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鄧以往叫“諾鄧井”,“井”即鹽井。雲龍自古以來以出產優質井鹽聞名,在諸多鹽井中,“諾鄧井”最為出名,早在漢代就遠播中原地區。
資料上說諾鄧至今仍有“四不變”,其中一個是“村民白族為唯一種族不變”,但是楊大姐告訴我,現在的諾鄧村有200多戶,其中已經有少數是漢族人家了。但是諾鄧仍然是古老的。當食鹽不再稀有,諾鄧就開始衰落,漸漸被重山之外的世界遺忘了,就像茶馬古道上那些曾經繁華的驛站。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它的風貌才能夠比較完好地保存下來吧。在這裡,家家的房子都古老,家家的門、窗、梁、棟上都是精致的木雕或彩繪,家家都有講不完的故事…… 不過,不少房屋已經東倒西歪了,下次再來,這裡還會是一樣的古樸嗎?
2月12日
諾鄧距雲龍縣城只有五六公裡路,但我10點鐘才出門,又見山道彎彎,怕走錯路耽誤時間,便在旅店門口叫了一輛機動三輪(單程10元)。三輪爬坡很困難,路途之顛自不必說,半個小時後才終於上到村口。
古村背山面水,一院院白族民居依著山坡蓋上去,從村口望去密密麻麻,一目而見全村,就那樣層層疊疊鋪在一片田地下,再往上是藍藍的天。村子對面的山坡上,是塊塊形狀不一、顏色有深有淺的梯田。
沿著被黃土覆蓋的石階路蜿蜒而上,路旁高大的仙人掌迎客松般在陽光下燦爛著。進入村中看到第一戶人家起,古老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斑駁的門柱、表層剝落而露出石塊的牆體、呈弧形上翹的飛檐、雕著花紋的瓦當、門前亂石鋪就的小路、殘存的工筆花鳥、已然被風雨侵蝕得褪盡顏色卻精雕細刻的門楣,還有房頂上被微風吹動的枯草…… 繼續向裡走,家家戶戶相接,屋與屋、院與院之間就靠三步一階、五步一台的石板路連起來,塊塊裸露的牆石已有風化的痕跡。隨便走進一家門拱已綻裂的大門,便看到宣統二年中秋之日題在門楣之上的“江夏流香”四個大字,溫婉而不失力度,可以想見當年這一定是個書香門第。
一路東瞅西看溜溜達達走著,驚到了一家的狗兒。狗的叫聲引出了主人楊大姐,熱情地招呼我進屋歇腳。走進這“四合一天井,三坊一照壁”的白族院落,先喝加了糖的米花水,一碗喝的差不多了茶便也煮好了。
盡管我一點都不餓,楊大姐還是堅持讓我吃飯。她馬上就要中專畢業的小兒子放假在家,睡懶覺剛剛起床,我們倆個便一起吃。肉是殺了自家養的豬腌制的、菜是自家在山上種的、豆芽是自家用山泉水發的,第N次為自己的腸胃擔心——回了北京可怎麼再吃那些飼料填胖的豬、化肥催起來的菜呀……
大姐的小兒子今年20歲,因為是在昆明讀書,並不像一般山裡孩子那樣靦腆,得知我昨天下午才到雲龍,便向我歷數雲龍好玩兒的地方,西邊有個天池、南面有座虎頭山…… 當然要謝過,但要是為了自然風光,我恐怕就不會到雲龍來了。問及天然太極圖,他說上來的路上應該能看到,講又講不清楚,便喊他媽媽拿紙杯過來。原來大姐家有一摞紙杯,上面印的就是天然太極圖的照片。沘江蜿蜒而來,在兩山間的小小平壩上劃出一個圓圓的“S”,而兩邊的田地和小山包又恰到好處地構成了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圖案。我在路上確實看到了,但因為角度不夠高看不全,不經人點明是不大會注意的。
吃完飯,小伙子幫媽媽熬了豬食便跑出去找伙伴玩兒了,楊大姐則坐下來跟我聊起家常。她對大城市的生活很好奇,我自然是對她家的房子、家具和諾鄧的歷史比較感興趣。楊大姐念書不多,很多東西講不出來,直跟我道歉,甚至帶我上樓看房子的時候還說,這雖然是我家的房子,但是我什麼都不懂,你隨便看吧。其實我又懂什麼呢!
