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下旬,我從重慶乘豪華油輪順江而下,第一次,也許仍是第零次,拜謁魂繞夢縈的三峽。我包了一個單間,沿途一直敞著窗,憑江風吹拂我的肌膚,聽江濤訴說千古的哀怨。“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沿江而下,兩岸沒隔幾百米就樹著巨大的白色的水位標牌:136米、145米、156米、176米……在這些水位線間還頑強地有人家、田地!!我不敢想,再過幾個月,哪家現在的祖屋和田地又要葬身波濤;我不敢想再過兩年,長江到達176米水位線時的景像……!
“朝辭白帝彩雲間……”,抵達白帝城,那被大水圍成了半島的城,不消幾步就能上去了。鬥拱飛檐依舊,可李白的詩句似乎和眼前的白帝城永遠搭不上了界!
次日黎明十分,船進夔門。江面上升到136米水位,雖然這裡只比原來上升了幾十米,可那最令人感到震撼的、馮玉祥將軍的題刻“踏出夔巫 打走倭寇”已沉沒江中。我只能想像那份慷慨與壯麗……而我們的子孫,恐怕連想像都無法了吧?!
在我,即使這想像,也足以喚起國恨家仇,足以振奮明日抗倭的豪情——因為我知道,那一天還會再來。可是,我們那時的子孫會麼?
深嵌於石壁的古棧道,因著其蜿蜒起伏時隱時現於波濤上下。回響了前年的纖夫的號子終於消失了。而那些豪放、耐勞的纖夫們,你們今天在哪裡?我只希望在你們失去了大江上下揮汗而歌的生計後,還有能有三餐的溫飽!
過了夔門,江面寬廣,已無傳說中的驚險。江上不時廠有一片片的垃圾,什麼齷齪之物都有,讓人不堪枚舉……我心裡那塊標著“三峽”的傷口,嘶嘶地痛!
石寶寨,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盆景,在江北黯然兀立……
不久,要過雲陽張飛廟了!人們奔到上甲板。慢慢地,江南岸出現了“江上風清”的搬遷過來的廟,在陽光下泛著怪異的光。據說每塊石頭都是從原址搬來的,我實際觀察,大體像修葺一新的建築,雖然石料多是原來的。更可惜那些千年古木搬來就死了,所以這新廟並沒有參天古數的掩映。我心中盼望,忠義的張翼德還能英魂安息!……
船靠巫山新縣城碼頭,青石古木的老巫山縣城業已沉入江底,新巫山縣城被鋼筋水泥馬賽克妝點得妖艷而耀眼,達半山腰處。大寧河和長江,分不出你我,都是汪洋一片……摩托仔指著期間告訴我, 老城在那水下。江邊大昌古鎮據說整體搬遷了。我問那些居民是否一起搬走了,他告訴我是指定的,一部分隨鎮搬遷,一部分外遷廣東,並非自願。我愕然!……我難以想像那麼一群世代居住在長江邊古鎮上的男女老少,講著巴國的鄉音,扛著鋪蓋、雞籠,被裝上一輛輛汽車,向著廣東進發……他們的鄉音還能說幾代?他們聽得懂廣東當地政府的教育和領導麼?……
我掛念的是還那裡的人們:當他們聽到往來船只嗚嗚的汽笛把他們從故園的迷夢中驚醒,爬起來挪步到窗邊,透過那鋁合金的窗戶,看到樓下光光的水泥馬路,再遙想那度過了童年的石板路、那人約黃昏的柑橘樹……他們情何以堪!?
船且隨波放江,我的心且挽歌低回……
黃昏的姊歸從江邊掠過。我只有淚眼,望屈原祠堂、昭君故裡……我分明聽到屈原大夫的悲歌、昭君掩面的嗚咽……
斷了血脈的華夏子孫呀,遠離了故土的游子!
你們為何如此地苦難、又如此地忍耐?!
長江啊,你怎忍心你那子孫流落四野,怎能任自己的偉岸被攔腰束縛?
你快爭脫那本不該屬於你的束縛,
快掀起你萬丈的波濤,
撼天地之正氣,
抖夕日之雄風,
讓地動山搖,
闖它個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