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水。最為精致的並列!
中國人通常將風景稱之為山水,也將自然稱之為山水,甚至將頗有些神奇的看地術即堪輿學也稱之為山水。
《周易》雲:“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地之道曰柔與剛。”陰與陽者,日月也;柔與剛者,水山也。《周易》又雲:“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陽也;坤,陰也。於是,就有了這樣系列:地,陰,月,柔,水,女;天,陽,日,剛,山,男;於是,“山水”遂成為可以與“陰陽”、“剛柔”、“男女”互訓的概念。
男人是山,女人是水。
二
抬頭看山:何等的巍峨,何等的剛強,何等的挺拔,將藍天白雲撐起來,將地球的凸凹露出來,將生命的尊嚴立起來。這就是山的品格。
在中國諸多的山脈中,昆侖山有著特殊的地位。《吳越春秋》雲:“昆侖之山,乃地之柱,上承皇天,氣吐宇內,下處後土,稟受無處。”又《禹本紀》雲:“夫五岳者,中岳昆侖,在九海中,為天地心。”好個“上承皇天”“為天地心”!在中華民族的心目中,昆侖是我們民族的脊梁,是祖先的發源地!是通天的階梯。
有關昆侖的神話極為輝煌,《山海經》說,昆侖是“帝之下都”,這裡說的帝是天帝,也稱太帝,它就居住在昆侖山的巔峰——懸圃,據說,其宮殿高達九層,號曰天庭。昆侖山還是“百神之所在”,相當於希腊的神山——奧林匹斯山。昆侖山的諸神中最為著名的神是西王母,她頭戴著金燦燦的首飾,露著白亮亮的虎齒,拖著長長的豹尾。形像鮮麗而又猙獰。西王母身邊有三只青鳥,這鳥專為她取東西來吃。西王母出行,駕鳳乘龍,祥雲繚繞,仙樂悠揚。人是很難見到西王母的,只有周穆王有這個福氣,他西征昆侖,榮幸地獲得西王母的接待。
昆侖山,中國瑰麗江山的像征,中華民族神權的最高像征、中華帝國王權的最高像征。
昆侖,中華民族的聖山!
於是,當唐代詩人程賀來到浩瀚的洞庭湖,看到美麗的湖中小島——君山,遙思娥皇、女英南來尋舜淚灑斑竹的故事,不禁想起了遠在數萬裡之外的昆侖山,朗聲吟道:“曾游方外見麻姑,說道君山此本無。雲是昆侖山頂石,海風吹過洞庭湖。”祖國的山山水水都與昆侖血脈相連,都源自昆侖山。
於是,當繁華的趙宋王朝被北來的金兵打個落花流水,金甌殘缺,生民塗炭之時,憂心如焚的老詩人張元干不禁哭吟:“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遍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昆侖傾倒了,誰能將它扶起?當岳飛大書“重整山河”時,讓人首先想到的是昆侖的重新昂首。
毛澤東率中國紅軍長征到達甘肅高原,遠眺白雪復頂的高山,也不禁想到了中華民族的聖山——昆侖山。他朗吟道: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贈歐,一截遺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毛澤東借昆侖起興,以改造昆侖為喻,表達改造中國的雄心壯志。
昆侖的地位巍矣!中國的山只有昆侖有此至高無上的地位。不過,昆侖畢竟離中國的腹地較遠,且路途艱難,中國的皇帝只能遙遙禮拜,難以親往,於是等級較之昆侖下一級的五岳,在一定程度上在某些方面承擔著昆侖的功能。五岳之首的泰山,尤其尊榮。秦始皇登位之初,親來朝拜,並封泰山為“上大夫”。“泰山封禪”遂成為中國封建帝國一大盛典。有好些皇帝繼秦始皇後,前來泰山宣示王權的威風。
三
五岳是道教名山,五岳所崇奉的五帝,均為道教的神祗;有意思的是,佛教也喜歡依名山而居。四大佛教名山也當得是山中的偉丈夫。
我在想,為什麼王權、神權都特別青睞山,特別是昆侖、泰山這樣雄偉的大山。
有一天我從河西走廊經過,在火車上,遠眺白雪皚皚的祁連山,似有所感悟了。那祁連山高接雲天,且綿亙不絕,其氣像真可說得上肅穆威嚴。我知道,昆侖緊連著祁連,而且它只會比祁連更雄偉,更高大,更莊嚴。我雖不能一睹昆侖的風貌,但祁連氣派應近似於昆侖。也許正是祁連這種不可一世的氣派、高接雲天的尊嚴,使得昆侖、泰山這樣的的高山成為王權、神權的像征。
挺拔、堅強、莊重、威嚴,是山的基本的品格,也是男子漢應具的品格!如山一般的男子漢,在中國歷史上實在是很多,很多。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贏政、劉邦、項羽、霍去病、李世民、岳飛、文天祥、朱元璋、康熙、孫中山、毛澤東、魯迅……他們就好比縱橫在中國大地上的崇山峻嶺,頂起中華民族的脊梁。正是他們,還有千百萬在他們領導下的人民,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壯的活劇,推動中國歷史的發展。
我敬仰山!