正房二樓是經堂,供奉著楊家的祖先(這是楊大姐的娘家,她自己的家在下面不遠處),屋頂是全木的拱形結構,造型均勻幾至完美,給人以美的享受的同時又極具承受力。梁頭的雕刻清雅大方,古樸的風格和發黑的木色讓人在暗淡的光線中仍如沐春風。橫梁已出現裂紋,但再撐個幾十年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可惜我不懂建築,無法道出它的美。問大姐這院房子有多少年歷史了,她也不清楚,只說她娘家祖祖輩輩住在這裡,反正幾百年是有的。想數數一共多少間,卻怎麼也數不清,還是大姐掐著手指算了,才告訴我有16間。
重又轉到門外才發現,大姐家院門口的院牆上有雲龍縣政府鐫立的“縣文物保護單位 四合院”內嵌碑。諾鄧村裡的房子幾乎都是有一定歷史的,能從這些老房子中被選出來立為保護單位,足以說明大姐家的這個院子確實不一般。不過,有的木窗已有不少斷格,部分房屋也已開始傾斜,問及既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是不是應該政府給錢修繕,大姐說,應該是給的吧,但是從前年給立了牌子到現在,還沒有給過……
楊大姐見我對她家雕刻精美的椅子、桌子都很感興趣(其實我根本不懂這些東西,只是覺得它們很美),就熱情地找出了很多落滿塵土的古董給我看。祖宗牌位邊那對雕著梅枝圖案的銅鐵花瓶造型獨特、曲線優美、雕刻精細,實在讓人愛不釋手(雖然它們很沉!)。兩只小石獅,材質和造型都不一樣,本來各是一對,另外的遺失了。還有太師椅、方茶幾、躺椅,不但所用木材上等,雕刻也都是不厭其精。原本放在牆角放盆景或花的高幾,被大姐為了現時的實用把四條腿各鋸掉了一半,真有點可惜了。
跟著大姐到院旁洗水果,發現儲水井(用來存儲山上流下來的泉水)上面的岩縫裡插著香。由此想到在白族地區常見到有人家在門柱上、石縫中、磚縫間插香,便問大姐何故。她解釋說,通常只有逢年過節或已故親人的生日和忌日才會這樣做,前者是為給全家祈福,後者則是為了告慰九泉之下的親人。不管香插在什麼地方,只要燃著它便是祝願吧!
再次回到屋中喝茶,看到縣人大會發的掛歷,細問之下才知道楊大姐是本屆縣人大代表。她的大兒子當兵回來在六庫打工,幫人開車跑運輸,小兒子今年即將中專畢業,開學後要到縣工商局去實習。牆上掛著一些黑白照片,一看之下發現滿眼都是軍人,原來楊大姐的哥哥、弟弟、丈夫、長子都是退伍軍人。是啊,我們的子弟兵,本來大多數就都是來自農村、來自這樣的家庭……
在大姐家待了三個小時,該到村裡轉轉了,楊大姐堅持要陪我。先到了“世大夫第”黃家,御賜的四個大字使門樓增添了無比的威儀,房頂的瓦當圖案精美、各不相同。登上五級台階抬頭細看,四個大字上邊刻“奉直大夫五井提舉黃孟通”,下邊刻“奉直大夫廣東提舉黃文魁”,還有一行小字“天啟恩選貢黃翔龍”,再往下是“乾隆壬申恩科舉人中庚?(看不清了)科進士任寧河縣知縣敕授文林郎?刑部廣西司主政黃紹魁”,這黃氏家族還真是出人才。進門是雲龍縣政府立的“縣文物保護單位 題名坊”內嵌碑,官宦人家就是不一般,連門內的牆壁上都雕滿了梅花圖案。二門樓上又是四個大字“科貢傳家”,其上下三行與大門同,也是刻了黃孟通、黃文魁、黃翔龍三人,但再往下卻又換了人,“乾隆丁卯科舉人任永善縣教諭黃桂”、“乾隆庚寅科舉人黃紹香”,看來乾隆年間這個家族正處於鼎盛時期。再進內院,已有一層雕著祥雲的木門楣歪倒下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世大夫第家的木雕和家具與楊大姐家的一樣精美,但牆壁上的裝飾則更勝於楊大姐家,官宦之家嘛。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剛剛洗完頭站在院子裡看著我,好自然,拍一張:)。楊大姐要求主人——一位身體胖胖的大媽給我看一看她家的雕花古床,大媽找出鑰匙打開那個久已不住人的房間——那床確實精美氣派,可惜只剩一半床幫了。在這間屋裡我還頭一次見到了熊掌——牆上掛著以一只熊爪為皮蓋的箭囊,是大媽家的祖輩進山打熊留下來的,這引起了我們共同的感慨——現在這附近的山上別說熊了,連猴子都找不到了。我用相機拍下了客廳牆體上栩栩如生的蛟龍圖案,引起三個孩子一陣嘻笑。他們從小生長在這裡,對這些習以為常,不覺得美,也不覺得是什麼好東西,以後他們長大了想蓋小洋樓的時候,也許很簡單地把這老房子拆了就是了……
大媽也是一樣的熱情,留我坐下喝碗茶,我,唉,我沒時間了呀!
