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杭州是一座女兒城,或者說love城,注意不是lover。
杭州的魅力在哪裡?在城東的西湖。西湖的美艷天下文人可謂寫絕了。在比西湖水還要多的那些篇什中,無疑,位列“三甲”之首的是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後雨》。它之所以天下第一,是因為它最為准確、最為美妙地將西湖比之中國第一美女西施。
這正是人人心中都有,但直到蘇東坡還是人人口中都無的絕妙的比喻。是啊,西子,這位青春靚麗的越國女兒,要多美有多美,豈只是濃妝淡抹,就是素面朝君,那種透人心肺的青春氣息,也直叫人迷醉。在西湖邊生活多年,我差不多觀賞過西湖的各種面目,我覺得這位女兒什麼樣的面孔都好看,即使是大雨傾盆姑娘發怒的時候,也自有一種特別的嬌美。
在人們的審美經驗中,朦朧美有特殊的地位,而朦朧美湖景最多,這正如女兒的美一樣,它需要一個恰當的距離去看的。稍遠一點不要緊,不能太近。即使是膚白如玉,近睹也會發現瑕疵的。
西湖的朦朧美,也有很多情況,雨霧是一種。一陣風起,卷來幾朵烏雲,豆大的雨點密集而下,西湖的水頓時跳起一串串珍珠,一種特別的清涼拂面而過。水模糊了,山模糊了,樓模糊了,人模糊了……你進入了一種空蒙的境界,一種莊子講的“混沌”的境界,“無”的境界,“道”的境界,此時,心倒是突然澄明了。
晨曦、黃昏是另一種美。我特別愛晨曦中的那種蒙朧,它逗起我無限的審美渴望與期待。我凝神地觀看西湖上的晨霧如何漫漫地消散,那天邊微微的亮光越來越亮,如何將一張美麗的臉孔慢慢地洗淨扮靚,然後整個地托出。那種感受非常的好。當西湖朗然在目時,簡直就像一位瑩潔靚麗的少女立在我的面前,我已經忘記自己的存在了。
我這是在說西湖的美,其實,這些美凡湖景,不,凡水景都具有。與山景比起來,水景表面上似平易,但水景最多變化,最神秘,最溫柔,也最可怕。前面我說的是在西湖遇雨,那是不要擔心安全的,因而你可以將雨景看成仙界,然而,若在大海或者長江遇上暴雨,那就有些不妙了,怎樣的“心理距離”也不管用。
這是不是有點像女人?
二
當然,水景還是可愛多於可怕。不然,人們就不會這樣貪戀它了。細細地區分一下人們對山與水的審美感受,就發現,山更多地與敬相聯系,而水更多地與愛相聯系。敬更多地是倫理意義上的,而愛卻是純粹的審美態度。
愛是美的精靈。不懂得愛也不懂得美,只有享受了愛才享受了美。
我說杭州是一座愛城,而且說這愛不是lover 而是love,因為lover 指的是男情人,love指的是女情人。杭州是女兒城,自然,它充滿著女孩的情、女孩的愛了。杭州的愛盡在一湖之中。西湖蕩漾的是一湖胭脂水,在這裡,有過多少風花雪月的佳話;但是西湖蕩漾的也是一池女兒淚,這裡又有過多少令人感嘆、令人辛酸的故事。去讀讀馮夢龍寫的小說吧,多少故事發生在杭州的西湖之上。
古羅馬著名詩人奧維德寫了一部《愛經》。戴望舒將它譯成了中文,譯筆真個是好,不愧是寫過《雨巷》的著名詩人,他懂得女人的愛。這部書基本上講“愛術”的,但下面我引的這一段就超出“術”了。奧維德說:
愛情是一種軍中的服役。懦怯的人們,退後吧,懦夫是不配保護這些旗幟的。幽夜,寒冬,遠路,辛楚,煩勞,這全是在這快樂的戰場上所須忍受的。……假如你要戀愛久長,假如你沒有一條安全又容易的路去會你的情婦,假如門關得緊緊地不能使你進去,好,你便爬上屋頂,由這條險路到你情人那兒去,或者從高窗上溜進去也可以。她知道了你的冒險的緣故一定會非常高興,這就是你的愛情的確實的保證。萊盎德羅斯啊,你可以不必常常去看你的情人的;你破浪游過海水,向她保證你的情感。
這裡說的萊盎德羅斯是一個美少年,他愛上了維娜斯的女司祭海羅。海羅答應他在夜裡到她那裡去,清晨回去。一天,風浪甚大,萊盎德羅斯依然游泳去會她,結果竟遭溺死。
奧維德說這一段話,意思是愛要有真誠付出,而且愛的道路上會有種種艱辛、痛苦乃至犧牲。由此我想到了水。其實要真正領略水的美妙還是游泳。人有愛水的天性。才出世的嬰兒都喜歡在水中戲嬉。不必細敘在水中游泳的那種甜美舒暢的滋味,也不必描述潛入水中與魚兒水草親近的那份樂趣,更不必細說仰面朝天看白雲蒼狗飛鳥掠空的快感,因為這些比之實際的感受都是蒼白,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過把癮。
三
我出生在資江邊的一個小鎮,那條江在我印像中是最美的一條江。小時候的我的快事之一就是隨媽媽去江邊洗衣,這樣,我就可以打著赤腳戲水,捉游魚。水最多只能平膝蓋,稍微深一點,母親就不允許了。當然最讓孩子的我快樂的還是游泳,那當然只能是瞞著母親的。在江中特別是家鄉的江中游泳,其樂趣是游泳池無法比擬的。不過,它的確也危險。有一次我差點被淹死了。這件事一直瞞著母親,直到今天。
