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隱逸圖卷
天台山的景色,自隋代古剎國清寺建成之後,便染上了一層濃濃的佛家空靈之氣。
記得佛門有句,"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郁郁黃花,盡是菩提"。黃花翠竹,是天台山鄉間的最習見之物。般若嘛,就如天台山麓晨起的淡淡霧靄,有緣者自然會有感悟。菩提雖然難得,天台山菩提樹,卻是遐邇聞名。
壬午年春節,在我友夢初的佛隴精舍,渠示以菩提子念珠一串。菩提珠光潔溫潤,中心有孔天然生成,以繩線穿之,便成佛子手間珍物。佛隴精舍還藏有天台山圓寂高僧傳留的菩提子念珠,於高僧手中摩挲了七十多年,珠子顆顆極為圓潤,呈透明之色,竟似瑪瑙琢成。
夢初佛緣深邃,大率類此。
夢初居士,又號明廬,俗姓齊,當今天台山隱逸之士。
天台齊氏,是赤城故郡數百年綿延不絕的文宗一脈。
清代雍正乾隆年間,齊召南以博學鴻詞薦,官至禮部侍郎,著有《寶綸堂集》、《水道提綱》、《歷代帝王年表》,是著名的經史地理學家。齊召南族兄齊周華,為呂留良文字獄鳴心中不平,向朝廷具呈《天台齊周華救呂晚村悖逆凶悍一案疏》,遭系獄五年。遇赦出獄後遍游天下名山勝水,以舒胸中塊壘。集游記為《名山藏副本》,文筆奇詭跌宕,恣肆雄渾。
召南周華並稱"天台二齊"卻際遇殊迥。召南為乾隆寵臣,周華則以七十老人被磔於杭州,但"二齊"對天台山的桑梓深情卻毫無二致。
康熙己亥年(1719年),青年齊周華"不邀侶伴,不限程期,攜筇躡橛,計止月余,而全山之性情面目盡得其微,因與諸山靈敘夙昔、談顛末焉"。齊周華縱覽家山秀色,意興縱橫,揮毫潑墨,作《台岳天台山游記》以紀之。游記結尾處,齊周華暢舒己志,"如謂以未睹五岳,妄尊家山,同於坐井。今而後將謝婚嫁,歷九州,遍尋福地洞天。他日歸還,與山靈述"。
《台岳天台山游記》是隱逸高士和鄉賢的代表作,在我這樣的同鄉後學眼裡,價值遠遠超過東晉孫綽那篇號稱擲地作金石聲的《天台山賦》。
與齊周華畢生布衣不同,齊召南長期宦游在京,仕途順達,但家山諸景久久如蛇囓一般縈回在他的心中,游子的酸楚和系念使他不能釋懷。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留心尋找齊召南的集子,尋找召南關於天台山的作品,卻未能如願。
去年九月的一天,我來到久違的上海福州路古籍書店,這是自己負笈滬上時的舊游之地。十幾年就如白駒過隙,故地重游,覺得時光流逝的感慨都已是青春歲月的奢侈了。
在三樓積滿塵灰的舊書堆裡,很隨意地翻到這本大清宣統三年掃葉山房石印的《齊召南外集》,又稱為《寶綸堂集古錄》。
寶綸堂是齊召南在天台城裡一處書房的名稱,湊巧的是幼年在天台就讀的城北小學,就是寶綸堂的舊址。聽母親說,以前城北小學的老房子很漂亮,月洞門、馬頭牆、飛檐跳角,院子裡還有數百年的金桂銀桂和古槐,秋天的時候香氣很清新淡遠。七十年代末我讀小學時,還在食堂裡見到一張樟木大圓桌,周圍雕刻著許多各式各樣活躍生動的小鳥,最難得的是這張直徑一米多的大圓桌,桌面居然是用一整塊木板做成的,這要用多大的樟樹來作料呢。
可惜校舍翻新以後,這一切都不復存在,只在操場角落裡留下一只長長方方砌石欄杆的"槐花井",作為寶綸堂唯一的遺跡。
不過知道這些前賢瑣事的人已經很少,更不用說有誰來憑欄吊古了。