出了世大夫第,又到村裡世代行醫的一位老先生家坐了坐,抬眼望去,整個房間的上層空間幾乎被大大小小裝藥材的紙箱子紙盒子塞滿了。可惜我時間緊,不然可以向老先生好好討教討教,一定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唉……
繼續沿連接家家戶戶的石階路蜿蜒而上,遠遠望見一座木牌樓,這就是玉皇閣的牌坊欞星門了。飛檐鬥拱、層層疊疊的牌樓正中書有“騰蛟”二字,過此之後便通向“玉皇閣”。玉皇閣建於何年何月我沒有看到資料,楊大姐也不知,後來問裡面中學的老師,他們也只是說基本上自從有了諾鄧村就有了玉皇閣。總之看那精工細作的鬥拱的凝重與氣度,也不是現代人可以達到的水平,不過有兩角的鬥拱已然斑駁脫色,另外兩角則是彩色的,前不久剛剛粉刷過吧。
村裡的小學和中學都在玉皇閣區域內,小學(諾鄧中心完小)也是木結構的老建築,同時掛著農民文化技術學校的牌子。正值放假期間,學生宿舍空無一人,說是宿舍,其實就是由一座大殿兩側一張緊挨著一張的上下床組成的,可謂四處漏風。大殿中央隔出一塊場地,放置了一張以圓木為網的乒乓球案子。宿舍對面,剝裂的木梁上掛著“Education development in poor provinces project under the world bank credit”的牌子(“世界銀行貸款貧困省教育發展項目”)。我取下一旁橫掛在柱上的鐵棒,敲響了圓圓的鏤空鐵圈——這清脆的聲音就是以前的上課鈴,但是現在已經換成電鈴了。
雖值寒假,初三的學生們就沒有那麼悠閑了,面臨夏天的中考,這些孩子得利用寒假補課。說是補課,實際上就是學新課,這樣可以使下學期用於學新課的時間少一點,以便多些時間總復習。
打算離開的時候正好碰到給學生補課的段老師下課出來,聽楊大姐說我一個人大老遠從北京跑來,盛情邀請我喝杯茶再走。也許是他燦爛的笑容感染了我,也許是出於自己早有移居雲南做一名鄉村教師的想法,這時也不太在乎時間了,便在他和另一位老師共住的宿舍門前坐下來一陣狂聊,談城鄉教育的區別、談他們作為鄉村教師的生活、談諾鄧的旅游開發。段老師就是諾鄧人,77年生,師範畢業後就回到諾鄧教書,已有7年了,目前負責一個班的語文和一個班的政治;另一位教化學的老師也很年輕,但不太愛說話,大多時候都是笑著看我跟段老師聊,又一串上課鈴響的時候他起身去給學生上課了。最讓我不能容忍的是,段老師說,他們沒課的時候最經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學校附近找棵幾百年樹齡的大樹,躺在樹冠上看書曬太陽!羨煞我也!諾鄧的海拔在1800-2000米左右,氣候好,很舒服很爽…… 當時就說,我不如就來諾鄧教書,別的教不了,教英語總還是可以的,段老師一拍大腿,哎呀,我們這兒就英語老師最受歡迎!吼吼……
從學校下來轉到村公所,想來也是原來某個大戶人家的產業,木雕木刻都很講究。又到了門前堆滿木柴的貢爺院,此院人家的先輩,世代均系貢生出身。在這裡遇到了那個牙還沒長齊卻咧著嘴給我一張天真爛漫笑臉的小妹妹,還有見了我的相機使勁兒往犄角旮旯躲最終卻在爸爸的鼓勵下展現出大家閨秀般自信微笑的女孩…… 很多人家都供著主席像,兩邊掛著“他為人民謀福利,他是人民大救星”的對聯。還有,還有高大氣派的村老年人協會……
萬壽宮,原名祝壽寺,資料上說它建於元代,是村裡現存最古老的建築,但實際上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塊明嘉靖年間修繕祝壽寺時由提舉李瓊題的一塊碑。它之所以能保全下來,是因為村裡一位56年在西藏當過兵的老人在文革時把它藏到自己家裡保護起來了。
路過一個院子時,大姐指著院內一位身穿紅毛衣、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子告訴我,他就是諾鄧中學的校長。校長正在樹下與一位老人聊天,看到楊大姐便站起身來打招呼,楊大姐趕忙又解釋我的來歷,校長看著我說,今天剛來的著什麼急走啊,住幾天嘛!我……
咬著後槽牙下到楊大姐家,她打電話從縣城叫了一輛三輪來接我,並堅持要我吃了東西再走,後來看時間確實來不及了才放棄了給我做飯,而是泡了一碗藕粉、一碗紅棗粉。其實我還飽得很,但是大姐一定要看著我把它們都吃完,免得晚上在車上餓……
如果這晚在諾鄧住下,可以跟校長等人好好聊聊,白族的文化和傳統、諾鄧的歷史和發展、雲龍的風土人情、雲南的山區教育,一定又是終生難忘的一段經歷。這才是該提前買的票不提前買,不該提前買的偏買了!校長在我身後大喊“別走了,趕不及了!”的時候,我真想轉身留下啊!
小小的古村有著太深厚的底蘊、太多的故事,直到今天我仍在痛恨自己提前買了回昆明的車票,更痛恨自己沒有舍得撕掉那張不過90元錢的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