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諾千金。可見這諾是不能隨便許的。但有時候,我們偏偏就喜歡在興頭上亂誇海口,自己給自己背上一身債。比如朋友們在一起喝酒,席間有人找事兒,問,下一頓誰掏錢?喝多的那一位若逞能,多半會拍著桌子結結巴巴地嚷道:“我”!問題是他第二天就記不得這檔子事了,因此大家一致評價:“這小子硬撐,喜歡放白鴿”!須知,在上海話中這算是很重的了。兩年半前我放過一次白鴿,結果一直懊悔莫及。當時是夏天,我們單位組織到天台山旅游,車在山中盤旋,大家有說有笑。我從車窗向外張望,忽然發現山谷下方有一個水庫,看上去風景宜人,不覺心裡癢癢,於是第二天清晨便離隊出走,獨自朝那個方向做一次遠足。
那天天氣真好,艷陽高照,我在山中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等到了水庫邊上,早已經汗流浹背,渾身上下沒有一片干燥的地方了。水庫就在公路的下方,雖然有一條土路從水邊通向公路,但幾乎沒有人車往來。我在水邊找了一個樹陰地,三下五除二扒去衣褲,赤條條就跳了下去,哇塞,那個爽。
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十分清澈,雖然水面已經被太陽曬的溫暖,但稍微深一點就很涼。潛入水中張開眼,只見巴掌大的川條兒就在身邊游來游去,一點兒也不怕人。浮在水面向上游放眼望去,兩山挾持下,狹長的水面漸收漸窄,彎彎曲曲,一直隱入大山的深處。我是個山痴,當下爬上來穿好衣服,沿著岸邊的小徑向上游走,一路青山綠水,十分快活。
行了許久,經過一兩個村莊,最後到了水庫的盡頭,前方是一個山谷,兩邊山上有無數溪流從叢林間奔騰而下彙聚到水庫之中。正午的驕陽下,除了水的嘩嘩聲,四下無人,一派寂靜。穿過山谷,視野又漸漸開闊,眼前是一個被群山環抱的盆地,盆地中炊煙裊裊,狗吠雞鳴,盆地左右的山坡上是碧綠的竹林和茶田,再往上是蒼茫的大山,實足一個桃花源。
這個盆地深處有一個小村莊,十幾間農舍,都是用石頭壘的,古老的石板路隨著山坡高低起伏,看上去十分滄桑。村前一座廊橋,有幾個婦女在橋頭坐著聊天,他們的小孩則在裡面玩耍。看到我這個陌生人,他們全都停下來好奇地看著我。我打了個招呼,接著問前面的路通向哪裡,他們都說前面不能走了,要我向後轉,依舊沿著水庫退回到大路上去。可我感覺前面一定會有小徑上山,因此謝了一聲,卻仍顧自往前走。
村子的盡頭,有一個山民指著左上方告訴我,說有一條小路通到那裡的公路,我可以一直往上走,等翻過一道嶺,看見一棵大樹和一座房子的時候,公路就快到了。望山跑死馬,何況又是正午十分,驕陽似火,好不容易翻過那道嶺,我已經是東歪西倒,口干舌燥了。抬頭望去,遠處真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屋後果然也有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松樹。我一步三喘地來到屋前,還未立定,忽然迎出來一位老頭,衝著我說:“吃口茶吧”。我一凜,心想:喲!神仙嘛?
自然不是神仙。老頭黑瘦,矮小,佝僂,咳嗽,但精神不錯。他說他早就看見我了,大熱天,爬山又出汗,因此倒了一杯山茶等我上來。我拿過茶來一飲而盡,心中十分舒坦。緩過氣來後環顧四周,只見群山環抱,水庫就在山下的遠方,如翡翠一般鑲嵌在翠谷之中。這裡空氣新鮮,沁人心肺,除了遠處公路上偶爾傳來汽車的馬達聲,四下十分寧靜,真個是一處人間仙境。
回過身來細細端詳,老頭的房子一正一側。側房是住人的臥室,裡面一床一桌而已。正房有兩室,左側是廚房,一個老太在裡面忙碌,見我張望,便朝我笑笑。老頭說是他的老伴。右側是個廳,但奇怪的是,這個廳三面無窗,一面無牆,廳中的邊牆有兩條石凳,正牆卻是空空如也。站在廳前,青山綠水盡收眼底。老頭又倒了一杯茶,我們便坐在廳裡的石凳上,就著習習的山風聊天。
老頭姓陳,家住天台郊區,有三子二女,都已經成家了,但都不願意收留老兩口,因此只得在這裡租了人家的房子住。我問他靠什麼生活?他說大兒子隔三差五會送點米來,自己再種一些菜,山下村莊裡的人路過這裡也會送一些東西接濟一下,生活是足夠了。老頭說來十分坦然,倒是我聽的心裡有點兒酸酸的。正說著,忽然老太端著一個大碗進來,碗上還插著一雙筷子。老頭說,中午了,吃點東西吧。我一看,那是一碗面,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還放著一只荷包蛋。