這冊《寶綸堂集古錄》中有齊召南關於天台山的大量集句詩,如《台山十景》、《台山新增十景》、《台山小十景》等等。我只花了四十塊錢就買到了十多年來踏破鐵靴無處覓的《寶綸堂集古錄》,這算不算緣結有心人呢。
乾隆己巳年(1749年),齊召南在京城自上書房歸澄懷園,途中墜馬傷腦,髓出欲死。乾隆命蒙古醫生往視,蒙古醫生殺牛取腦髓合之,並敷以珍藥,數月始愈。
《寶綸堂集古錄》中,齊召南《雪夜與大兄宿桐柏觀紫陽樓下》集淳化閣帖字,詩曰:"弟兄呵凍對床眠,此是人間大洞天。種樹已周三徑外,看山猶記廿年前。衝塵落馬寧非夢,踏雪飛鴻亦有緣。不寐共聽清磬裡,隔樓高誦悟真篇。"
其中"衝塵落馬寧飛夢,踏雪飛鴻亦有緣"句有召南自注雲:"己巳夏於都中夢見葛仙翁同步赤城高處,指余司馬悔橋,後數日遂因墮馬致病。"司馬悔橋即落馬橋,在天台西門外赤城山下,紀唐高士天台山桐柏宮道長司馬承禎奉詔出山至此橋悔而下馬的故事。
齊召南本極穎悟,過目不忘,但墜馬傷腦後神智頓衰,讀書亦不能記憶了。召南自此辭官歸裡,得以盡享清靜淡遠的鄉居生活,重游魂牽夢繞的神秀家山,這到底是禍還是福呢。
這本薄薄的《寶綸堂集古錄》,雖然是齊召南的作品,卻不是他自己編定的。晚清光緒年間,齊氏族孫齊毓川,又號擘古居士,在市肆中見到召南所集各體詩文的殘帙,立購以歸,並於親知舊家,搜訪傳抄,理為若干卷編為《寶綸堂集古錄》,不過最終付印已是宣統末年的事了。
前年春天,我到天台拍攝明清古建築。夢初陪我來到城關四方塘路五關裡齊氏老屋,這就是齊毓川建於光緒十八年的住宅。進門是一個小院,高高的山牆上攀滿了翠綠的爬山虎,院子正中東向是正廳"雲在堂",穿過正廳是小橋魚池和月洞門,月洞門後是家人的後院住所。魚池上小巧的石拱橋有個飄逸的名字叫"歸雲橋",與正廳"雲在堂"呼應。橋下石板上有精審的篆書石刻"擘古居士齊毓川造石橋以娛親,同裡友人金文田名之曰歸雲,朱國華書而識之"。
齊毓川好友金文田、朱國華都是晚清天台山著名的文人,三人時常往還雅集,留下不少關於家山的著作。
齊氏文脈綿延,至夢初更發異彩。
近二十年來,為八百裡天台山靈氣所鐘,夢初以天賦異秉,研習詩書畫印石刻玻雕,造詣精妙,時有神來之筆,人目為匪夷所思,境界非常人能至。
與夢初居士交游十五年,略知渠之所好,總而可歸為好佛、好古、好茶。
夢初與國清寺沙門允觀交厚,相互切磋書藝佛法,極投契。
壬午年正月,與夢初同訪允觀師於國清寺禪房,透過清代花格窗欞的幽幽光線,夢初拿起青花瓷筆筒中散亂的毛筆察看。
"這是被松鼠咬掉的。"允觀師說。
國清寺的松鼠越來越多了,經常從屋脊竄入禪房,好奇地尋尋覓覓。
書桌上,允觀師手錄天台山釋門山居舊聯,"林間野客松為侶,石上枯藤雲作衣",筆法清瘦脫俗,夢初為之擊節稱賞。
智者大師為佛教天台宗開千年不朽之基業,夢初沐手敬書智者大師傳贊,字字璣珠,滿紙氤氳釋家清靜之氣,非對佛理有大知覺者,難以致此境。
《天台山方外志》記,後晉天福元年,僧德韶建華頂圓覺道場,後名華頂寺,幾經興廢。民國十八年,華頂寺遭火,兩年後,興慈住持重修殿宇,卻因日本侵略國難當頭而中道廢止。建國後,堅持法師率弟子慧雲等在華峰霧凇深處靜心修煉,卻不料在文革中竟至舍身殉道。
近年來,政通人和,佛法暢達,夢初主持重修華頂寺大雄寶殿,仿古制手刻十六羅漢石像,個個尊者,或慈眉或怒目或降龍或伏虎或靜修或隨俗,似於夢初作遙遙之盤桓。
堅持師在西方世界,當謝夢初為渠了卻塵世一樁心願。
