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韶關實在是個普普通通的城市,看起來像所有中國內地的中小城市一樣,並沒有因為身處廣東而光輝多少。街道窄而且髒亂,建築物陳舊、雜亂,形不成氣勢。你根本不可能指望它能像那些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一樣,在馬路旁邊作良好的規劃,建漂亮的大廈。政府往往拿不出錢來大興土木,而當地的經濟條件顯而易見不可能吸引太多有錢也有頭腦的投資商。所以我們只能容忍街道旁邊偶爾的新建高樓與破舊老式房屋不和諧地共存,甚至是與頂上鋪滿青蔓的瓦房的並存。事實上在中國,幾乎每一個中小城市都這樣,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我們三人從火車站出來後,第一眼留意的就是出租車。這裡的出租車很奇怪,不像廣州或其他大城市,一水兒的夏利或捷達,再加一些高檔貨。它的車型很雜,你幾乎可以在這裡看見所有你熟知的各種牌子的車,比如我就看見一輛白色的大奔,車頂上赫然掛著“出租”的字樣。然而最奇怪的是,所有的出租車都不安計價器,全憑雙方討價還價。幸虧在火車上有個韶關人告訴我們五塊錢基本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否則我們還不知道要當什麼樣的冤大頭呢。
除了出租車,韶關還有一種好玩的交通工具--三輪摩托車。它可以載兩個人,當然,像我們三人擠一擠還是能湊合,車上搭一四四方方的篷子,以供乘客和司機遮陽擋雨。司機為了駕駛時免受風吹雨淋之苦,就在車頭前方拉上一道簾子,所以遠遠望去,你若沒留意到司機那張在頂蓬與簾子之間的臉,肯定會嚇一跳,還以為一個大箱子朝你突突衝過來了。我們出站時,就有這種被不明物體包圍的感覺。我們家鄉管這種車叫“麻木”,現在我終於想通了它名字的來由。人坐上去,即使在最平坦的馬路上,也會因機身的抖動而顛得你渾身發麻。這名字起得可真叫絕了。
人肉罐頭
“五一”節早晨,我們退掉了房,准備前往乳源。不幸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汽車站在哪兒,問酒店的服務小姐,她卻把我們騙到了火車站。在火車站遍尋不到汽車後,我們只好邊走邊問。最後終於在一個街道拐角處找到了一輛即將開往乳源的中巴。這輛車可真夠破的,大雄事後心有余悸地告訴我們,他一路上都在擔心這車會翻。
當我們趕到那兒時,老板娘正忙著拉客,她連哄帶騙地把我們拉上了車。車上已基本坐滿,過道裡擱著幾麻袋東西,濕濕的,發出難聞的氣味。雖然環境差點,可我們急著趕路,就沒有在乎。可我們上車後,座位都坐滿了,司機還沒有開車的意思,一直等到過道裡站滿了人,才慢慢發動了汽車。
剛出韶關市區,車就停下了。坐在窗邊的大雄向外看了一眼,然後緊張地對我說:“上來了一個煤氣罐。”話音未落,就見車門打開,一個青年婦女提著一個煤氣罐上了車,她在過道的人群中鑽來鑽去,然後把煤氣罐往我和大雄之間的過道一放,彎下腰在我的座位下面掏出一個小木凳,就緊挨著煤氣罐滿意地坐下了。
這一下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大雄和緊挨著他的亮子也臉色鐵青。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麼破的車,路又不太好,一路顛顛簸簸,誰敢保證它不漏點氣出來,或是一下子爆炸呢?最要命的是,坐在我前面的大胖子還悠然自得地抽著煙,並且是一支接一支。我膽戰心驚地看著他的煙頭,好像那每一顆火星都是致命的武器。大雄不時向我這兒望,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樣,煤氣罐一爆炸,最先玩完的就是我們兩個。我看一眼那個年輕婦女,她的後背靠在煤氣罐上,潔白的上衣蹭了一大塊油漬,可我並不覺得好笑,想反越來越覺得恐怖。
就在我們驚魂不定的時候,又有人攔車了,是一群中學生,足有八九個。我想這車最多也就能再裝三兩個了,然後就看見老板娘下車,一個個地全把他們推了上來,最後只剩下自己艱難地用一只腳踏住車身,兩只手抓住車門,半身懸在空中,扭頭衝司機說:“開車。”汽車就又吭哧吭哧往前開了。趁著汽車開動時的搖晃,老板娘伸手把面前的人猛推一把,敏捷地向前一竄,然後車門就轟然關上了。這個情景讓我倒吸一口冷氣,暫時忘記了煤氣罐的恐怖,我扭頭對大雄和亮子說:“你們看到人肉罐頭是怎麼制造出來的了吧?”
