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西藏天葬的血腥恐怖,神聖莊嚴,是早有耳聞。
於五一期間終於來到了西藏,一圓自己多年進藏之夢。在參觀了最壯觀的布達拉宮,游玩了最美麗的納木錯,參拜了香火最旺的大昭寺,見識了最虔誠的藏式磕長頭之後,想起了最著名的天葬。雖平日是嬌弱點點,微喘吁吁的女子,卻也不肯錯過這獨一無二,目睹奇景的機會,便於回北京的前一天凌晨三點起床,乘著星星、月亮搭車前往西藏直貢寺天葬台,聽說這是西藏為了發展旅游,惟一對外開放的天葬台。
七點鐘左右,我們便趕到了直貢寺,正如同西藏很多地方一樣,這裡山川連綿,巍峨不倦,清晨的薄黛在山盡處輕暈,又盤旋回某處如水墨畫般留下余韻裊裊,連綿的山巔被將融未融的白雪覆蓋著,呈現出一派肅穆莊嚴。這兒遠遠不是西藏最美的景致,但卻無端有幾分驚心,似乎隱隱覺得這裡不是一個可以喧鬧嬉笑的地方,更不是一個能讓你流連忘返的地方。它帶著西藏人民沿襲了世代千年的信仰,帶著他們黝黑臉孔上一萬分虔誠的表情,向著藍天佇立。
直貢寺在半山腰,車行此處,便無法再前行,我們一行四人(三女一男)跳下車,每人納了25元直貢寺門票錢,沒有望向直貢寺一眼,便直奔蜿蜒山路而上。說起來,這不算是什麼艱險的道路,但卻因早晨起得太早和高原反應,我有些疲倦,呼哧帶喘地追逐著前面三人的腳步,忽聽他們一聲訝異,原來路邊的一個小嘛尼堆上堆放著的幾個石塊上刻著經文,雖看不懂那些蜿蜒的藏文是什麼意思,卻因在這前往天葬台的路上看見此景感覺到幾分神秘,大家興奮地用相機拍了一陣,猜測是來此天葬的死者友朋們留下的祈福和禱告。
西藏就是這樣,它隨時隨地都會給你帶來驚喜或是感慨,每一個角落,不是蘊涵著美,便是隱藏著神秘。使我們這些游客,往往像傻子一樣呆在那裡,即使是詞彙量豐富的文人墨客,面對著奇情美意,除了迸發出個“好”字,大腦也是空白的吧?
從我們發現第一只盤旋在蒼天之上的禿鷲(開始我們認為那是雄健的蒼鷹)之時起,我們四人的“啊”“呀”之聲就沒斷過。逐漸蜿蜒向上,越來越多的禿鷲騰空而起,不時還有一兩只停落在我們不遠處,它們非常碩大雄壯,啞黃色的眼睛流露出晦暗不清的神情,我一時無法斷定它們的眼神之中包含著什麼。在自小得到的知識裡,禿鷲是一種愚蠢,凶殘,專食腐肉,預示不詳的大鳥,但在西藏這塊聖土上,在西藏人民純潔安詳的內心中,它們卻等同於傳說中的天堂鳥,是神鳥,是可以把他們腐朽的肉體和痛苦的靈魂帶向美麗天庭升華的聖潔之鳥。
遠遠看見了許多迎風招展的經幡,五顏六色,在初升的陽光下璀璨奪目,在山風的吹拂下獵獵有聲,我們知道,天葬台到了。果然一個轉彎,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大堆交錯縱橫,堆積層疊,足足有上百只的禿鷲和撲鼻而來的怪異奇臭,幾乎沒有思想准備一下子看到這麼多禿鷲和聞到如此奇異氣味,頭腦和思想窒息了!許許多多諸如腐屍,靈魂,食死人肉,血等等字眼翻滾而出,剎那間骨頭縫裡冒出了森森涼氣,沒有進食的胃也隱隱泛酸。
這是個不大的小庭院,在靠近西邊有一個用圓形的青石壘成的沒有高出地面多少的台子,剛才那些層巒疊嶂的禿鷲就都蠕動在這個台子之上,我們進去沒多久它們就被逐下台,在一米多遠的地方休憩著,青石台上此刻血跡斑斑,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胸前掛著的圍裙上更是污七八糟,陳年舊血和新染上的血跡混雜在一起觸目驚心,說句不尊敬的話,和屠宰場的屠夫沒什麼區別,但這位老人,卻是位極受當地人尊敬,級別很高的天葬師,只見他一手提著一只帶血的頭顱,一手拎著些手骨腿骨之類的骨頭,動作熟練地把它們扔到同一個地方,然後用大錘用力擊打。
我們初來乍到,懵裡懵懂地以為已經結束了,經打聽才知道剛才進行過了一個,不過在十點半左右還要再進行,每天像這樣的天葬要進行好幾次。多的十余個,少的也一兩個,完全以當天送來的死者多少來計算,在藏歷某些特殊的日子則不進行。聽當地人介紹,天葬是西藏僅次於塔葬的葬禮規格,必須是自然死亡才可以天葬。
在等待中,同伴撿了一只禿鷲羽毛給我們看,雖然禿鷲並不是什麼美麗的鳥禽,但它的羽毛還是有幾分神氣,在晨露的濡濕下,顯得修長而豐潤。於是,我們都低頭尋找起來,打算帶回去作紀念,一個藏人看到我們幾個在尋禿鷲羽毛,就直接上天葬台上面撿拾了一根給我,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欣喜地接過,卻猛然看到手裡的這根羽毛上沾著斑斑血肉,忽然想到我此刻不是身處在什麼幼稚的動物園,而是在聞名世界的天葬台,這根羽毛正是哪只禿鷲為了爭食一口死人肉而被同伴扯落的,驚悸使我立刻將這根禿鷲羽毛扔的老遠,人也同時跳開了老遠。
再看那群禿鷲,它們剛剛吃飽,正悠閑地散落在一邊,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振翅欲飛,有的傲慢地看看我們,再看看同伴,有的干脆呼啦一聲飛了起來,翅膀展開足有兩米長,幾乎貼著我們的頭皮飛行,風聲帶動了我們的頭發和衣角。一時間,我不知自己身處何處,這究竟是一個神聖的地方?還是一個恐怖的地方?究竟是人間天堂?還是人間地獄?
