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烏齊縣1996 8月27日 晴/雨下午一點多,公安的車還沒到,小岳已收拾好行李,坐在長凳上看書,等著。我開始耳鳴了,身體越來越虛弱,他突然問:“跟我回昌都吧?” 可這樣的身體狀況是承受不了長途顛簸,沒有回答他。三點多,車還是沒來,小岳建議到外面吃點東西,我太累,不想出去,他說:“昌都有飛機到成都,再轉機送你回家吧” 一驚,怎麼以現在的樣子面對父母,只有吃些東西才能強壯起來。沒有人會去負擔另外一個人。
“你能幫我穿靴子嗎?” 他蹲在床邊幫我穿鞋,抬起頭又問,“一起回昌都吧?也有個照應” “….好是好,可即便我想走,他們也不一定願載像我這樣傷重的人。” “我可以先問看看。”
一出病房,才發覺沒有立體感 - 今天左眼已腫得睜不開。我伸手去握他的手,也許是突然,他下意識縮了回去,尷尬地在褲子上擦了一下,才又牽上我的手。到不遠的一家木屋,點了兩碗水餃,他交代店家:不要加醬油,怕留下疤痕;不能有一絲的辣,怕發炎。他提醒道:“發炎就很危險”。 吃了4,5個就不想吃了,他擔心地看了我一眼,連忙提起筷子,盡可能多地塞下一些,仍有剩余,他把我的碗移了過去,把剩下的都吃光。結帳後,仍牽著手慢慢地走回來,正好遇上醫師,他要我去做X光透視,我已經太虛弱了,不想去, 小岳說 “看一看, 拍個片會安心些”
一個人在黑漆漆的房屋裡,左轉,左轉,右轉……查了多久?只覺得漫長,呼吸不暢,醫生看上去似乎很擔心的樣子。小岳在門口等著,跟醫生說了幾句,然後伸出了手,我緊緊的抱握著,回到病房就躺下睡覺了。
一覺醒來發現房間空蕩蕩的,他的背囊也不見了,只留下枕頭邊的用手畫的亞旅社地圖,默然的看著,明白他已經走了,這樣也好!-------試著自己伸手到地上取水瓶
床下擺放著整整齊齊的我的登山靴。鼻子突有點酸------
放棄嘗試,總會有人來的。
一會兒,有開門聲,有行李落地聲。真的是:小岳又回來了 他笑著解釋說:“公安局的車太擠了,坐不下。”
黃昏時,那位藏族少年帶來了瓶開水,比劃著說水瓶是醫師的,遠遠的站在門口,小岳也回送了他幾個熟雞蛋,兩人用手語和藏語交談著,後竟坐到一起,那少年看著書上的藏文教著小岳發音,一會兒,醫師,司機,還有很多藏胞都來看我,有位老太婆還握著他的手,並祝福我早日康復,我躺在床上,聽著他們的說話聲,半睡半醒,很安心,因為所有的朋友守護著我。夜深了,有位老太婆到病房,漆黑中口裡念念有詞,像在念經,然後就睡在門旁的地上,第二天醒來她已不在了。
10點多,又有位公安過來,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說護照已送到昌都,今天不一定有車到昌都,讓我們等著…… 耳鳴依舊,但已不那麼嚴重了。小岳拿著隨身聽“聽嗎?” 我點了點頭,他先自己戴上耳機,調整好音量後,才幫我戴上,竟是張學友的吻別。他笑說“上海很流行” 我坐在床上聽著,他坐在木凳上看書。
快中午了,車還沒來,感到很慶幸,小岳冒雨跑到外面買了一付撲克,得意的表演魔術,但多被我道破,“好聰明的女子!” 我猜讓他的開心的,更多的是我沒被撞壞的腦袋。午後雨停了,太陽露出燦爛的笑容,小岳收起撲克,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的臉,“並不疼” 只是結了一片的疤,手摸了可以感覺到。(很奇怪,沒一絲的擦傷竟從額頭到耳朵結了一片的疤)他笑了,牽著我伸出的手,走在陽光下,仍去吃水餃。街上的人有些怪,怕怕的。
“我像女巫婆嗎?”
