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到了鳳凰,就不敢再去,因為到了那裡,就不想離開。初到鳳凰已是黃昏,古城牆低述著往昔,南華山靜默著相峙,江邊是三三兩兩槌衣的女子。到了晚間,偶有游人乘舟從居住的小樓下經過,撐船的艄公唱著山歌以和夜色,九曲回腸的江上則愈顯靜美。
聞說鳳凰的清晨最為秀美,於是一大早便起了來。果然,江煙繚繚,白霧蒼茫,來往船筏,皆如夢裡,隔岸觀景,則有伊人一方,宛在水中坻之感。“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江邊亭上戲台裡早有人在咿咿啊啊地唱著,唱的是鳳凰的土戲儺堂戲,後來在這裡的每個早晨我都被這唱聲准時叫醒。行至北門城樓,更是一片熙攘,拿著長焦短距鏡頭的人們在江邊、岩上一字排開,那場景倒有些意趣,於是拍風景的人在岩上拍風景,我在江邊將拍風景的人拍成風景。
閑逛城裡,游人如織,卻似乎都在城外洗淨俗世煙火,方進了來,街道顯得極為干淨。石板小道兩側多是木制結構的兩層小樓,小道巷陌,飛檐雕窗,一色風情。其中不乏深宅大家,隔門相窺,半尺門檻,鋪地青石,鏤紋石蹲,雕花廊柱,綠木景盆,素壁丹青,“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讓人疑是五柳先生居處,鳳凰人就這樣在往來的游人中,悠閑地生活著,絲毫不受打擾。
沿街最讓人饒有興味的是門前對聯,書香繞梁,讀之口齒噙香,可見小城文化底蘊之深厚,亦知“垂髫能畫,人皆尚文”非虛言。這家古棧匾題:“清河業弟”,聯曰:“仲尼垂訓,曰忠曰恕;傑士為懷,能屈能伸。”蘊含哲理,傳訓子弟。那家“裕豐”姜糖鋪前“裕通三衢財源廣;豐連百巷上帝多。”嵌名聯中,極為機巧。見有屋匾題“珠聯璧合”,心生一念,與男友偕手門前著苗服合影一張,頭頂四字,笑靨如花,照畢鑿鑿言,此照為證,天造地設,不允另尋,男友一臉無奈,高呼中計。回來朋友見圖皆以為趣,樂之、得意之。
午後突來一場驟雨,拉過個小矮凳坐在客棧小樓上,看雨腳密密軋在水面,生出無數小花,江畔的垂柳在雨中愈顯蔥籠。對岸的小亭內,擠滿了躲雨的人,絮絮地說著話,亭下,幾個孩子光著腚在水裡雨中嬉戲玩鬧著,笑聲飄過江來,落在我的眼裡,讓這雨裡的小城,變得愈發清靈,這大概便是詩裡的江南煙雨了吧。不多時,雨止了,走在泛著濕潤空氣的小巷裡,踏著潤潤的青石板路,空氣裡有春天草葉的清香,便感覺整個身心的悠閑與輕松。
欲拜謁從文先生墓地,於是信步出東門,沿江行,走古時官道,過接官亭,山麓鳥叫鶯啼,江上竹筏不絕,中間古樸石道,一派悠然景致。有稚童手持鄉野小花、竹編玩意尾隨,一、二元欲賣,說是讓買來奠於從文先生墓前,想來確實,於是笑笑買下兩把,孩童高興地說要引我上山。
右轉入山,頓感清幽,佳木蔥翠,蘭蕙芬芳,拾級而上,方十數步, 抬頭見“興廢周知”四字,興衰榮辱,終有天道規律,是非曲直,但憑歲月清滌,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冥冥中自有主宰,這四字雖是黎元洪所題,卻也濃縮了從文先生的萬般曲折。
行至先生墓前,墓碑是巨大的五色石,碑後石崖,苔痕其上,綠樹翠蔓,蒙絡搖綴。據說遵先生遺囑,他的衣冠和一半骨灰埋於五色石下,與青山共眠,另一半則撒在沱江之中,共綠水長流。生前先生以一個僅讀過幾年私塾的“鄉下人”,走上北大的講壇,他的字裡行間樸實自然,滿是鄉土情懷,又透著湘西人特有的倔強與自信,人與文同,他的內心也是如此眷念著這一方故土,如此崇尚著人性自然, “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倦游歸來能得與故鄉山水自然一體,亦應算是沈老最遂心願的歸處了。
