廁所的外牆上,石碑上的字早已經被雨水和尿衝沒了。
至於資源方面,有幾個很不夠重工業的鹽礦,因為含碘量太低只能作為工業用鹽;還有一個據說儲量異常豐富的鈦礦,鈦金屬是塗在航天飛行器外的必要保護層,必將為中國未來的航空航天業提供巨大的支持,因此現在被軍隊先保護起來了。從規模上講日本鬼子真正只來過兩次棗陽,第一次是揮舞著刺刀來做野獸,第二次是披上羊皮打著合作開采的旗號窺視過這份鈦礦,兩次最終都灰溜溜地滾回了那塊呼啦著武大郎膏藥旗的老窩裡。
前幾年還發現了一個古葬群,據考古學家說比較史前,因此在電視鏡頭前異常興奮地揮舞著拳頭說:我要在這裡考一輩子了!——事實上考走了整整兩卡車文物之後,那裡又變成了安靜的田頭。
還有一條唐白河,先注入漢水,再注入長江。我先前以為這條河的名字是為了紀念唐朝的大將白起,歷史書卻告訴我:白起不是唐朝的。——唐白河只不過就是唐河和白河彙流在一起就變成了唐白河。
百余公裡外的隨州發現了舉世聞名的戰國編鐘,百余公裡外的襄陽古隆中誕生了婦孺皆知的諸葛孔明;而故鄉棗陽籍籍無名。——盡管這次中國飛天第一梯隊三個人中的聶海勝是棗陽人,可是人們只記住了第一個從太空艙從容走出來的楊利偉。
3,
我這般無動於衷估計同故鄉相對貧瘠的人文資源、歷史資源、自然資源有關吧,到現代,故鄉的確是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美麗風景和精神遺存了。
記得十年前的春節我是在雲南麗江寫生,第二年的同一時間麗江地震,心裡也跟著一震!倒不是慶幸自己躲過一劫,而是遺憾所拍所畫的不少老房子都不復存在了,還擔心麗江申請世界文化遺產的計劃泡湯——早申請成功一天,老城的那份完整就早一天得到相對有效的保護。
一次一位剛從甘肅敦煌游玩回來的朋友對我說:你所喜歡的那根鳴沙山的曲線依舊柔順迷人,可是月牙泉就只剩下一點點可憐的水域了。看了他所拍攝的月牙泉心裡好一陣的不舒坦:早就知道月牙泉的水位逐年下降,可是沒想到已經萎縮到這種程度。
還有去過稻城香格裡拉的朋友對我說,考慮到香格裡拉的承受能力,現在景區在接待高峰期的時候每天只限量發售500張門票。心裡也是一驚:我去稻城香格裡拉景區的時候,那裡連買手紙和方便面的地方都沒有。不知道現在那裡的垃圾是不是也和其它的開發區域一樣多了起來,香格裡拉不知道到底還可以香多久?
以上我牽掛的地方都並非我的故鄉,同生活了十八年的故鄉相比,所有我行走掠過的地方都是匆匆一瞥,從來沒有過一次切入,但它們居然就可以讓我沒辦法無動於衷。
我遇見過不少自助游的行者,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著類似這樣的情結。很多可以讓人動容的地方他們走過,就把自己的牽掛分出來一份留給這些曾經的目的地,關注著它們的生長;更有甚者,他們舍棄了熟悉的生活空間,留在心儀已久的目的地,讓自己和它們一起生長。
我知道,愛遠方的土地和愛我所生活的城市是同一種愛,包括我的故鄉,都不應該厚此薄彼。但對於那些目的地我不能無動於衷的原因是,那裡存在著脆弱的美麗,並且正在被動地任人抉擇:是繼續美麗,還是讓美麗永劫不歸?