說到游泳,1985年我游覽敦煌附近的陽關,在天池有過另樣的游泳體驗。天池據說出過天馬,有人將天馬送給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水綠得發藍,水草高過人頭。我鬥膽下水了。依然是清涼,依然是舒暢,但是,我沒有孩時戲水那種單純的快樂。我緩緩地游著,思接遠古,心馳千載。我似覺得我與大自然是如此的親近,與歷史是那樣的親近,我融進大自然中去了,融進歷史中去了。
是的,欣賞水景與欣賞山景有個很大的不同,乍一見山,特別是那種奇怪的大山,總是覺得它在向我呲牙咧嘴;而一見水,總是覺得它在向我微笑,在向我招手。於是,忍不住要接近它。那種感覺就好像一位美麗的女子在向我發出微妙的信息。
品賞水景,當然游泳不能是主要的方式,成年的我其實也極少去游泳了。但泛舟卻是不可少的。泛舟的感覺是美妙的。不僅常給人情人般的或母親般的溫暖,而且常能讓人有所哲理的感悟。蘇軾與朋友夜泛赤壁,雲:“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
當然,我們也不必去追求什麼,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盡興的。興盡最好。去年我在芬蘭參加一個名之曰“非視覺的美學”小型國際會議。一共才十來個人,會場及住地在一座森林的小別墅。住處旁有一面大湖。會議組織我人們去劃船,完全是歐洲式的劃法,七八個人一條船,整齊的劃槳動作,讓人感到集體的力量。當見到船頭激起一股股浪花,飛速前進時,我竟覺得那可愛的湖水成了我們征服的對像。這別是一種感覺,也很美。
四
我在想:我們現在的學科中之所以有“美學”,是因為我們人類有愛美的天性,我們之所以有愛美的天性,是因為我們的來源及生活環境——大自然是美的。大自然之所以是美的,是因為它有山,有水,有天空,有太陽,有月亮,有動物,有植物……正是它們奇妙的組合與運動造就了這個世界的美。在這一切創造美的因素中,水最為重要。
我們這個地球最多的不是山,而是水。嚴格來說,地球應稱為水球。太陽系的星球多矣,然目前所知,唯地球有生命,而地球之所以有生命,是因為它有水。其實水才是生命之源。
不必多說水對生命有多麼的重要,這已經成為常識。我感到特別有意思的是,在中國古代的神話中,說人是一位名之曰女媧的老祖母用泥土做出來的,為什麼是老祖母,而不是老祖父呢?也許因為人都是女人生的這個緣故吧。人類早期都有過母系氏族社會,也都有過女性崇拜。東西方都如此。中國最古老的哲學書《周易》講的哲學其實就兩個字:陰陽。《易傳》雲:“易以道陰陽”。然為什麼要將“陰”放在“陽”的前面呢?似乎沒有人說過。我想這很可能與中國古代這種女性崇拜有關。
女性崇拜又與水崇拜有密切關系,將這兩種崇拜冶為一爐的是中國第一位哲學家老子。他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裡講的“玄牝”就是女陰。老子又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實際上,“玄牝”與“水”相當。江海與玄牝都是生命之門。女性崇拜與水崇拜在同為生命之本這點上是相通的。
水不僅是生命之本,也是自然美之源。穿行在號稱天下幽的青城山,觸目皆是綠得發亮、綠得淌水的樹林,連空氣似乎也都染上了了綠色,吸一口,涼絲絲的,甜津津的。這山的美,其實就在這一身綠衣裳,而這綠就來自水。沒有水,就沒有山之綠,花之香,果之碩,就沒有了大地之斑斕,沒有彩虹之絢麗。不管怎樣高地評價水在創造美上的貢獻都不過分。
五
水是情感的化身,是可愛的女兒;水也智慧的化身,是聰穎的智者。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大概既因為女兒可愛,又因為女兒聰慧吧。
女兒是多愁善感的,《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兼可愛、聰慧及多愁善感於一身。當然,世界上可愛的、聰慧的、多愁善感的不只是女兒,男人中也有。可不,即使是孔老夫子也有傷感。他雖然也有在沂水邊“風乎舞雩”的快樂,但在黃河邊觀水時卻發出這樣的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老人的心為何如此憂傷?這都是由水引起的。是啊,水就這樣永不停歇地流著,過去了,永遠過去了。任何一個當下時刻都即成為歷史。生命也是如此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滾滾長江東流水,浪花淘盡英雄。”個體生命可不能與水相比,它是有限的,因而“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也不是什麼消極的感情,即使是達觀的蘇軾,也不能否定這一點,在與朋友暢游赤壁,緬懷一番三國周郎之後,不無自我解嘲地說:“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不知何故,我想起了紅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