山路
我們到了乳源,才知道縣城離大峽谷還有六十公裡,又錯過了直通汽車。無奈之下,我們用每輛車五十元的價錢雇了三個摩托車搭客仔,讓他們送我們進山。
六十公裡是個什麼概念,我說不出來,從三個搭客仔臉上的神情看,這一趟似乎是路途艱險。事實上正是如此,剛出乳源縣城,綿延的山就撲面而來,道路就在山間若隱若現地蜿蜒。搭客仔們埋著頭,操縱著他們的摩托車吃力地爬著坡,我們坐在後座上聽呼呼的風聲,看著身邊疾馳而過的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生長的山。一切都是以前沒有體驗過的,坐這樣快的摩托,越過這樣陡的坡路,欣賞這除了綠再也看不見別的色彩的山。我開始還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從摩托上掉下來,漸漸地,緊張的心放下來,我開始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衝著山,衝著亮子和大雄,衝著身旁駛過的汽車。那些汽車裡的人們看著我們三個背著背包趴在摩托上狂奔的旅游者,一定覺得很刺激,紛紛從車窗探出頭來一個勁地向我們招手。
山路真是又險又長,走了一個多小時,還不知道大峽谷在哪裡。路上我們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一個個已是灰頭土臉,但興致勃勃。亮子指著我的司機說:“你的發型真酷。”他的頭發因為沒有戴頭盔,被風吹得豎了起來。另外一個司機用了一個很書面的詞形容了一句:“像怒發衝冠。”說得我們都笑了。另外一個司機告訴我們,這裡到大峽谷的路有一千個彎,一千個坡,聽得我們目瞪口呆。
再上路時,我的司機也來了興致,他告訴我,他就住在這山中,曾經捉過一條75斤重的大蛇。“75斤哪。”他強調。我在後面趕緊附和他:“哇塞,這麼大呀,我可沒見過。”其實他說這話時,我也正想到蛇。我在想,這些山這麼陡峭,假如我們去爬山而不是去大峽谷,不知能不能爬上去,即使能上去,下來時天也黑了,只能在叢林裡露宿。可是在這裡露宿不是一個睡袋一個帳篷能解決的,還得有防蛇的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帳篷周圍燃上一圈火。可是火滅了怎麼辦,就需要不斷的加柴。可是只顧著不斷的加柴,就不能睡覺了。可是不睡覺,第二天我還不得暈暈乎乎地一頭栽進山谷?所以在他向我誇耀的時候,我正得出結論,對我來說,在這露宿簡直是找死,還是老老實實由他們把我帶到大峽谷吧。
大 峽 谷
大峽谷,We’recome.我站在入口處高呼。腳下就是挺拔如筆,落差三百米的大峽谷。從遠處看,它就像陷入地底的一條大溝,走近才會發現溝裡有無限乾坤。兩邊峭壁如斧削,萬丈懸崖頂部瀑布如白練直落而下,擲地轟然有聲。可惜我帶的照相機是個破玩意,不然我們會用廣角鏡把它表現得更完美,更浪漫,因為眼前的現實讓我發現,再生動的語言也只能表達得蒼白無力,所以我們慶幸自己,幸虧帶了雙眼睛去了。
我們順著人工造就的台階往下爬,邊走邊照相。用“爬”字,說明它的險,用“爬”字,也是給自己一個面子。因為我當時心驚膽戰,雙腿抖抖索索,緊貼著台階旁的欄杆一點點的往下挪。那種壯觀的場面,你可以想像,像我這種平時拍胸攥拳,牛皮連天的人,一旦出現臉色蒼白、目光絕望的德性,該是個什麼樣子。所以我說,用“爬”字總算是“家醜不可外揚”。難怪亮子指著我笑罵,你丫的,是不是有恐高症?我這時臉上已沒了血色,只能嘿嘿衝他傻笑。
千辛萬苦地下到谷底,我才算緩過神來,開始扮若無其事和悠然自得狀和亮子、大雄一起欣賞四周的風景與靚女。這谷底的人真多,尤其是女孩,一個個趾高氣揚,挺著胸脯從我們面前走過,全然忘了她們剛才下谷時比我還悲慘的模樣。我們三人站在路旁衝依次他們傻呵呵地笑,尤其是大雄,一邊大嘆“峽谷、女人,雙重風景”,一邊目不轉睛地死盯某個女孩,沒想到一不留神被石頭絆了個四腳朝天,把手摔得血跡斑斑。
拍照,再拍照。真正下到谷底來,我們的眼睛就顯得不夠用了。於是我的那部照相機就不停地忙來忙去,那哢哢閃動的閃光燈似乎要在這谷底刻下“亮子、大雄 and me 到此一游”的痕跡。游游蕩蕩之中我們已轉遍了谷底的洞天,眼前就是上谷的路了。我就這麼一抬頭,然後發出一聲發自肺腑深處的吶喊:“天吶!”