四
對山的敬仰是以對困難克服為代價的。我聽說,以前去南岳衡山進香是走著去的,路遠的要走上一兩個月。到了南岳,還得幾步一拜地上山。了不得的南岳進香人!也許這種行動現在不值得效法,但是,我想重要的其實不在這種行動,而在這種藏在行動深處的那種虔誠。正是這種虔誠說明他們是真正崇拜南岳的。
我去朝拜泰山,是不會去坐纜車的,我要爬山。當我在泰山的石磴,一級一級地步履時,我仿佛感受到了泰山強勁的心跳,這心跳傳到我的腿上,由腿波及到我的全身。爬山,當然會疲勞,會累,遠沒有坐纜車那樣的輕松,瀟灑,但只有在與泰山這種體對體的觸摸中,我才真正感受到泰山的偉大。也才體悟到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
爬上山頂後的感覺也許是最為美妙的。爬山前,我在泰山腳下仰望泰山,雲霧中的泰山,是那樣的神奇、高大,威嚴,磅礡,我當時的感覺是敬仰中夾著陌生,夾著畏懼,夾著對立,夾著抗衡。而當我終於一步一步丈量過登山的石梯而立在泰山之巔時,泰山對我不再陌生,不再對立,我對它也不再畏懼,也無須抗衡。我熟悉了泰山,親和了泰山。我覺得自己就是泰山,泰山就是我。這是一種難以表達的愉快。
五
我敬仰山。不只在它的高大堅強,更在它的博大雄渾,——這是大山的胸懷。
大山的胸懷只有在大山中才能體悟。你去過神農架嗎?我喜歡神農架,我認為神農架的魅力不只是它有野人出沒的傳說,也不只是它作為原始森林的神秘,我認為它最大的魅力是博大。當我在神農架燕天埡的石洞尋覓金絲燕的蹤跡時,我想到去年訪問馬來西亞砂拉越州尼亞古洞的情景,那座曾經為原始人居住過的古洞一直是金絲燕的家園。不是任何洞都可以讓金絲燕安家的,它只能安在靠海的懸空峭壁上,也不是任何海邊的山洞都有金絲燕出沒。它需要一定的氣侯,一定的濕度。我當然無比驚訝,這距大海如此遙遠的內陸,竟有金絲燕的家。這說明神農架原本是緊連著大海的,而現在仍保持遠古時與大海相連時的溫度、濕度,所以金絲燕仍然覺得這是它們溫馨的家。神農架不是一座山,而是方圓數百裡的大山,莽蒼蒼一片青翠,當我站在跨山的大橋上,遠望一座座山頭時,我在想,誰能說得了這深山老林中的秘密。這神農架畢竟還有許多地方是人沒有涉足過的。我坐車登上過神農架一座山的山頂。我發現自下而上,這山的景色有許多變化。到了山頂樹木少了,但那一人多高的大片草地讓感到分外的驚喜。我們在草地上打滾,與柔軟的青草親吻。神農架一年四季顏色不一。我們去的是春天,綠色為主。這本來是夠美麗的了。然神農架管理區的朋友說,其實最美麗的還是秋季。秋天,滿山紅葉,夾著金黃、蒼翠,陽光下,要多美有多美。晚上,我在神農架歇宿,睡不著,出門看大山,一座座山峰仿佛就貼在我的身邊,巍巍然猶如頂天立地的神將;不知什麼動物的叫聲隱隱傳來,詭譎奇警;天空似乎更高了,星星似乎更冷了。我感到恐怖,神秘,然恐怖神秘中又藏著溫馨與欣喜。
在神農架,我更多地品味的就是神農架的這種博大,博大,多麼好的品格!博大意味著豐富,意味著厚道,意味著寬容,意味著溫和。《周易》說大地的品格是“直方大”,這種“直方大”的胸襟是最為令人敬佩的,《易傳》雲:“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在神農架,我真正領悟到“厚德載物”了。
其實不獨神農架,凡山都有博大的品格。孔子說,仁者樂山,這仁,最為重要的就是誠。誠,重在真摯,重在樸厚,重在寬容。
陶淵明是愛山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老先生以一種達觀的態度打量南山,悠悠然,何等的悠閑,何等的親和。他在與南山對話,與南山聊天。不其然,南山融進了先生,而先生也融進了南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就是這種境界。但是又何須“料”?在物我兩忘中已不需要“料”了。
當雄偉的大山在你的審美中化成了如此乖乖的朋友,不,情人。那麼,大山的陽剛之氣就化為一股輕柔之氣悄然進入你的心靈,你的軀體,你其實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高大,變成了陽剛,變成了大山。
是的,男人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