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如霧如煙,如詩如畫。雖是早春,這雨並不怎麼寒冷,撲在臉上,倒讓人感到一絲絲的暖意。也許這與人的心境有關。可不?今天又有一個機會去桐廬訪嚴子陵釣台。
自杭州出發,車行不過三個小時,背山面水的桐廬古鎮便展現在眼前。沿著秀麗的富春江再行一刻鐘,就到了七裡瀧渡口,棄車登艇,在碧波蕩漾的富春江行駛幾分鐘,就到了釣台,船還未攏岸,我就急不可待地鑽出了船艙。呵!一座生意蔥蘢的高山劈面迎來,雄峙江邊。山下緊挨碼頭,是一座雕龍刻鳳的石牌坊,牌坊上是趙樸初先生題寫的“嚴子陵釣台”五個大字。
穿過牌坊,後面即是古樸典雅的嚴先生祠堂,步入祠堂大門,迎面就是嚴子陵的塑像。嚴先生頭戴方巾,清瞿的面孔蕩漾著微微笑意,既親切平易,又超塵絕俗。這位漢光武帝的同窗好友,明明有大官請他去做,卻偏要化姓埋名隱匿不出做隱士。嚴先生此舉贏得很高的聲譽,成為中國隱士文化中的代表性人物。寫過《岳陽樓記》的範仲淹為他的祠堂寫了篇很有名的記——《嚴先生祠堂記》。此文雖然比不上《岳陽樓記》但也收入了《古文觀止》。
範仲淹的文章中說:“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本是借山水來比喻嚴子陵的高風亮節的,我倒是覺得這“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八個字用來描寫此處山水太恰當了。可不,背靠雄峙的釣台,面臨浩蕩江流,縱目遠眺,只見:遠處青山隱隱,白雲悠悠;近處江水浩蕩,村落依依。夾帶雨絲的獵獵江風陣陣吹來,樹枝搖曳,衣袂翻飛。一股宏偉深沉的樂意似在遼闊壯觀的山水間奏起。這時,也只有在這時,你才感到範仲淹那兩句文章的妙處,你才感到嚴子陵,也只有嚴子陵,才與這江山、這文章協調、匹配。
祠堂裡嚴子陵塑像左右側有“客星”“釣台”兩塊大石碑。其中“客星”一塊令我久久端詳。書法自然是第一流的,遒勁剛健。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它記述的故事:嚴子陵不願為官,隱匿山林,光武帝劉秀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將他請到都城洛陽。是夜,光武帝與他縱酒暢敘,倦極,同床而眠。嚴子陵酒醉酣睡時,一翻身竟將一足擱在劉秀的肚皮上。好個劉秀,也不去推醒他,直到天亮起床。早朝,有太史入奏,言夜觀星像,有客星侵犯帝座。劉秀莞爾一笑,道:“朕與故人子陵共臥,難道便上感天像麼?”故事很可能是後世文人瞎編的,劉秀不太可能與嚴子陵同榻而眠,但劉秀作為東漢的開國之君,其氣度、其胸襟、其愛才倒是千古頌揚的。如果說,這個故事 的真實性可存疑的話,那麼劉秀寫給嚴子陵的信應該說還是可信的。此信刻在釣台的石碑上。文雲:“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鴻業,若涉春冰,辟之瘡痏,須杖而行,若綺裡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潁水之風,非朕之所敢望。”好個“惟此鴻業若涉春冰”!能夠從這樣的高度認識人才的作用、價值,不是很難得嗎?“朕何敢臣子陵哉”,對臣下持這樣謙和平等的態度,在中國歷代帝王中可說是絕無僅有的。我覺得,這個嚴子陵釣台與其人說是嚴子陵的紀念碑,還不如說是漢光武帝的紀念碑。人們敬重嚴子陵的高風亮節,更崇敬漢光武帝的雲水襟懷。可以說,沒有漢光武帝就沒有嚴子陵,反過來亦然。範仲淹說得很對:“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嚴先生祠堂記》)
參觀完祠堂,我們開始攀登釣台,時雨初停,草木蒙潤在漠漠雨霧之中,分外可人。拾級登山。一座盤山而上呈“之”字形的碑廊倍添情趣。碑廊是近年新建的,集古人吟詠釣台之佳作,請當代著名書家撰寫,由高手鐫刻而成。碑廊長達200余米,豎碑多達100余方。這既是當代書法藝術之彙萃,更是釣台歷史文化之濃縮。一一順次游賞,令人心醉。思緒徜徉間,歷史倒流,仿佛回到了魏晉、唐、宋、明、清。不是嗎?在碑廊周圍的叢林之中,當代藝術家精心雕刻的謝靈運、孟浩然、李白、蘇軾、辛棄疾、朱熹、範仲淹、唐伯虎、鄭板橋等的塑像一尊尊栩栩如生,他們散落在叢林各處或立或坐,神態不一,風姿各別。你看那端坐著的理學大師朱熹,笑意微露,這老夫子此刻也活潑起來了。那雙手背後,作仰天長嘯狀的辛棄疾,仍然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只是風流才子唐伯虎,永遠是那樣瀟灑,那樣輕狂,為何來富春江畔游覽忘了帶上可愛的秋香?
