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鄉記瀑美可以委身於任何一個人,卻永不會為任何一個人私有。
——《金閣寺》
(一)
從昆明城內出發,驅車兩小時,我們的目的地是九鄉。城裡到處可見的廣告是“不到九鄉,枉來雲南。”這個廣告語倒也激起我們無窮的想像力。九鄉,究竟是何樣的?
九鄉地處宜良境內,路的左邊是一匹薄薄的河流,淺淺的河灘,放養著成群的鴨子,在高原的太陽之下,河流閃爍著無窮的金光。河流的那邊是高高的堤岸,我忽然有點迷糊,因為這個風物分明出現在夢中過,夢裡的我在水中自由游溯,還能輕松爬上芳草綠暗的高堤。
10點整,我們到達景點。山門是極其普通的模樣,根本不能想像裡面能有什麼柳暗花明的景色。走過一段江南園林般的小徑,往右折至觀光電梯,幾分鐘後,我們到了別有洞天的峽谷底。水未見到,已聞其聲。
泛舟在蔭翠峽。濁黃的江流在相對而出的兩面山岩之間奔湧而出。峽道呈喇叭狀,入口寬約三四十米,漸行漸窄,幾至舟不得入。兩山如同默默抵額相對的情侶,替對方擋住了陽光,所以岩石上長滿了青苔和耐蔭的植物,一片歲月記下的暗綠。山泉從峰頂淋漓而下,滴滴嗒嗒,晝夜不停。坐在舟上,抬頭一線陽光,曲折燦爛,卻滲透不了水面。低頭唯有水聲、槳聲,我們都不說話。我們相逢在水能說話的江流上。
下船後往右約百步,就是驚魂峽。據說這是全國最大的洞內峽谷。谷壁如同刀劈,江水挾著被囚禁已久的怒氣,往右轟然折去。一路跌宕咆哮。驚魂峽又窄又長,石階溜滑。再往前行就是九鄉的溶洞了。
雄獅大廳值得一看。上億年湍急的水流方才打磨成這樣一個面積約為一萬五千平方米的天然大廳。大廳頂微呈弧度,恰如蒼穹。抬頭看平滑的廳頂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凹眼,一個凹洞就是一個存在了千萬年的漩渦的證明。大廳內陳列了很多櫃台,櫃台裡還亮著我不喜歡的日光燈。在大廳一角陳列了一個類似養熱帶魚的玻璃魚缸,裡面養著幾條灰色纖細的小魚。原來是九鄉盲魚。這種魚世代居住在九鄉黑暗的地下河道裡,眼睛已經退化了。我站在魚缸前,看著沉在缸底的魚,覺得那缸上的日光燈白花花照在我眼睛裡,無可逃遁。
但即便廳內一溜日光燈點綴的櫃台,在偌大一個石廳裡依然如同螢火。從石廳的出口處——天生橋向外看,九月的陽光炫目,洞口蘿蔓披離,出了大廳真有出洞天之嘆。
九鄉景點中最有名的就是地下瀑布——雌雄雙瀑,其最大流量為320立方米每秒。落差30米高。且不表一路跟著它曲折前行的驚嘆,只見得岩石在一個溶洞口陡然斷落,而且憑空飛來一塊大石橫亙中間。一路疾奔而來的水流收不住勢,被扯為兩半嘶叫著落下,我伏在欄杆邊,只覺得瀑走雷聲,人語未通。眼見雙瀑在岩底和二為一,急轉了幾彎,轟鳴著消失到一個黑暗而不可知的地下岩洞中去,剎那間沒了聲息。
我們還游玩了神女宮,蝙蝠洞等等。在我看來和別的溶洞沒有多少區別。蝙蝠洞空有一個西游記式的名字,據導游說原本有成千上萬的蝙蝠生活在洞中,但開發未旅游景點後,它們都遷走了。我在蝙蝠洞只看到兩三只蝙蝠孤獨地盤旋著。
從蝙蝠洞出來,我們乘空中纜車打道回府,空中看九鄉正是蒼綠從中凹陷下去的一點密境。我的心頭卻最惦記那失足的瀑布,那一個轉彎後,他們流向什麼樣的黑暗之處了呢?
(二)
2004年9月4日,星期六。
一直認為旅行是一種心境的折射。景點雖然不可錯過,但那些新鮮的河流和土地卻一樣滋養著逃離的眼睛。我喜歡坐在車尾部,一路顛簸。看著高原上的山巒,緩緩起伏如同呼吸,兩邊的樹木急急退去恰似青春。
我們的同伴不舒服,所以車在離開九鄉的半路上停了下來。我說讓我一個人沿著路走,讓他們休息好了開車趕上我:我得了一個獨自前行的機會。
從小我就對那些細微的東西很著迷。屬於那種吹煙向蚊群,想像為千鶴雲中舞的呆子。此刻站在路邊,原野闃寂。這是一個非常寧靜的地方,兩邊都是線條溫和青色山丘,像極了江南的丘陵。近處的平原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玉米很高,吐出柔軟的穗子。我在玉米們成熟的時候遇見了他們。玉米田邊長著茂密的艾草。還有蟲子在叫,不知是什麼蟲。午後的秋陽下,氣壓有點低。亂轟轟低飛著蜻蜓。我漫無目的地走,驚起了螞蚱。在田那邊的小路上泊了一輛寶藍色的車。
我一個人沿著起伏的山路繼續走,路邊的合歡樹問候我。和我常見的合歡樹不一樣的是,他們特別高。顏色是深綠深綠的。在離我500米的地方,山坡上有一片小樹林,應該是桉樹。樹林看起來很幼小很年輕。他們的葉冠是青白色的。在太陽和天空下,他們一朵一朵緊緊地靠在一起,好像很怕風吹,這是高原上的一群孩子。
兩邊連綿的山一直陪我走。卡車或自助旅行車從身邊一輛一輛飛馳過。雲南的太陽很大,但和南京的太陽比,沒有那麼辣,比較溫和,頂多用熱情來形容它。忽然,一只馬蜂從我臉龐邊飛過,哈哈,一點也不怕我!我彎腰看到了珊瑚果,桔紅色的,還有不知名的野花,穗狀的。粉色,黃色,紫色。我抬頭看,透明的藍天離我很遠。藍天下站著一個我。
高原之秋的顏色純度很高,很飽和。我看不到江南慣常的豐饒跡像,但看到了寧靜。我不怕一個人走,喜歡一個人走。太陽直曬在我的身上和我的眼睛裡。聽到我自己的腳步沙沙的響。我現在站在雲南境內一個不知名的馬路邊,馬路邊的喬木個個鼓足了力氣向天空長,像荷蘭風景畫中的樹。大路邊上斜出一條土路,一定通向一個不知名的村莊。這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鄉村之路。有很多人和感情注定從這裡走向外面的世界。
一片曠野裡可能只長一棵樹,但獨自的一棵樹還是少的。你要一個人在路上走,直到找到一個和你同行的人。一定要找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