夢初老宅在天台城關東門裡幽靜的小巷內,是一個古舊的三合院。夢初書齋在二樓,上樓要勾頭縮頸彎腰,雙手緊緊抓住磨得光溜溜的扶手,從狹窄的木樓梯小心翼翼而登。陳舊的木頭地板,走動起來會發出悠揚的嘎吱嘎吱聲。
書齋四壁充斥字畫圖籍,寬大的書桌上檀香常燃,清茗飄香。往來老朋新友,談經論藝,四時不絕。
我從外地偶回天台,到夢初書齋小坐,品佳茗說閑話,常不覺東方之既白。
"走,到國清寺吃素齋去。"
揉揉有點黑的眼圈,隨夢初騎自行車出東門,經飛鶴山、萬松徑,到五峰環繞的千年古寺。夢初輕車熟路地從側門進寺,並不忘與早起的老僧招呼幾聲。
素齋滋味我已經有點淡忘,但夢初與佛門所結自在善緣的印像卻歷久彌新。
這些年來,夢初老宅書齋給我的古雅感覺非常深刻。渠搬到豐澤園新居已有多年,書房極雅致,但是與老宅相比我總覺得欠缺神韻,那就是夢初與生俱來難以割舍的古意。
古天台城北倚飛鶴山,南對始豐溪,城內歷代古建築眾多。只是這些年隨著經濟發展,建設性破壞愈演愈烈,不少具有文化價值的老屋古宅,毀於推土機之下。
夢初對此痛心疾首,慨然以保護地方歷史遺跡為己任。
前年春夏之交,華頂雲錦杜鵑盛開的季節。我聽說在夢初等人的整理呼吁下,天台城被浙江省政府授予歷史文化名城的稱號,遂返天台和夢初對城中著名的古建築作了一次漫游。共走訪了"資政大夫之第"明代張文郁故居、現代作家王以仁故居、五關裡清末文人齊毓川故居及東門古泰寧街亞魁第、進士第、花樓等明清建築群。
亞魁第中堂後的小院,魚池周圍的清代石雕,有青龍白虎、瓜瓞綿綿、天官賜福、松鼠葡萄等圖案,刻工極精美。因年代久遠,石板已經開裂,表面滋生了厚厚的苔蘚。
王氏大宅有個幽深精巧的小書院,天井中是嶙峋的石筍和假山,天長日久,自然生長的長青藤將假山圍裹得嚴嚴實實。假山間有小洞,僅容一人行,供人攀爬到假山頂,俯瞰整個書院。假山之巔生長著一株虯枝縱橫、枝葉繁茂的古柏,據說已有五百年樹齡。牆上刻著"清風來故人"的雋語。
可以想像,八十多年前,天台文人王以仁和許傑,在此以清風明月為伴,秉燭夜讀,是何等逍遙的情景。
如果能通過夢初等人的努力,將這麼精致的鄉土建築藝術,留存給後人,這確實是一件無量的功德。
浙江是高古青瓷的發源地。
東漢三國兩晉時期古章安郡生產的青瓷谷倉、盤口壺、雙系罐、碗、缽等器物,形制古樸,釉水清麗,千五百年前台州先人們的手工陶瓷制作技藝令人驚嘆。
夢初對高古青瓷的神秘美感情有獨鐘,盡力尋覓此類東西。
這些年,章安故郡的古墓被盜不少,許多精品被走私出境。
前年春天,我偶然在章安故郡遺址附近的謝張村得到一塊完整的古墓磚,一側有銘文"升平七年"字樣,另一側是魚紋圖案。"升平"是東晉穆帝司馬聃年號,史載升平五年哀帝司馬丕即位,改元隆和。墓磚入手沉重,邊線規整,顯示了古人高超的燒制水平。
後閱謝國楨《瓜蒂庵小品》,亦記載有類似情事。原來古代交通信息不便,章安僻處東海一隅,改元之事未能及時得知,故有"升平七年"之磚出現。
去年春天,夢初到藤屋小坐,我知道渠是真正的好古之徒,遂以"升平"古磚相贈。
起先,夢初漫不經心地說,先擱你這吧。待渠一見實物,即欣然受之,不辭搬運重物之勞,仔仔細細地將古磚用一沓報紙包裹捆扎起來,攜歸佛隴精舍了。
去年正月,在夢初書齋與渠閑聊,我談到木器收藏,見過幾張老紅木的雕花架子床。
夢初臉色立即凝重起來:
"床不能隨便收藏!"
"為什麼?"我不解。
"要看床以前是做什麼用的,是誰用的。不小心或貪便宜收進附有穢氣或冤魂的床,就不好了。"
"真有這種事?!"