我十分佩服規劃者的奇構,將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這樣巧妙地結合起來,融為一體,既藝術地再現了歷史,又絕好地美化了自然。有此碑廊、塑像,大大豐富了此地景觀,游覽者一路看去,登山之疲勞化為烏有。
碑廊看完,鼓勁登山,不過數百級,就到達嚴子陵釣台。所謂釣台,實際上是約百來米的山頂。如果不是山頂立有一座石碑,你可能想像不到它是釣台。站在釣台,往下俯視,富春江悠悠流過,緊傍石崖有一石筍,直起幽谷,高約10米,仿佛一柄指天空的寶劍。此“劍”是那麼森然,莫非是嚴子陵所遺?山頂有一石坪,由一塊巨石構成,石坪寬平,可坐百余人,據說是嚴子陵閑時與仙家對弈處,故名棋盤石。小心翼翼走近懸崖邊,只是那麼一瞥幽深峽谷,不禁心跳加快,趕緊後退幾步。此時恰好一股雨絲的山風拂過臉頰,涼颼颼地。仰望長空,一只蒼鷹在陰雲間翱翔。
這是多麼奇妙的釣台!天下釣台多矣,歷史上有名者即有:陝西寶雞縣渭河南岸之周朝開國元勛姜子牙的釣台,山東濮州莊子釣台,江蘇淮安漢代大將韓信釣台,福建閩縣東岳王余善釣台,湖北武當縣江濱之吳孫權釣台。又,全國名嚴子陵釣台者也不下10余處。然,任何一處釣台都趕不上這桐廬的嚴子陵釣台。如此高峻,如此雄偉,非有百來米長的巨型釣竿,近千米的釣絲無法投入江中。郭沫若先生1961年10月游覽嚴子陵釣台曾賦詩一首:“百尋磴道辟蒿萊,一對奇峰屹水涯,西傳皋羽傷心處,東是嚴光垂釣台。嶺上投竿殊費解,中天墮淚可排哀。由來勝跡流傳久,半是存真半是猜。”是的,在這樣高峻的山嶺上投釣竿是難以想像的。這當然不會是平常人的釣魚的地方,也不會是嚴子陵釣魚的地方。然而人們情願相信它是嚴子陵的釣台,須知在人們的心目中,嚴子陵可不是一般的隱士,他幾乎是仙人一般的人物了。
從來的隱士其實都還是想做官的。有的因朝廷腐敗,豺狼當道,官場險惡,有意辭官以苟全性命於亂世;有的懷才不遇,有意標榜,自命清高,以隱邀名,以引起當局者注意然後請他出來做官。嚴子陵不同,當時,東漢開國不久,百廢待舉,正是有識之士大展宏圖之時。更重要的是東漢開國君主光武帝是他同窗,請他出山可謂至誠至意,據史書記載,光武帝為尋嚴光,命畫工繪像,讓人各處尋訪。找到之後,往返三次召請,方才把嚴光請到洛陽,並當面授予他諫議大夫之職,這樣的禮遇實在罕見。那嚴光為什麼不受呢?且聽嚴光自己的表白:從前唐堯是有道之君,想請巢父幫他治理國家,巢父聽說要他做官,認為是把他的耳朵弄髒了,忙用水洗耳,人各有志,豈能相迫。原來是真的不想做官!該怎樣評價嚴子陵這一做法呢?有人贊頌嚴子陵是“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李白《松柏本孤直》)有人則批評他對國家、民族缺乏責任感:“窮居難獨善,輔世豈不優。”(趙孟俯《嚴陵瀨》)看來曲直是非難以定評,千古之下,議論不休,亦如滔滔富春江水其流不竭。其實又何必要有個定評呢?“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對於後人來說,重要的也許不是“事”,而是“漁唱”了。
不知何時,雲散去,天邊透出晚霞。經過雨水清洗的夕陽格外鮮麗,四周青山在陽光照射下金碧輝煌,特別是那江水,閃著一條長長的寬寬的金帶,遠處一只汽艇駛來,漸漸地駛進金帶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