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丁香
用冰冷的雙手擦擦眼睛,時間已到凌晨4點,船行過處,激起微弱的浪花,海邊的老人們曾經對我說過:“黑夜海裡的每一點的浪花就是一個鬼魂!”別處我不信,但在前往越南的海路上我相信,相信許多無辜的靈魂在向過往的船只述說著它們的不幸往昔。
此時,丁香站在我的前方不遠處,她是船上的舞者之一。我的一位同行是郵輪的雇員,十分熟悉船上的一切,告訴過我船上的舞者身兼多職,一些舞者不但要歌舞出適合大部分人的免費節目,也要會跳激情的striptease,更可以提供另類的服務。我在免費節目中看到過她,知道她是兩位來自泰國的變性舞者之一。一早就驚異她的美麗,舞蹈中的她豪放大膽,美艷異常,以至一位女同行略帶妒嫉地說:“這些人妖如果不是化了裝,恐怕是一點都看不得。”可是她在我前方出現的時候,卸去了一切的化妝,不但看得,而且非常好看,更是一路上我看到最美麗的人類。
她側站在船頭上一個燈光稍弱的位置,穿著一件絲質的兩件頭睡衣,燈光下泛出淺灰的色澤。內裡的低胸吊帶裙由於風的緣故,被吹的緊貼在身上,其中的一條吊帶不經意地滑向一邊,消瘦卻堅實的肩膀完全裸呈,驕傲的胸脯,柔軟盈盈一握的蜂腰也在睡衣後若隱若現,開高叉的裙腳更高高飄起,呈露出在橙蜜色肌膚包裹下,毫無瑕疵,細致的纖長雙腿,腳上懶散地穿著一雙白色的拖鞋,淡粉帶有閃光的甲油薄薄地覆蓋在小巧足部的趾甲上。薄霧出現了,風繼續撩開她的外層睡衣,絲質的睡衣時時被風向天揚起,宛如一雙蝴蝶翅膀生於她的腋下,她的雙手扶著欄杆,仰著頭,霧水伴隨燈光,細碎晶瑩,灑落她歐亞混血,精致無瑕而艷麗的臉和蕩起淺金色波浪的發上。頓時,我以為愛神真的出現,也以為自己跌入了一個迷幻詭異的世界,呆怔地直視前方。
她也看到了我,攏了攏頭發,收緊睡衣,緩緩走近我身邊,用生硬的中文問道:“天快亮了,還沒休息?”我在泰國所聽到變性人的聲音是屬於男性的嗓音,而她的卻帶有磁性,本應屬於女性的低音。我抹抹僵硬的臉,擠出一絲笑意,裂開嘴:“睡不著,出來看看。”好不容易適應了自己的嗓子,一晚沒怎麼說話了,“節目表演完了嗎?”她點點頭,姿態優雅的坐在我身旁,把臉湊了過來,眨眨晨星閃爍般的眼睛,細長略彎睫毛抖動著,居然不是假睫毛,她已經洗去舞台的化妝,肌膚顯得清爽透亮,說道:“你沒有看我跳舞?”我移開了點位置,說:“沒有看你的第二場,不過看了第一場。”她似笑非笑看了看我,說道:“你回程的時候有第二場,可以看到的,我跳得很不錯。”我誠懇地回答道:“我相信,回程時忙完我的活一定看你的演出!”我加重語氣:“第二場!”
她拍了一下雙手,我以為她要表示什麼,卻看到她先開開高叉的裙邊,露出白色緞帶的內褲邊,快速輕巧的把一盒東西抽出來,攤開雙手,遞給我,說:“抽煙嗎?這是我媽媽家鄉的煙,味道和中國的任何一種香煙都不同。”我拿到手裡,在外頭,素來不抽陌生人給的煙,是我養成的一種習慣,可是玉綠色的香煙盒和上面的文字吸引了我,也許更吸引我的是:我想知道她的母親家鄉,不知為什麼,那一瞬間就是非常想知道,可能是想知道哪裡的女人可以制造出這樣的美麗人類。煙盒上面是一種我完全陌生的拼音文字,但還能拼出兩個單詞來:印度尼西亞,瑪琅(Indonesia,Malang )。瑪琅我是知道的,它是印度尼西亞爪哇島東部的一個城市。我拿出一支煙,略粗,較長,沒有過濾嘴,在拿出來的同時,一種香料的味道縈繞左右,十分熟悉,卻又一時間說不出名字,我疑惑地問:“裡面有肉桂?Cinnamon?”她搖搖頭:“No,Clove,丁香!”我恍然大悟,廣東小吃的牛雜蘿蔔一定有丁香,難怪會有熟悉的感覺。我把盒子遞回給她,她抽出一支煙,從煙盒裡拿出火機,先給我點上,然後再給自己點燃,吸了一口,看著煙,又看看我說:“我只抽我母親家鄉的煙。味道怎麼樣?”我只是淺淺嘗了一口,就這一口,愛上了它的味道,我從不知道丁香可以摻進香煙裡的,手上的香煙在燃燒時不但有奇特的香味,還可以看見絲絲油漬緩緩滲到白色的紙上,口感綿長,厚重,也濃烈。我回答:“非常喜歡,謝謝!”她表情帶有些欣慰,說:“你喜歡就好,我的中國同事不喜歡,嫌它的味道怪,就像嫌我不是真正的女人一樣,哈哈!”