一個日本旅游團的四五個游客用一塊塑料布鋪在天葬台上,躺下,腦袋枕著後面一塊豎立的石頭閉目休息,我們詢問一個像翻譯的藏族人,他告訴我們,在上面如果睡著的話,可以夢到來世,而且躺在上面將一生無災無難,他慫恿我們也去躺一躺,我們連連搖頭,躺在放了無數死屍的地方,就算睡著了,也會做噩夢。我們問他有人夢到過來世嗎?他笑而不答。那幾個日本人終於一個個神情嚴肅,高深莫測地走下來了,不知道他們是否睡著和夢到自己幸福的來世。
十點多鐘,有兩具渾身纏滿潔白哈達的死者被抬送上來,擺放在剛才那幾個日本人躺過的地方,一個身著彩衣,頭戴高帽的天葬師盤坐在天葬台正上方開始誦經,在離天葬台不遠的類似一口井的地方冒出了滾滾白煙,好似寺廟裡熏香的味道,我猜這熏香的空間意義是為了祈禱,現實意義則是為了掩蓋屍體的惡臭和血腥之味。
天葬開始了!
兩個剛才在一邊磨刀霍霍的天葬師(其中包括那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來到天葬台上,兩把雪亮的彎刀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天葬師們動作麻利地用刀切割開層層疊疊的潔白哈達(那是他們的親人在他們臨終前深情纏裹上去的吧?),從中抖落出兩具屍體,扔掉那些代表著祝福和無盡思念的哈達,彎刀開始在這兩具肉身上切割!
當我們的同類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被鋒利的尖刀切割得體無完膚的時候,我看到有人的眼神是木然的,有人的眼神是躲閃的,有人的眼神是驚懼的,有人的眼神是虔誠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的,也許種種情態都有吧,還有一種深刻的悲愴之意在心頭升騰,此時此刻不得不想到了生死,想到了生命的無奈,死亡的可怖。我們每一個人終究要去的地方,究竟是永久的黑暗?還是永久的光明?
邊看邊退中,我注意到了那上百只被幾個藏人攔在一邊的禿鷲,它們此刻用虎視眈眈來形容最恰當不過,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急躁,一種蠢蠢欲動,一種對食物的渴望和貪婪。它們讓我想到了密密麻麻的餐桌上人類對山珍海味,飛禽走獸的貪婪和渴望,那是同一種目光,來自同一個目的。在這裡,人類,不可一世的人類,在死亡之後,不也是它們的盤中餐,腹中肉嗎?這,才是大自然中真真切切的輪回。或許,西藏虔誠的民眾早就悟到了這個道理,用他們死後無用的皮囊喂養世間的生靈,也算是一種善舉。他們純淨的目光,比我們更接近藍天。
屍體切割完後,已經不辨人形,幾個藏人一放行,禿鷲們便一路小跑俯衝而來,它們奔跑的樣子極其可笑笨拙,縮頭縮腦駝背哈腰,細腿似乎承受不了那沉重龐大的身軀,一跑一顛兒。領頭的是個頭腦,個兒不是最大,但速度迅捷,看上去孔武有力,身經百戰。聽說只有它吃第一口,其它的禿鷲才敢吃。當它們衝到天葬台上時,已看不清誰是誰了,大家疊摞在一起,互相爭搶,廝殺,我如同看到了現實版的動物世界,往往一大團肉要在好幾只禿鷲嘴裡傳一遍,才被最狡猾最凶猛的奪走。在這些體積龐大的禿鷲中間,還夾雜著些黃嘴紅腿黑身子的烏鴉,顯得秀氣可愛,卻也絲毫巾幗不讓須眉,在那裡大快朵頤。奇怪的是,那些凶狠的禿鷲並不與之爭搶,它們只專心對付自己的同類。
三四分鐘後,天葬師將禿鷲們趕開,天葬台上就只剩了些骨架,有的還連在一起,有的已經頭是頭,臂是臂了,兩位天葬師將這些屍骨撿在一起,像我們最初看到的一樣,用大錘轟砸,不一會兒,成了一堆碎骨,再喚來那些禿鷲,禿鷲們此時已不像剛才那般貪婪焦躁,開始細嚼慢咽起來,這次沒有人再急著逐它們下去了,因為在西藏,屍骨被禿鷲吃的越干淨越好,最好一絲肉一塊骨都不要剩下,這才代表他們的靈魂被完全帶向了天國。
天氣非常好,像西藏大部分的好天氣一樣,晴空萬裡,陽光怡人。在這陽光的沐浴下,我們目睹了死者升天的過程,正如他們所期驥的一樣,他們的肉身將化成飛鳥的血肉,飛翔在他們常常仰望的藍天之上,這裡的藍天真的是與眾不同,你如果望久了,靈魂會迷失期間。
我們默默地離開了天葬台,那裡正在進行著下一個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