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雲南之旅(二)遭遇狂人Godwinn
村上春樹說:要聽到遠方的大鼓聲,需要有慧心和與慧心相連的耳朵;要追隨遠方的大鼓聲而去,需要足夠的勇氣和神賜予的拋棄能力。
——題記
在麗江散心的另一個重大收獲,是遭遇了一位在獄中呆了整整二十一年的狂人。和他聊天,使我想起了當年夜宿五台山時一位長者談禪:“人生如浪中行舟,如舟上艄公,篙篙須要點在實處,不可有一篙落虛。處事不可氣浮,不可急功,須知不完滿才是完滿,失敗時方是成功。”我不知他的牢獄之災是否有點“落虛”?但至少亦未落在實處。可他,雖然內心充滿厭惡,甚至發誓若有一天出獄連撒尿也不朝關押他的個舊方向,但他依舊沒有消沉,依舊在心中吟唱他的草原牧歌,終於讓世界為之震驚!
那是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並不認識他,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是一個印尼歸僑。他上身穿著一件很隨意的夾克,下穿一條牛仔褲,就像一位剛從東南亞歸來的游子。當時我正在古城的四方街上和從大洋彼岸遠道而來的NEW AMERICAN SINGER 樂隊的幾位年輕人熱烈地討論。當討論到印在他們T恤上的“仁愛、喜樂、和平”中的“喜樂”是表示喜歡HAPPINESS還是MUSIC的時候,他,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出現了。在樂隊還沒開始演出之前,我們又接著討論其他熱點問題。沒想到,他居然說一口流利純正的英語!其實,有不少美國人是喜歡和平的,他們也討厭當世界警察的角色,所以有不少喜歡和平的民間組織,組成各種團隊周游列國。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美妙樂曲打動的不是人的耳朵,而是心靈!在麗江,第一次震憾我心靈的樂曲來自異域的NEW AMERICAN SINGER。他們的演出是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似乎忘了周圍的世界!在演出的過程中,忽然下起了大雨,可他們依然那麼忘情地投入,哪怕雨水淋濕了他們的全部!對雨當歌,人生幾何!
那位長者,充當主持,他的幽默與睿智時時贏得全場的熱烈掌聲!而我所要做的,只是用我僅有的一把小傘,為那台攝像機遮風擋雨。我真恨不得多帶幾把傘,把那些在風雨中接受洗禮的音響器材全都遮住,我也恨自己不知用什麼方式才能感動那些無動於衷的人們獻出他們的哪怕一點點愛心,即使不為遠道而來的賓客,不為音樂,而只為那份難得的雨中的感動!
雨停之後,激情澎湃的觀眾不停地往前擠,我也只能不斷地協助不停搖頭而無助的他們維持現場秩序,但似乎起不到多大作用,因為我的臂上沒有紅袖章,我也不是大力水手(即使是我也沒有機會來得急吃菠菜),我們只能用蒼白的語言去盡力維護一個文明古國僅存的風度。
演出結束後,那位長者和樂隊的領隊一起走上來和我握手,感謝我的真誠合作,我有點受寵若驚,其實我也只是為了內心流淌的難得的感動。至於演出內容,實際上我也只是欣賞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位長者自我介紹說他是宣科。他就是……宣科?!來麗江之前,我看到過有關介紹納西古樂的文章,其中提到怪傑宣科,可文中說他年已古稀了啊,難道寫錯了?眼前的真實的宣科最多也只有五十來歲啊!宣科似乎沒看出我一臉的惶惑,遞給我一張入場券,邀請我晚上去觀看他的一場古典音樂會。太好了!我連聲稱謝,我正考慮著如何去呢。沒想到一時的義舉能換來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
以前聽網上的朋友說,到麗江,要了解納西文明、東巴文化,不見宣科恐有遺珠之憾。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由於宣科另有接受采訪的“任務”,我和他的聊天只有那麼一會兒,但就是這麼一會兒的聊天,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狂放不羈,他的秉資恃才,他的恢諧與幽默!
那一天,他和我們說起一個黑色幽默:
1976年,宣科的兒子出世了,他認為這小子將來一定有出息,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宣偉。這時有個平時和他挺好的中隊長給他透露了一個信息:有人正在等他給兒子取名後來研究他的思想動態。於是宣偉是絕對不能叫的,一個反革命的兒子怎麼能叫“偉大”呢?!那干脆就叫宣土吧。中隊長和他一起分析:“土可以做什麼?”
“土可以種莊稼。”
“能不能種花呀或者草的?”
“能。”
“是能種香花,那也能種毒草了。”
“土還可以做什麼?”
“還可以被人踐踏。”
“能否踏出一條路來?”
“能。”
“那是社會主義的路,還是資本主義的路?”
“土還可以做什麼?”
“可以埋葬。”
“無產階級用三座大山的土埋葬了蔣家王朝,你要埋葬什麼王朝?”