“----?!說真的,更像只熊貓。” 他認真的判斷。
太陽很暖和,我們靜靜的坐在一堆圓木堆上,陽光曬在疤痕上,有種干裂的感覺。一群孩子不遠不近的圍著我們,小岳在一旁做著鬼臉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小孩子們漸漸靠近著他,竟被他的鬼臉嚇笑了,也跟著他一起做。------他的輕松讓我覺得我們僅是在上演一場受傷的戲-----
回病房後,我又睡了,醒來後已是黃昏,他又牽著我的手出去吃晚餐,雖不餓,還是一起去了,小岳總希望看我多吃些。也還是把剩余的全吃光。順路在一小賣部買了一些蛋,那老板娘只顧煮蛋,從不正眼看我,我的樣子很可怕嗎?回病房我問可有鏡子,(我的已送人了) “我也沒有” “我想看看自己的臉,你可以幫我向醫生借嗎?” “我的眼睛就是一面鏡子” 他很嘻皮的說,算了。這時候,醫生拿來了X光片進來,希望我再去做透視,說是??骨裂開了,肺也有問題-----緊握小岳的手,這次他沒有勸我,只是和醫生走出門外------他中文只懂得一點,不知他怎麼與醫生交談----回來後說沒事了。
晚上司機和一些人來了,告訴我們他已先預付了醫療費,我說:“醫療費我們自己來付吧,但請你盡快送我們回昌都” 他們擔心地看著我的傷, “我好多了,沒問題。” 於是他們點頭出去了。
我又回到原來的話題,“小岳,我想看看自己。” 靜了一會兒,他坐到床邊,認真的說:“相信我,我的眼睛就是一面鏡子。” 我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我真的很可怕嗎?” “傷好了,疤掉了就好看了。” 我笑了,也就不再擔心了,只要回家時有張熟悉的臉就萬事大吉。
“還聽歌嗎?” 幫我戴上耳機後,他又坐回長凳看書,夜很冷,“坐到床上來吧” 兩人距半手臂遠的靠牆坐著,我把棉被子拉過一些蓋在他的腳上,他看他的書,我聽我的音樂,無所事事地在日記本上畫著想像中我受傷的臉,最後很煽情的畫上一滴滴墜下的淚。
歌停了,夜靜悄悄的,閉著眼睛,只剩偶爾的書頁翻動聲,那麼靜的,那麼近的,一小時又一小時------,
11點多,外面傳來叫聲:“有車到昌都了” 沒想到今晚就有,大伙快速地幫我收拾好行李,決定扔掉那雙從麗江起一直吊在背囊後舍不得扔的工裝鞋。那位藏族少年拿著鞋子,我說“還好好的,你可以穿或送人的?”
(說起來,這鞋有著它很傳奇的一生:在越南制造,穿在一個中國女子的腳上,曾有位柬埔寨大姐為它認真清洗,現在它將屬於一位藏族少年,終將棲息在這一片我無法停留的高原。)
到了大門口,車還未到,躲進一旁的矮屋僻雨,才發現其他受傷的藏胞全擠在這間小屋,人很多,躺在地上,不時傳來呻吟聲和念經聲,這才恍然明白,那夜不是夢。
什麼我能做?什麼我也沒有做。
小岳拿出了熟蛋讓那少年送給受傷的病人。司機在一旁提醒我:“上車後少說話” 並從我的背包裡取出了一頂羊毛帽讓小岳戴上,免得即便在夜裡也會一眼就被看到的白繃帶。一陣等待後,大門口的人喊:“來了,來了” 三兩下的把行李放到貨車後,我們坐到駕駛室,我靠窗邊。小岳很擔心我的手臂,又不知該怎麼保護我,“沒問題,不舒適的話我告訴你” 他的右手橫過我身前緊握門上的把手,左手握著我的右手,每當路面不平坦或轉彎時,他總會事先握緊我的手提醒我。
午夜裡,車的燈光在黑暗中四處探尋游走,仿佛一切還在夢中,陌生的人,陌生的過路司機,陌生的地方----- 我握著他的手漸漸入睡,偶爾醒來,看到他緊盯著前面的道路,又安心的閉上眼,知道他在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