"怎麼沒有!現在時世太平,陽氣旺,人口繁殖多,孤魂野鬼大多投胎去了,鬧鬼的事漸漸少人說了。"夢初頓了一下,"我有一友,貪便宜買了張美女床,品相不錯,為晚清之物。置於書房中,供小憩之用。但說來奇怪,我友一躺此床裡,就發春夢,有妖冶女子來赴巫山雲雨之會,不多時便形容枯槁、精神委頓了。"
"後來呢?"
"賤價處理掉了。"
"那青瓷均為墓中陪葬之物,還有墓磚,你為何還收?"
"青瓷是數千百年前之物,為人所發掘,曝光沐雨於荒野草莽,陰氣已被衝刷殆盡。"
"青瓷的墓主呢?"
"歷時千年,已轉十數世輪回了。"
"鬧鬼之事又怎麼說?"
"我自幼住在東門。東門洞內原有一古戲台,為天台保存最完好工藝最精致的古戲台,前幾日被拆成白地了,我沒有干預。為什麼?原因就是鬧鬼。"
"那些梨園中人,男女浮華,雜而群居,不避報應。曾有一戲子,飾演上吊就死,未想繩子一掛,假戲竟然成真。此後月圓之夜,常有一白衣男子在戲台邊游蕩。解放後,戲台成了大隊民兵的值班室,每有民兵值夜,不管如何扃門重鑰,白衣游魂均能進來要求同床。民兵們荷槍實彈,卻射不出打不響。戲台拆掉後,梁木都是難得的好樹料,但怕附有怨氣,全賣掉了。"
"做人要謹慎惜福,走路不要搶中門,禮佛不要當中拜,以免僭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子夜時分,我告別佛隴精舍,夢初還淳淳叮囑。
夢初書齋中,待客都以極上品的綠茶。
天台山雲霧茶與佛門淵源深厚,智者大師居華頂、天封,以茶供佛,飲茶坐禪,求得正道。
唐代,佛法東傳日本朝鮮,東瀛僧最澄到天台山求法,回國時帶去天台山茶種。南宋,日僧容西在祖山求法之余,再次將雲霧茶的種、制各法帶回日本,並作《吃茶養生記》,雲"登天台山,見青龍於石橋,拜羅漢於餅峰,供茶湯現奇,感異花盞中",開日本茶道之先聲。
至今華頂峰歸雲洞口還有十幾株生機勃勃的千年古茶樹,據基因檢測與日本韓國所種植茶樹相同,被譽為"千年茶祖"。
"紫凝試茗"是齊召南手定《天台山新增十景》之一。唐陸羽《茶經》雲,沏茶以山泉水為最上,並品定紫凝瀑布為天下第十七泉。
幾年前一初秋周末,到夢初書齋小坐。啜飲茗談之余,夢初忽發倡議:
"紫凝山瀑布,山高林密。下午無事,去尋訪尋訪。"
在險而狹的山道顛簸盤旋上行,兩側是嫩嫩的玉米田、成片的桔林柿樹,新結的桔子柿子都還是青青的。往山下鳥瞰,秋雨初霽的雲霧空隙中,可以見到始豐溪曲水如帶,河谷盆地裡分布著細細密密的屋舍。山路邊郁郁蔥蔥的竹樹叢中,不時見到幾間農舍,泥牆木門,雞犬閑散。再上行便如入神仙境界,飄飄忽忽的霧嵐依人傍樹,十步外不見景物。
問訊路邊勞作的村民,知山路欲盡,十七泉還在數裡外的貓游坑,車輛無路可行。此時暴雨新歇,山野崎嶇泥濘,走路亦無法。遂效晉人故事,興盡而返。
夢初於茶具偏嗜紫砂壺。
宜興紫砂茶壺自明代金沙寺僧摶土開創,經供春、時大彬、陳鳴遠等歷代名家弘揚,更有"西泠八家"之錢塘陳曼生以金石詩畫入壺,創"曼生十八式",流風余韻,令多少文人為之傾倒。紫砂茶壺,成為最具有傳統文人情趣的茶具。
去年春,夢初應邀至宜興,仿陳曼生楊彭年舊例,與當代紫砂壺藝名家聯袂合作,鐫刻羅漢古像及茶禪銘句於壺腹,作石瓢、井欄等壺十數把,圓潤精雅。
佛隴精舍,一壺在握,相對閑語,不覺陶然忘機。
旅跡苔痕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