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東北之旅,倒有五天半是在車上。火車或汽車。臥鋪或硬座。擁擠或冷清。卻是我最享受的時光。完全的悠閑和放松。沒有任務,沒有目的。沒有風刀霜劍之苦,沒有何去何從之憂。沒有過去和未來。
什麼都可以看,什麼都可以不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
不經意一抬眼,窗外即是風景。樹林或遠山。江南的水,東北的雪,華北的平原。流動的、靜止的。快樂的,憂傷的。喜歡的,不喜歡的。
盡都冷眼旁觀。
車輪滾滾中,景色流過,心情亦流過。自然和歲月,在靜默中轉幻容顏。無力挽留的景致,擦肩而過的人群。過眼的雲煙。
出發時,是1月23日上午9點。車內空調很足,極度悶熱。我迫不及待地渴盼著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北國風光。可惜窗外樹碧草綠,依舊江南。
下午5點零7分,到了徐州。廣播裡不厭其煩地說,徐州是北國的門戶,過了此地,就是北方了。既驚且喜,忙撲到窗前。但見一片灰蒙蒙的平原,幾叢沉郁郁的小山。鮮有綠色,卻也沒有想像中的潔白。只一些淺淡的殘雪,留在山陰田角,訴說著與北國的些許關聯。
晚上7點55分,聽說已到泰山。可惜夜黑風高,看不見崇山峻嶺。這就是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地方。是歷代君王封禪的所在。想來是雄風猶存吧。因為無緣,只能錯過。悠然神往,黯然神傷。
一夜無夢。
好容易守得雲開見天明,依舊坐在窗前。陽光燦爛得耀眼。
一個著紅衣的女孩騎自行車從田野裡穿過。一個戴雷鋒帽的老大爺蹲在門口抽煙。一條小狗迷茫地在枯樹間徘徊,然後衝我們的火車不名所以地狂吠。
慢慢地,也就出關,過沈陽、過長春了。也許溫度低了一些,從人們穿的衣服可以看出來。但冰天雪地還是遙遠如夢中。依然只是絲絲縷縷的殘雪,可憐巴巴地掛在大地上。如雲煙往事,縱然你不忍忘卻,還是模糊在時光流逝的無情之中。
第二日下午4點半,到了哈爾濱。冰雪勉強能鋪滿地面,可是仍淺薄得很,落滿肮髒的塵埃和泥灰。
達娃說,她幾年前來北方時,不到山海關就已經白雪茫茫了。
大風說,他在哈爾濱以東北的家鄉,多年來已不見大雪。高的樹,深的雪。恐怕只能永遠留在兒時的記憶之中。
我把臉緊貼著車窗。想知道是誰偷走了北方的雪。誰偷走了大自然的衣裳和美麗。
帶著感傷,又在25日晚7點30分,坐上了從哈爾濱去加格達奇的火車。窗外漆黑一片。除了幾盞昏黃的燈火和自己印在玻璃上的詭異的影子,再無他物可看。只能蒙頭大睡。盼望一覺醒來,會有奇跡出現。
26日清晨6點半,抵達大興安嶺地區的首府加格達齊。8點16分,轉上去中國北極漠河的火車。
車聲隆隆,漸往北去。
窗外的景色,終於開始慢慢綺麗起來。
大地變得蒼茫。白雪皚皚,無邊無際,測不出厚度。堆滿積雪的木屋和村落。裊裊娜娜的炊煙。黑色的森林,白色的小山。半埋在雪地裡的木頭。銀光閃閃的雪坡。冰藍的天,悠閑的雲。冬日暖暖的陽光,陌生人懶懶的笑臉。
我情不自禁摒住了呼吸。有剎那的驚艷。
窗外景色流轉。
白雪在大地上安眠,森林在雪地裡沉睡。
不知道什麼樹,在逾尺深的冰雪中傲然挺立,樹葉竟然還沒有凋落。幾個漢子站在雪地裡說笑。穿得不見得厚,活力四射的樣子。
夕陽西下。
雪地和樹林被染成了胭脂一般的水紅。霞光清照,斜陽如花。燃燒著烈火般的艷紅,凝結著蒼蒼茫茫的純白。紅白輝映間,聶人心魄的嬌艷。
我不忍睡去,不肯眨眼。生恐會錯過什麼動人景致。生恐這美麗的一切,會如煙花般忽然消失不見。
從漠河縣城到北極村的路上,再一次透過車窗玻璃,欣賞雪國風光。松軟的雪,覆蓋著人間喧嘩,令人見之忘俗。挺拔的樹,似在守護著什麼,令人望而生敬。每一眼都是凝在窗內的一幅畫。
只有這裡才是真正的北國。真正的林海雪原。
只有靠近中國最北邊陲的地方,才有如此的好風景。北方的最後一片淨土。
卻總是有一些東西,會毫無征兆地闖進視野,破壞了畫面的完美。
路邊廢棄的大好木材。日見稀疏的樹林。一車車運載原木出山的大卡車,裝滿生長數百年的木材。因為超載,壓得大地為之顫抖。
無名的恐慌,在心裡揮之不去。
有朝一日,這片風景會不會也從車窗裡消失?如同一路行來,大興安嶺莽蒼森林從視野裡消失,豐年大雪從氣候中消失一樣?如同走過的故土和異鄉,林海變成了荒原,綠洲變成了沙漠,清流變成了黑水?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只能貪婪地將臉貼在車窗,再看一眼窗外的風景。
但願這美麗的一刻可以永遠停駐。
但願這美麗的一切可以永遠留在大地上,留在白山黑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