兩聲“哈哈”突然讓我回過神來,想起我們的手臂貼在一起,我們頭靠的很近,我們說了幾分鐘的話,我沒有真正的想過她還有“前生”,她的“前生”許是一位熱帶翩翩美少年,盡管她出現的時候我印像中出現過“變性舞者”的稱呼,可是我從來沒想過她應該不是個女人。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總之我覺得我是很鄭重的說了一句,而且發誓不是因為同情而說的:“你是真正的女人呀,你是一位真正的美麗女人。”她怔了怔,重重地吸了一口煙,站了起來,背過身去:“不早了,天快亮了,你早點休息吧,謝謝你!”說罷,快速的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開始一點點地吸著泡滿丁香味道的煙,遠方已有隱隱的光亮從薄霧中透出,吸完煙慢慢走到艙裡,倒在床上的將近入睡的一刻,我在懷疑我有沒有到過頂層的甲板。
從我睡醒後一直到下船,再登上去下龍灣的小船上,我沒有在“公主”上見到過她,問船上的同行她叫什麼名字,同行先是驚訝得瞪了我足足半分鐘,然後撇撇嘴,說道:“誰知道東南亞人的名字怎麼讀的,是華人還好說,她的名字到現在我都叫不上來,拗口極了!你說黃頭發的那個人妖,誰都知道了。”我無話可說,同行好像娛樂版記者說將起來:“她的胸和下面是整過的,除了要用少量的激素來維持,其它部位幾乎不需要動什麼手術,或許是天生女相的那類人,也拜托她的父母有歐亞混血的血統,她的父親有法國越南的混血,母親是印尼和華人的混血,難民潮時流落在泰國,她父親不知怎樣不見了,母親又病死了,看過她以前是男人的照片,放在哪裡都俊得沒法說,不知道為什麼要變成女人,因為好賺錢吧,可是人妖的壽命都很短呀。”同行歇了一下,突然喃喃自語般說:“不過,她真得很漂亮!”一絲帶著鄙視的曖昧微笑停留在她的嘴角。
回程的時候,很是漫長,三點鐘從亞龍灣上船,一直沒有忙完,進入自己的船艙時,已經可以透過玻璃看到一抹斜陽緩緩的掠過亞龍灣上“仙山”,悄然無息地滑入海中,船上的自助餐在“智取豪奪”中結束,賭場急不可待開張,新的夜晚再次與“公主”結伴同行,免費節目如常掀起帷幕,再降下帷幕,喧囂激情的“六國大封相”又起勢上演。
我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裡注視著舞台上的她,從身著比基尼到寸縷不掛,如蛇般扭動她妖艷的身軀,宛若無骨揮動在刺目的彩燈下,瘋狂的伴樂似乎在她的肌膚上跌落,升起,最狂放,最原始的表達動作,也挑逗著人類最原始的欲望。人群叫囂不止,一張張各式各樣的紙幣扔向她的腳下。和甲板上遇到的她,已不是同一人,除了不可分離的詭異還堅持地盤旋於她的美麗難言的臉上,根本無法在她的坦蕩的身體上發現絲毫“前生”留下的痕跡。誠然,她的特殊的身體不是世俗都可以承認的,舞台上的她所演繹的動作,是得不到“良善”人家“青眼”的,她除了表演之外的“兼職”也是為主流社會不容的,可是,她有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裡,帶著女性的身份去從事她的工作,去走她的人生,而在我的世界,透過我的眼睛,她就是一個女人,美麗地讓我驚心的女人,除此無它。
一舞沒完,我的同行需要我處理事務,離開時,打開緊閉大門的瞬間,我相信她已經看到我,實現了看她表演的諾言,轉身出去霎那,我回頭給了一個不知她是否看到的微笑。整理完所有的事情,便癱在艙裡的床上睡到次日的中午,船已將到海口,在船上的各處晃蕩直至晚餐,也沒有再見到她,仿佛深夜才是她顯形的時刻。而就在我晚上即將上岸的一刻,發現她一身黑絲緞的低胸長裙站在船邊,盈盈笑靨望著我,伸出她的手,說:“再見!”我握了握她冰涼的手,點點頭:“再見!”她抽回手,遞上一個小小的紙盒,說:“丁香的煙。”我在接過的時候已嗅到丁香的氣息,抬眼時,她背對著我揮了揮手,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她給我的是香煙的簡易裝,只有兩根,靜靜的躺在盒子裡,回來後放在我的抽屜裡,偶爾打開,丁香的味道依然存在,朋友問我:“越南是否靚女多?”我便回答:“我只認識一個,她的名字叫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