我雖然不是腰纏萬貫,但從小到大也不曾缺吃少穿過。然而那一刻,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物質上,我發現自己都是個乞丐。老頭出去了,老太將面放在石凳上,一邊看我吃,一邊陪我聊天。老太比老頭話多,她感嘆生活艱苦,同時數落兒媳婦們的不是。我問她為什麼要和老頭住在這麼一個荒山野地裡,她說:“你不知道,老頭生了肺氣腫,醫生說看不好的。這裡空氣好,老頭咳嗽好多了。另外,我們在這裡擺個茶攤,有人經過就送杯茶吃,不收錢,做做善事,菩薩保佑,好活的長一些”。我不禁點頭稱是。
吃完面,我執意要付錢,老夫妻兩個堅持不肯,但最後還是收下了。老太千謝萬謝,然後將我叫到廳的正牆邊,用手摸著牆,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說:“你曉得嗎?這堵牆裡有菩薩,你拜一拜,蠻靈的”。我摸不著頭腦,她接著又說:“這牆是空的,裡面有菩薩。”我問:“什麼菩薩?”她說:“是觀世音娘娘和趙公元帥”。我一下笑了出來。一個佛教,一個道教,哪兒是哪兒啊?她以為我不相信,就拉著我的手讓我敲這堵牆,說:“你聽,這堵牆是空的,菩薩就在裡面”。我看看老頭,老頭連連點頭說是。我奇怪,問他為什麼將菩薩關在裡面,老太嘆口氣:“山下大隊裡不同意,說搞封建迷信,要敲掉,我們只好用牆砌起來,每天對著牆拜。”
我是無神論者,當然不會拜,但這對相依為命的貧賤夫妻如此質樸善良,我不由地深深感動,於是,就在牆邊許下了那個諾言。我對那老頭說:“我明年來看你”。老頭點點頭,沒說什麼,但一邊咳嗽,一邊送我上路。山路崎嶇,我幾次讓他留步,他都執意不肯,最後一直將我送到公路邊,看著我搭上公共汽車。車行許久,我還能看見他遠遠地揮手。
轉眼兩年多過去了,如果說我已經將這件事情忘的干干淨淨倒也不盡公允,事實上,我有時還是會想起那老頭的。但想念歸想念,在生活的行程表上,我始終有我自己的輕重緩急。這年頭,就連諾言也是要排隊的,否則我們吃什麼?於是,今年變成了明年,明年又拖到了後年,雖然心裡有時會冒出些許內疚,但我也並不十分在意。
2003年我干的不錯,算的上是個豐收年吧。到了年底,我懷著滿意的心情想起了老頭。這麼長時間了,也不知道這對將菩薩藏在牆裡的老夫妻情況怎樣。那天恰好周末有空,於是就決定去看一次,順便爬個山,拜個年,送點禮什麼的。興之所至,我一打方向盤,便風擎電掣般地向天台山馳去。
一夜無話。第二天,我特地起了個大早開車上山。天很冷,雖然風不大,但十分陰沉。路上行人稀少,山谷裡有薄霧徐徐上升。到了水庫一看,水幾乎沒了,有武警部隊正在施工,許多載重車輛來來往往,挺大的一個工程。一打聽,原來是將水庫改成抽水蓄能電站。我將車扔在公路上,依然沿著水庫邊的舊路向山裡走,幾乎到了盡頭才聽不見施工的喧鬧聲。站在山谷裡,只見山枯石瘦,草木蕭條,和記憶中那年夏天的景色迥然不同。
盆地裡的村莊還在,但廊橋和石板路已經拆掉了,村子裡正在向外修公路,山民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工地兩邊,為了派工的事大聲地爭吵著。我穿過村莊,自以為輕車熟路,結果還是走錯了,只好回來找村子裡的人問路。我說要找山上的一座小房子,裡面住著一對老夫妻,那些人都說不知道。最後一位山民問:你是不是說的那座廟呀?我猛醒,一想也真是的,那石屋不就是一座廟嘛。我問他,那裡兩年前有沒有住著一個姓陳的老頭,他說:有,他是三鬥村的,去年生肺癌,不行了,他老婆就把他送回去了,現在已經故世了。
我挨了這一棍子,半天說不出話來。想想這老頭也實在是可憐,就住在菩薩身邊,每日裡燒香拜佛,廣種福田,到頭來卻還是一杯黃土,病乎?命乎?我站在那裡發了一陣子呆,最後決定還是上去看一眼那座石屋,以及那堵藏著菩薩的牆。奔波數百裡,不管怎麼說,也該盡一盡心願啊。
我走一步懶一步地來到了小屋旁,但隨之一楞,不知什麼時候,小屋前的柴棚竟變成了香火間,燭架上還殘留著未燃盡的燭頭。回頭再看那廳,房檐下掛著四個大紅燈籠,一面邊牆上畫了一匹麒麟,另一面則畫了一個牽馬的趙公元帥。正牆上自左向右開了四個方方正正的孔,牆前放著一張方桌,桌上供著香和食果。我的心砰砰地直跳,繞過桌子走上前去,依次向孔內張望,果然,那裡面是一個夾層,夾層裡有四尊尺把高的彩瓷菩薩,中間那兩個真的就是觀世音娘娘和趙公元帥,兩人端坐在夾牆內,透過方孔,正似笑非笑地望著牆外的大千世界。
好長時間,我坐在石凳上,望廳外白雲蒼狗,感廳內物是人非。那對老夫妻應該算的上是中國南方農村裡最典型的升鬥小民了,老兩口即無錢,也無勢,子女也不孝,生前連拜個菩薩都要躲躲藏藏,擔驚受怕。但他們卻以殘喘之軀,不顧當局禁令,在這荒蕪之地一心尊佛、敬佛,最後竟能感動鄉鄰和地方,在身後留下了這麼一座特殊的廟宇。這種善良、堅韌和光明的品格,我想世界上任何其他民族都難以比擬。
為了兌現自己兩年半前的諾言,我臨走時站到牆前,雙手報拳,面對著觀世音菩薩和趙公元帥一楫到地,心中默頌道:“南無阿彌佗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