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和橫斷山脈有些相似,它的西面是內蒙古高原,而東面就傾斜下去,一直接到松嫩平原。在這個斜面上,有十數條河流逶迤東行,其中霍林河流經科爾沁草原。過了高力板,它流至一片窪地,便茫然而失去了河道。這片窪地在吉林省的西部的通榆縣。它命定不再能進入松嫩平原,而松嫩平原確實離著不遠了。在地圖上,霍林河變成了虛線,就像塔裡木河、孔雀河那些虛線一樣。虛線的意思是有時它還突然地出現一下,而大多數時間裡它卻是干涸的。當霍林河在通榆縣洇漫開來的時候,恰似一面鏡子破碎了,大大小小、無數的碎片散落在那一片大約有11萬公頃的地方。那是湖泊、水塘、沼澤和水坑。從現有的跡像看來,從前它也是恣肆汪洋呢。
這片窪地就是向海,科爾沁草原與松嫩平原之間的小小的向海。從前它被稱為香海廟,有些地圖還這樣標著。向海的“海”,也許指這片水澤,也許指那無邊的葦蕩,還也許寄托現代人其他的一些什麼事物,但總之是很美好的。
而香海廟,則是指那裡有的一座喇嘛廟,13世達賴曾在廟裡講經,因而名聲遠播,以至於“終日香煙繚繞似海”。向海從前的名氣皆因這座廟,而不是那裡汪洋的水澤,綿延、典雅的蒙古黃榆,在葦蕩中穿梭恬噪的成千上萬只水鳥,像披火的丹頂鶴、拙樸的大鴇、陰沉沉的金雕和禿鷲。而這些在干燥的北方是多麼的寶貴啊!
向海現在開始有另一個名氣了,那就是人們發現:它竟是塊濕地!濕地這個名詞,很多人不知道,從前我也不知道。濕地是個地貌學的概念,也可以說是個生態學的概念。國際上有濕地組織,對濕地有明確的定義。他們還搞了個《世界著名濕地名錄》,依照嚴格的標准,中國有七塊濕地被錄入,向海忝列其中,據說還是最大的一塊呢。
人們說,濕地是自然之腎。
腎是干嗎的?中醫說,腎主水;腎惡燥也。
今年本來是安排了一個20天的呼倫貝爾計劃的,但直到了九月裡,草原上的草都該轉黃了,還是不能抽出這麼大塊的時間。某一天,想起了這無望的計劃,心中很是痛楚,痛楚著想,那就去一下科爾沁吧,離著還近,兩天就回來了。科爾沁歷史上是與錫林郭勒和呼倫貝爾齊名的大草原,千多年前還水草豐腴地養育過成吉思汗的驃騎兵呢。
吉林西邊的洮南挨著著科爾沁,那裡有個洮南軍馬場,錯錯落落地深入進了科爾沁。我一個遠房的親戚,在軍馬場干了30多年。我先打了個電話過去,問到草原深處方便不方便。親戚聽了在電話裡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說,哪還有什麼草原了,軍馬場早就不養馬了,40萬公頃草場改了16萬公頃農田,剩下的也都沙化了。沒了,草原也早就不是你想的那樣子了。
這回輪到我發愣了,我竟然不知道軍馬場不養軍馬了,我竟然不知道科爾沁的草原沒了!科爾沁離我的城市只有500公裡。
聽我電話裡沒了動靜,親戚勸慰道:來看看吧,雖然草原不像過去那樣了,但還有些玩的地方。我們這裡有個向海,人家都說挺好呢。我問向海是個什麼地方?舅舅拿不太准地說,是個自然保護區吧?
它不大適於耕作,而也不大適於放牧。地是板栗土、鹽堿土,能生長的莊稼和牧草都很有限。因此許多年代以來,它都是寧靜的不被人眷顧。
霍林河洇漫開來,便有了無數的湖泊、港汊和沼澤,沼澤邊生生不息了大片的蘆葦,葦蕩間雜了沙原和連綿無盡的蒙古黃榆,黃榆妙曼的樹冠和映襯著藍天的湖水相映成趣。日日裡,綿雲昊昊,赤陽如火。日日裡,皓月中天,銀輝籠罩。間或,水鳥撲簌簌地飛起,那是被沙狐所驚擾。每年不同的季節,你來了我往了,成千上萬只的候鳥在這裡恬噪和繁育。
這就是向海,小小的一個向海。它是旅人歇歇腳的地方,它是候鳥安靜的產房。在干熱的北方,它能給人一點清涼。在科爾沁荒漠,它能給人一塊綠色。它原來叫香海廟,許多年前達賴13世曾在這裡講經,以後就名聲遠播,終日香煙繚繞,因而得名。但現在,真正使它為世人所知的,卻正是由於那些水,和水鳥。它是一塊濕地。
如果說濕地是自然之腎,向海這個小地方,它已無法滋潤廣闊的科爾沁。
向海是科爾沁的一部分,很早就是了。歷史上,向海及科爾沁是成吉思汗一個部族的領地。科爾沁草原那時的肥美,使得科爾沁王爺的屬民健康、富有而善戰。王爺糾集了屬民,都跟著成吉思汗西征,創建蒙古人的帝國去了,不知所終。但現在人們提到科爾沁,卻不再說科爾沁草原,而說科爾沁沙地了。科爾沁變成了沙地?這件事令我頗為疑惑!
