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三生石大概是在馮夢龍的“三言”中,我最早知道“三生石”的故事。那時年幼,也不在杭州,故對小說中“三生石”在杭州的記載一點也沒留下印像。激發我尋找三生石的動機來自最近讀新加坡著名書法家、詩人潘受先生的《西湖雜詩》:
行經天竺三生石,
吟答風松十裡濤。
顧影山靈亦憐我,
兩肩瘦並兩峰高。
一陣驚喜掠過心頭!何不去尋找三生石?
也許是西湖人文景觀太豐富了。“三生石”在杭州是沒有任何名氣的,問了好幾位杭州朋友,竟也不知“三生石”究在何處。好在天竺倒是常去游覽的,我想附近居民總該知道吧!
7月13日,我終於在三天竺(法鏡寺)後右側的一塊廢棄的茶園尋到了三生石。環顧四周,亂石縱橫,雜草叢生,荒蕪不堪。不消說,定然是游人罕至了。珍寶混同頑石,見棄如此,令人心痛不已。
三生石是一塊狀貌奇欽奇磊落的巨石。三個紅色的篆字——“三生石”碗口般大小,刻在內側很不顯眼。石頭較光滑的一面,鐫刻上一段碑文:
唐圓澤和尚三生石跡
師名圓澤,居慧林,與洛京守李源為友,約往蜀山峨嵋禮普賢大士。師欲行斜谷道,源欲沂峽。師不可,源強之,乃行。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嬰汲水,師見而泣曰:“吾始不欲行此道者,為是也,彼孕我已三年,今見之不可逃矣,三日浴兒時,顧公臨門,我以一笑為信。十二年後,錢唐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言訖而化。婦既乳兒,源往視之,果笑,尋即回舟。如期至天竺,當中秋月下,聞葛洪井畔有牧兒扣角而歌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用論,慚愧情人遠相訪,些身雖異性常存。”源知是師,乃趨前曰:“澤公健否?”兒曰:“李公真信士也,我與君殊途,切勿相近,唯以勤修勉之。”又歌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江山尋已遍,欲回煙掉上瞿塘。”遂去,莫如所之。
民國二年夏四月日立嘉興金庭芬書
本寺住持繼祖同德月濤重刻
誦讀碑文,感慨系之。自然,作為佛教的故事,它宣傳的是佛教的最基本的教義:因緣與輪回。但是,這種教化顯然染上了極為濃厚的人情味。骨子深處,它是在歌頌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情義。
人生在世,如果只是穿衣吃飯,結婚生子,那與動物何異?人生最大的樂趣、最大的意義就在“情義”二字。讀過《紅樓夢》的人當記得,作品中的主人公賈寶玉與林黛玉愛情的由來原是為了還情義債。小說寫道: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赤霞宮中有位神瑛侍者常在靈河邊行走,看見這株仙草可愛,就每日用甘露灌溉它。後來,神瑛侍者下凡出去了,成為榮國府賈政的公子——賈寶玉。這受過神瑛侍者恩惠的絳珠仙草因得甘露滋潤,脫胎成人。只因要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也下凡來了,這就是江南蘇州林家的女公子——林黛玉。這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但耐人尋味。細想想,人到世上走一遭,不就為了還幾份情義債麼?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種身分,就有多少種情義債。你是兒子,要還對父母的情義債,你是妻子,要還對夫君的情義債,你是人家的朋友,要還對朋友的情義債,你是公民,要還對國家的情義債……還債是天經地義的事,至於債務由來,或為前世的命定,或為後世的緣分,又有多少道理可以講清?情義債非經濟債,是沒有辦法量化,也無法對等的。如果要有個衡量,那只有用心去衡量了。我總覺得情義債有種絕對性,它不容說清,也不容量清。人類的重大活動,舉凡政治、軍事、經濟、科技,都不能脫盡情義債。
這個世界上什麼最重?榮譽,地位,金錢?都不是。只要是有一定的生活閱歷的人都會知道:情義最重。我們中華民族是最講情義的。好夫妻做一輩子不夠,期待來世再做;好朋友交一輩子不夠,期待來世再交。“三生石”的故事反映的不就是人們這種美好的願望麼?和尚圓澤以“三生”酬報李源的友誼,其情之高,其義之厚,無法衡量,真可謂情天義地!
在“三生石”畔徘徊,久久不忍離去,時暮雲四合,群鳥歸林,聒噪而過,晚風遂起,松濤陣陣。俄而詩意襲來,依潘受先生詩原韻吟成一絕:
蒿萊幸睹三生石,
不絕心濤逐松濤。
世間萬般皆下品,
唯有情義價最高。
附記:1994年初秋,我要離開杭州去武漢工作,臨行再訪三生石,時當中午,寂靜無人,綠意陰涼,沁人肺腑。撫摸青石,重讀碑刻,心濤依然如舊,留連往返,不忍離去,俄而吟成一絕:“莫是前緣旅杭州,賞風吟月五春秋,白雲青山應識我,期約三生再重游。”記之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