經過這一分析,宣土也不能叫了。宣科忽然想起小時候鄰居的孩子有叫楊八斤的,他猛地衝到產房問醫生孩子有多重。問過之後他決定給兒子取名“宣6斤4兩”。但他們夫婦倆叫了幾遍“宣6斤4兩”,兒子一點反應沒有,也許這小家伙不喜歡這個名字。於是“四舍五入”,給兒子取名“宣6斤”。直到兒子大學畢業,他兒子身份證上的名字仍然是“宣6斤”,中間一個阿拉伯數字。
在麗江,有許多人把宣科比作傳說中的“熱美”,那是一個亦神亦鬼,亦陰亦陽,亦善亦惡,長角生翅,善於飛翔的飛魔和精靈。維也納人認為,音樂活動是人類最高尚的活動;音樂家是上帝最寵愛的人。現在,不僅上帝寵愛他,世界各國的人們也對這位土生土長的納西怪傑寵愛有加!
那天晚上,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接受宣科的邀請,欣賞了一場被稱為“中國古典音樂的活化石”的納西古樂。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被音樂所感動!與其說是感動,不如說是震憾!實際上我對音樂一知半解,很難說出納西古樂的玄妙,但從踏進納西古樂演奏大廳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一種莫名的感動的充斥著。舞台上擺著各種以前難以見到的古樂器,而在舞台的上方,懸掛著二十幾幅肖像。宣科說,他們是已經逝世的納西藝人的肖像,他們雖然已經逝世了,但他們一生別無所求,即使是生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也仍然耕耘在自己寂寞的田園中,保持著一腔干淨的理想,默默無聞地為內心喜愛的納西音樂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依依不舍地走了,我們敬業的樂師每天會在這裡,演奏他們生前喜歡的音樂,讓音樂之聲永遠陪伴在他們左右。
納西藝人們緩緩出場了,全場立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那是怎樣的一種場面呵!一群年愈古稀、白發皓首、仙風道骨的老藝人,身穿出土文物般的長衫馬褂,仿佛從遠古的歷史中走來,慢慢地入座。主持人宣科介紹,他們中年齡最大的已經91歲!除了兩三位年齡較小的外,其余的均在七十歲以上!這些老人見過許多世面,飽經風霜,一生坎坷,但他們對藝術的追求卻是那麼執著!他們學習音樂是家庭熏陶、個人養成的自覺習慣,純樸的古風造就了這些民間藝人。為了音樂,他們要付出比別人高出許多的代價,不少老藝人家庭成分不好,多少年來受極左路線迫害,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宣科本身就曾在獄中呆了21年!他戲稱那是神對他的考驗!
就是這個也許是世界上年齡最大的樂隊,就是這個在演奏過程中偶爾會有人打嗑睡的樂隊,就是這個為了音樂而寧願畢其一生的樂隊,他們能在萬古不化的玉龍山下,美稱納西“耶古堆”的一個古色古香的奇特院落裡,演奏出令世人驚嘆的雪山神曲。他們演奏出的樂章,帶著虔誠的吟哦,仿佛從歷史的悠遠深處或宇宙的虛渺空間飄來——跨越時間,越過空間;沒有了爭戰,也沒有了塵囂;沒有了哲學,也沒有了俗念。
那天晚上,宣科出任指揮兼主持,他一襲藍袍,溫文儒雅,先後用中、英文娓娓道出古樂淵源,不時地妙語如珠,幽上一默,常引得掌聲一片,笑語不絕。
自從麗江“出土”了以宣科為首的這個樂隊,中國古代音樂史就不再是“無聲的歷史”。他們演奏出的音樂,崇高、莊重、清純,若空谷之風、天外之響,與其說是音樂,毋寧說是歷史。歷史求諸遠。麗江位於滇西北高原深處崇山峻嶺中,為納西族聚居地,地處偏僻,交通閉塞,這種地理環境對經濟發展極為不利,卻為保存古老文化提供了非常難得的條件。宣科發掘出的納西古樂,不僅保存了中國的道教音樂,實際上也保存了中國的古代音樂!
演出結束後,很多人圍著宣科要求簽名、合影,他笑容可掬地說:“你們放心,不要擁擠,我會一一滿足你們的,這裡也不用搭售,讓需要賺昧心錢的人回到‘動物世界’去吧。”
記得有位哲人說過:音樂是上帝的語言。我想,音樂又豈止是上帝的語言,簡直是上帝的撫愛!她頃刻間能撫平人心靈上的皺折,也能在頃刻間讓一個人心靈的泉水流入另一顆心靈。音樂,讓人善良,讓人豁達,讓人慈祥,讓人高尚,讓一個曾經受傷的心靈得到撫慰。
民族文化的魅力在於其獨特性,惟有守持這份獨特,並通過交流和傳播不斷地加以弘揚,文化才能從中雙倍地受益。作為“昨天的音樂”,納西古樂也許是歷史留給我們的又一個微笑。而宣科,也許就是那個把真誠微笑展現給世人的那個光明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