科爾沁的沙化過程,應該是有許多年了,幾百年或者上千年。有自然的原因,也有人為的因素。科爾沁的季風很大,風是草原沙化的重要催化劑。我略微研究過河西走廊,知道這一點。而人為因素則主要是墾殖。很不幸,它在大興安嶺的東側,與嫩江平原之間沒有山嶺阻隔。我們的祖先其實最熱衷的是耕田,而科爾沁的河流很多,適於耕作。但是戰爭,還有其它因素,使得墾殖不能持續,時斷時續。這就使得耕作成了一種造孽:一旦耕作停止,沙化是很容易的。科爾沁草原的墾殖自遼代移民屯墾開始,延續了幾百年,真的是時斷時續。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還有許多類似的情況,例如軍馬場,軍馬不需要了,人們首選的是改耕地。但體制原因,耕作不成就放棄,放棄在漠風中的耕地用不了幾年就變成沙地了。
內蒙古的藝術家中,有不少科爾沁籍的人士,例如生於1912年的潔吉嘎。潔吉嘎是民間歌手,出身於名門望族。她所演唱的民間歌唱中,有幾十首古老的科爾沁草原長調民歌。其中既有贊歌、宴歌、酒歌、婚禮歌,又有古代武士思鄉曲和宮庭歌曲。諸如《和林城謠》《金色聖山》《也先汗之歌》等,均為元、明代的古歌,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其演唱樸實自然,深沉委婉,保持著科爾沁草原長調民歌的典型風格。長調民歌應屬於哀婉的一類吧?像我多年前聽到的大馬頭琴(它應該有個更專業的名詞,但我不知道)的演奏一樣,貼合草原的遼闊而低凝。這就像一首背景音樂,使我在看端木蕻良的《草原記事》時,感情上有種誇張的升華。端木蕻良也是科爾沁人。
這使我對忽視向海的行為有種內疚。其實我本來還可以沿湖去看看大鴇的保護區,在許多年前我在昭盟生活的時候,查干木倫河邊還有許多這種笨重而呆頭呆腦的大鳥,要助跑幾十米才能起飛的大鳥。現在它們留存的種群已經不多了,短短的時間裡它竟成了國家二類保護動物。我還應該跟著沙道向西走得更遠些,穿過密林深處的荷塘,和一個個牛欄。那裡一定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不是悲觀的環境論者,科爾沁由於濕潤是可以恢復原有的,但前提是不再破壞。一塊優質的草原形成需要200年,但破壞它只要20年就會滿目蒼夷了。
當我走過一片草地,想到過幾年再來它會不復存在了,心裡就覺得很痛。
這個災難是一點一點演化的,最後在它罩住了我們的時候,我們已經無覺無味兒。
災難並不全是人類自己的過錯,但傷害的最終卻包括人類。
希望中國人能對全體人類,對人類的子孫,對全球的生存環境負起一些責任來。大氣是無國界的,氣像也是無國界的,道德有一半也無國界。因而我們的良知也應該無國界,就像我們在感情上不希望任何無辜的人死亡。
附記:
向海1981年被國務院命名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1992年被收入《國際知名濕地名錄》。因而那裡有個保護區管理局。我感覺他們是些兢兢業業、也很專業的人,他們不像許多其他保護區那樣,打著保護區的旗號,干著旅游創收的勾當。向海甚至沒設一個牌樓收門票。那裡的老百姓多數還住著土坯房,可見並未因向海的名氣而富裕起來。吉林已連續四年大旱,向海的水面也有些干涸了。為此,吉林還緊急調洮兒河接濟。我很贊賞他們的善舉。
向海在203國道以西,從通榆過去要遠一點兒,80多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