墓碑上所刻是他生前說過的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簡單卻深邃的哲理說話,正是他一生為人寫作的根本。而碑後張充和女士的挽聯“不折不從,星鬥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更是匠心獨具,每句最末一字組成“從文讓人”四字寫盡先生高節。將手中山菊輕放墓前,墓前已有幾束,想來也是游人所留。這一地零落山菊靜躺著,淡淡的色彩和一脈清香,正如先生寂寞而令人懷念的一生。“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我們也只能用這種方式寄托我們懷念與敬仰了。轉身下山時,又見三兩游人手持黃菊而來,只希望游人的絡繹不會驚擾了先生的清靜。
沐著落日余輝,漫步江邊,流水潺潺,疏柳依依,茂盛的水草順著水流的方向,貼著水面招搖,三拱虹橋橋如其名,與依山勢凌空飛出的奪翠畫樓呼應著,虹架兩岸,透過橋拱看到的是波光映照的吊腳樓群。河畔的金柳,波光裡的艷影,軟泥樣的青荇,浮藻間彩虹的夢,這一切又像極了志摩筆下的康橋。
坐在江邊的青石凳上,看陽光一點點搖碎在波光裡,再從江底浮起點點的星輝來。
游人漸少,沱江安靜下來,聽見流水嘩嘩從腳下經過和船漿輕拍水面的聲音,吊腳樓上,繼續地挑出影影幢幢的大紅燈籠,依稀又是那個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畔。橋下一葉扁舟攏了岸,船夫熱情地招呼我們上船,玩笑著與他還價,五十開外的老船夫呵呵地說,行吧,行吧,你們看著給。這樣一來倒弄得我們極不好意思。
晚間的沱江與白日裡不同,兩岸燈火明滅,霓虹輕點,人聲隱約,而江上則煙籠霧盈,靜謐清幽,蟲鳴入耳,一動一靜、相映成畫。船上為游人准備了小槳,我們一人拿一支好玩似地劃了起來,船夫於是停了撐船,任我們劃。在我們的驚叫聲中,小船向左向右、向右向左扭起了“秧歌”。他見狀哈哈笑了起來,又繼續撐他的篙,唱他的歌,只是歌聲也大了起來,穿破夜色,在江上傳了很遠。歌謠是用方言唱,只分辨得出幾個單字,樸實往復的曲調,被船夫略帶沙啞的 聲音直直地唱來,在這樣的情境裡,韻味十足。忽地,岸上小樓中不知是游客還是當地人,也直直地用相仿的曲調吼了幾句,船夫一聽,將長篙一放,對著聲音來處也大聲地唱開了。這樣你兩句,我兩句,對歌似的,江上岸上互相逗著樂。我們覺得有趣,哈哈大笑,而船夫見我們笑聲助陣,唱得越發得勁。我到底也沒聽出唱的是什麼,只知道最後是船夫唱贏了。他說看到什麼他就能唱什麼,這鎮上沒幾人是能唱過他的,言下甚是得意,興致也越發高漲了起來,又向我們講起鳳凰的種種傳說,以至於原本一個來回的游程,他楞是撐了我們一個半來回還意猶未盡,若不是妻子在岸上相喚,只怕還要說下去。
回到碼頭,妻子在岸邊已候了多時,替他牽船系纜。付了船錢後,兩人謝過我們,便晏晏言笑著深深淺淺地向那小巷深處,往家去了。看著他們的身影被燈光拉得老長,心中生了幸福的感覺,“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老文中的儺送若是那個明天回來了,應該也是這樣與翠翠幸福地生活著吧。
夜深,枕著沱江水聲,沉沉睡去,鳳凰千百年歲月也就似這水般靜靜地流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