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載,阿連在課堂上洋洋灑灑何止萬言,不過恐怕連她自己也無法想到,若干年後仍時常掛在我們嘴邊的竟然是某時某刻她的某段荒謬之語。講的大約一定是黃山,卻沒有奇松、怪石、雲海、溫泉。那時的阿連似乎流連於剛剛逝去的青春的尾巴,忘記了自己時刻具備的職業特征——甜蜜笑靨背後的正襟危坐。總之,我們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黃山是考驗自己與另一半感情程度的試金石。而論據就是燦爛飛揚的阿連和她丈夫。 記不得當年有多少人信誓旦旦地決定一畢業就攜“眷”同行,或者拍著胸脯說爭取早日“會當臨絕頂”。一晃又是三年,不知道那時信誓旦旦,拍著胸脯的朋友都散落到了何處;也有人去了黃山,似乎情形又與夢曼描繪的意像有了這樣或那樣的差別。世紀末,在人工裝飾下的千禧來臨時,人人都變得無端由的瘋狂而躁動起來,迎合著這個城市灰色天空中飄浮的塵灰帶來的氣息。這時,我想到了黃山。
588次,上海——〉黃山,15:08開車。一直到第二天臨晨4:10踏上屯溪車站,我依舊游離在一種莫名的狀態中,似乎還是被包圍在身邊種種的“不真實”之間。旅伴是一個與我大學同室居住2年的好友,對於這種近乎公然肆意”違拗”夢曼”旨意”的行動,從兩年前我的眼光看來又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呀。
翡翠谷,得名於谷中藍中泛青,青中透綠的數汪池水。可是它另一個名聞遐邇的名字卻透這太多人為的雕琢——也許也只有如此才更能被人耳熟能詳吧——情人谷。把弄著兩邊都锃亮的同心鎖,望了望了橋頭碩大的“情人橋”三字,我和朋友相視仰天大笑。像征永恆的同心鎖尚且在貌似牢固的橋鏈上日換日心,到此一游的情人們又有多少能終成眷屬呢?這谷於我們是一種揶揄,可這鎖這鏈又如何不成為一種諷刺呢?在愛情泛濫如滔滔江水的今天,這般巨大的“愛”還是不由得使我震顫。這“愛”的寬容博大、入石三分的深刻、曲折而不失完美的走筆帷幄,真的構成了愛之永恆真諦啊——以為偉大的到了這裡發現自己的渺小;以為深刻的在這裡感到膚淺;感嘆造化弄認的不禁也能平心靜氣得期待柳暗花明。這固然有悖於夢曼抑揚頓挫的論述,卻是我實在真切感受到的黃山的另一種力量。
次日登山,沒有了“另一半”,試金石這層光彩自然而然的消退了下去。以我的尋思,沒有了“另一半”的累贅,輕輕松松的把黃山踩在腳下當非難事。但是,錯了,大錯特錯。當我們穿過斑駁的光和影的籠罩回到黃山腳下,不住顫抖的雙腿無情的泄了我們的底。此時我的確可以體會夢曼的那層含義了:真正心心相印的兩個人能夠一天之內上光明頂,爬蓮花峰,經迎客松,登天都峰,那麼又有什麼是他們經受不了,克服不了的呢?
一天上下黃山,固然是憑借血氣之方剛,但囊中羞澀同樣是無法掩飾的無奈。你可以衝著3塊錢一根的黃瓜、30塊錢一份的客飯(2個素菜,幾根肉絲,一個雞蛋)、640塊的住房盡情宣泄自己的憤懣、不滿,卻實在難以迸出那兩個字“剝削”。只要想到從一簞一食到磚瓦瓢盆都是由山麓上連綿不絕的挑山工用一根扁擔一步兩晃的帶上山去的,除了默然我似乎真的無言以對了。總感覺有東西如骨鯁再喉,想吐出來,它卻愈沉澱愈凝結。還是咒罵那“剝削”吧。黝黑的肩膀上滲出的粒粒滾燙的的汗珠,在太陽的照耀下折射出五顏六色的斑斕,滴落在青石鋪就的台階,濺起幾簇凌亂的塵灰,轉瞬也就消彌於無形。這是200余斤的擔子啊,以自己的年少氣盛在平地挑起這幅扁擔尚且雙腿發顫,雙肩晃擺,索索得邁不開步去。而那些我叔輩般的黃山人卻終日挑著它在“風景如畫”間謀生,這就足以在我心中留下一道刻痕。倘若從汗珠、陽光、陡斜的山路、沉重的扁擔背後思想到山上的高物價和他們的低收入,那被咒罵了千萬遍,隱忍不住的兩個字還是從腦海中迸射出來,刻痕也愈加深入肌理,幾乎化成了一種悲慟。
站在蓮花峰上,頭頂藍天,眺望遠處的雲海和隱約起伏的山巒,胸中翻騰著的希冀和遺憾,編織成一張疏密有間的網,仿佛自己也被攏在了其中。生命中無止境的追求完美,期盼不留遺憾,這本身難道不是種遺憾嗎?我們確然是把自己囿於了這樣一種境況:慢懷著憧憬而攀登,到了蓮花峰憑欄眺望,心中的希冀卻轉向了更遠處的山巒疊嶂。攀登的過程中呢?幻想的迷瘴把即將到來的來到的現實守護得密不透風,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外來侵犯。……看她近在咫尺,倏地,伸手去抓,她就變得遙不可及,只留一把白雲空淼。學著什麼都留下些許遺憾吧,把思緒飄轉的空間留給黃山的天都,天山的冰川,南京的總統府,北京的頤和園……
“好累——”
是啊,高低落差上下起伏間,荊棘雜草奇松怪石中,疲憊如精靈般鑽到了軀體的每個角落。閉上眼睛,不管萬千幻像,何患孤枕冷衾。什麼都化去了,好像山上迎著晨光的霜露,化去成一汪清水,不著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