眼前是一條直挺挺地通往地面的石階,50CM寬,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石階有多少級,我不清楚,只知道我一眼望不到盡頭。亮子坐在地上肝膽欲裂,大雄懷著博愛的胸懷為老同志們擔心,老同志們若下到谷底,再到這兒一瞧,肯定是欲哭無淚,一頭撞死在谷底算了。我只好安慰大家,幸好我們這麼年輕就上這兒來了,胳膊腿兒還挺好使,真是幸運啊。
哀嘆歸哀嘆,我們還得回到地面去享受一下世俗的生活。於是我們鼓起勇氣,撅著屁股一步步往上挪了。扶著峭壁,我艱難地向上挪動,並不時衝著在我前面蠕動的亮子呼喊,HELP,HELP。亮子卻只給我甩回一把汗。大雄終於暴露出了他的醜惡面目。這個平日喜歡在我們面前玩啞鈴,做俯臥撐,亮一身的肥膘,用他一米八的大個子恐嚇我們的變態佬,此刻卻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後,氣喘吁吁,面色鐵青。甚至不斷有幾個女人在狹窄的石階上超越他。當我緊隨著亮子終於到達了終點,癱在地上看著大雄還在下面痛不欲生的時候,亮子轉過頭對我說:“看…看以後他還敢…敢在我們面前抖…抖騷。”
刀客
我,亮子,大雄,一個是勇敢的人民警察,兩個是中國人民很行的傑出員工。我們在出游時天不怕地不怕,酷得比東方不敗還牛X,沒想到在乳源卻弄得丟盔棄甲,讓人現在想起來還恨不得找個腳印坑淹死。
事情是發生在那個頭發酷得怒發衝冠的搭客仔和他的兩個同伴身上。他們在載我們去大峽谷的路上,一臉的悲憤,控訴這個世界讓他們下崗,讓他們只有賣苦力,整天駕著摩托車奔走在這陡峭的山路上,寧願風吹雨打,寧願頭發變酷,只是為了掙幾個錢回去養活老婆孩子。他們說話時神情悲壯,鏗鏘有力,我們都深深地被感動了,我甚至執著地覺得從他們眼裡流出的淚都隨風飄散了。當然,感動之余,我們三人臉上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美滿的笑容。我們現在的生活多麼美好啊,可以吃飽,可以拿出閑錢來旅游。我甚至感覺到每月掙的那十幾張老人頭此刻鋪天蓋地地向我砸來,似乎多得不可理喻,把我砸得暈乎乎的。
快到大峽谷時,搭客仔們熟練地把我們拉到一個路邊店。吃飯吧。他們把我們安頓好,就走到一邊。這讓我們感到勞動人民的樸實,於是主動請他們一起用餐,還點了幾個野味,還悄悄商量到時付路費時每人五十就五十吧,別再講價了。這些做法讓我們感到了心理安慰。我們看到自己是如何尊重一個勞動人民,自己是如何有著博大的愛心。
衝向大峽谷,再衝回乳源縣城,他們一直把我們送到回韶關的汽車站旁。我們在連聲道謝之後,靦腆地和他們結算路費。當我掏出一百五十元錢遞給他們時,那個酷發衝冠的搭客仔臉色一變道,不對,應該三百。你們在大峽谷游玩時,以為我們白等啊,等一個鐘頭二十,總共兩個半鐘頭每人加五十。掏錢。
這時候我看見古代的刀客,殺人於無形之中,只聽“唰“的一聲,不見拔刀,只見白光,我們的人頭就落地了。
一切故事都有結局
那天我們趕回韶關,已是傍晚。原打算當天前往坪石,去漂一漂流,而現在天色變了,我們的計劃也得變,只好到處找旅館住。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是,昨晚還空蕩蕩的韶關,現在卻好像擠滿了人,到處是和我們一樣背著背包面有菜色的人。旅館也爆滿。可是我們不能坐著等死啊,於是我們三個擠上“麻木”到處奔走,夢想著能找到一個睡覺的地方。大雄把他肥碩的臀部壓在我和亮子的腿上,就這麼逛了一圈韶關城,我的腿都快成大竹片了,還是沒有收獲。所有的旅館都爆滿。最後我們絕望地蹲在火車站的廣場上,三票通過放棄漂流,返回廣州。這時是晚上10點。後來的情形是我們三個走進火車站錄像室,像三個民工一樣或躺或坐地看了幾個小時不知所雲的香港破片,然後登上凌晨三點鐘開往廣州的火車,在天亮的時候從廣州火車站豕突而出,竄向不同的方向。
故事到此還沒有完。
話說一周後我屁顛屁顛地跑到亮子那兒去拿照片,他在這次旅游開支計劃中負責洗照片。剛一進門,就發現亮子和大雄呈扇形向我包圍過來,我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呼救,就被他們壓在地上一頓暴揍。完事之後,亮子彈了彈衣服上的灰塵,大雄則聲色俱厲地丟給我一堆東西。
那是三卷柯達400的底片。我看見,除了幾張我們在韶關小酒館裡令人作嘔的留影之外,別的全都曝光不足,黑乎乎地一片。大峽谷連個鬼影都找不著。都是我那破照相機惹的禍。
亮子、大雄和我幾乎同時發出撕聲裂肺的慘叫:“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