4,
哲人說,通常我們每個人都有懷鄉病。
我現在才明白,所謂懷鄉意識中所懷的“鄉”,並非僅指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我們一生奔波,不停地做事情,不停地汲取知識,只是為了給自己“尋找家園”,只是為了讓自己“處於家中”。因為在家中,有溫暖、有幸福、有坦然而知的熟悉、有安然而處的親切、還有你自己的真理。
所懷的,應該是屬於自己的那塊精神家園。
還有落葉歸根,與其說落葉最終要和根呆在一起的話,還不如說落葉要變成維系根的土壤;因為落葉是從土壤中吸取養分才能夠生長。
精神家園就是我們的根。沒有根的人沒有質的人就像是隨波逐流的浮萍,一輩子都不曾有歸宿感。
5,
有鄉所懷的人是幸福的。
陳景潤研究歌德巴赫猜想的時候,一邊走路思考一邊撞上了行道樹。旁人取笑他,卻不知道作為一個正在自己的精神家園裡遨游的人,濃重的幸福快感即使撞樹也撞不掉。
葛朗台數金幣的表情遭到無數讀者的笑話,事實上這原本是一個無比燦爛的幸福微笑,因為對於葛朗台這種高級別的吝嗇鬼,摸著金幣就等於摸到了自己的精神。我們頂多可以笑話笑話他的精神家園過於物質化,但那種幸福的微笑,我們自己真正才笑過幾回呢?
用當代所謂的價值觀念來標注雷鋒,不少人興許會說傻,因為生存在當代價值觀環境下的人根本不能理解一種不計報酬的付出。其實雷鋒做好事並非沒有報酬,要不然我們不會用“助人為樂”來概括他:因為助,所以樂;應該說雷鋒是一個在自己的精神家園裡無比堅定的遨游者。將報酬完全鎖定在物質層面上的我們有什麼資格和准頭去自以為高明呢?
我們是一腳踩空的一代,自己踩空了,還妄自得意地對那些腳踏實地的人們評頭論足。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笑的頻率比古人高多了,但我們的精神快樂,不見得是在一直進化。
世界越來越光怪陸離,空間不斷地膨脹放大,太多的信息和元素總是撲面而來,修飾著我們的質。慢慢地我們反而難以搞清楚什麼是自己的質、自己的根、自己的精神家園。
6,
不少自助游的行者都有著相對濃郁一些的懷鄉病。
那些在目的地最終留下來的行者,並非守約著一個物質的地頭,而是守約著一份精神家園。他們遠離了地理意義上的故鄉,卻多少實現了一些在精神家園中生活的夢想。
我沒有過那樣的嚴肅,但是至少那些美麗的目的地都在我精神家園的牆壁上刻存著影子,我因此難以對目的地的那些讓美麗日趨死亡的變化形式無動於衷。
我不止一次地以輕慢了城市風情的態度游離出城市,是因為它撐不滿我的家園。
由此我覺得“只把他鄉做故鄉”也並非“甚荒唐”,只要你不是在“為它人做嫁衣裳”。
但首先,真正的家園是什麼?
7,
家園不是萬紫千紅或蒼涼落後,而是純樸自然。
家園不是燈紅酒綠和逢場作戲,而是笑的燦爛。
家園是把浮於表像的東西濾除之後的沉澱,我必須看到一顆有重量的釘子楔進自己的心髒。
而那顆心髒,應該慢慢修煉成平常心。
我確信自己可以描繪出自己的家園,但是家園何在?
8,
去年從新疆西藏尼泊爾游走100天之後,我又去過歐洲(公派鴨行)和山西(為了泡妞)。我發現後者的行走我基本上都是無動於衷的麻木態度,沒有新鮮的顏色可以叫停我的眼球,也沒有什麼樸質的故事可以打入我的內存。
十年的行走已經拓展了我屬於行走的那一塊精神世界,在中國我可以選擇的行走之地越來越少了。原來有重量的釘子慢慢地失去重量,在我還根本不具備平常心的當下我需要更赤裸裸的直截了當的刺激。但我和很多自助游者一樣,不能夠輕易地退而求其次。
這讓我快樂,因為我知道我依舊在生長。
這讓我憂傷,因為我可能的目的地越來越少。
所以我理解那些經常游手好閑的驢子們為什麼一藏再藏。
9,
好在我們還有個西藏。
如果我將西藏的感受寫入那些早已經汗牛充棟的文字倉庫中去,肯定會遭到淹沒。看了溫普林的《巴伽活佛》、《苦修者的聖地》、《茫茫轉經路》之後,就更加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想起桑耶寺的喇嘛對我說過:小溪總是嘩啦啦地流淌,雅魯藏布江卻無聲。
我總是在某個空虛的瞬間想起西藏,慢慢地胸腔就被塞滿了。
那確實是一個可以對一個人的人生觀產生化學作用的地方。
10,
懷鄉,於是懷念西藏。
非一郎 2003,10,21
這篇玩意兒寫到最後就虎頭蛇尾了,因為最後我有很多想法,但終於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