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泰順廊橋

作者: flying1022

導讀(一)夕陽銜山。 薄暮時分的杭州城終於有了一絲微風,不再像白日裡那樣溽熱難耐。今夜,是如歌在杭州停留的最後一晚了。接連幾天夜以繼日的工作,使得如歌和她的同事們都已經疲憊不堪。所以,她們決定推掉所有的應酬,找一間可心的餐館,只做三五人的小聚。 “去樓外樓吧?景致好,菜也做得地道。”有人說道。她的提議馬上被其他人接納。一行人直奔西湖湖畔 ...

(一)夕陽銜山。

薄暮時分的杭州城終於有了一絲微風,不再像白日裡那樣溽熱難耐。今夜,是如歌在杭州停留的最後一晚了。接連幾天夜以繼日的工作,使得如歌和她的同事們都已經疲憊不堪。所以,她們決定推掉所有的應酬,找一間可心的餐館,只做三五人的小聚。

“去樓外樓吧?景致好,菜也做得地道。”有人說道。她的提議馬上被其他人接納。一行人直奔西湖湖畔的樓外樓而去。

由於避開了用餐的高峰時間,樓外樓顯得有些清冷。不過這氛圍倒正合了如歌等人的心意。她們尋了張臨湖靠窗的桌子坐定,隨口報了幾道杭州名菜,又沏上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幾個人邊品茶,邊聊天,說著不相干的閑話。如歌沒有加入談話的興致,她在心裡默默盤算著明天的去向。

“如歌,這趟出來有沒有打算順道去哪裡玩呀?”酒飲三巡,菜過五味之後,有人問道。如歌點點頭,說:“當然有啊。等明天的工作一做完,我就去溫州,再轉道去泰順。”“泰順?什麼地方呀?”“浙江和福建交界處的一個縣。你聽說過廊橋吧?廊橋之鄉就是指泰順。”“哦?!原來是想廊橋尋夢啊!和誰一起去?”“沒找到游伴,只好自己一個人去了。”說這句話時,如歌的語氣裡不免有些自憐。“一個人去?會很危險啊!”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勸如歌放棄這次旅行。“我已經決定了,再說去溫州的車票都買好了。總之,我路上會小心的。聽說那裡是山區,民風相對純樸,應該不會有事的。”這一次,如歌說得很堅決。其他人見此,也不便再勸,只叮囑她凡事多留意,特別是不要像上次在少林寺時那樣,到處打抱不平。如歌笑笑,一一謝過她們的好意,而後轉開話題,問道:“我們去湖邊散散步吧?早上見到成片的荷花開了,不如就到曲院風荷去坐坐,聞荷得而品清茗,別有一番情趣呢。”大家連聲贊好。於是逶迤而行,過了蘇堤,便可隱隱辨出夜風中夾帶的蓮花的清香,沁入心脾,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十幾日的勞頓也隨之蕩然無存了。

(二)

如歌是搭晚上十點的火車去溫州。那天下午,便陸續有同事為她買來面包、餅干、火腿腸、巧克力、酸奶、礦泉水等等,搞得如歌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慨。但盛情總是難卻的,如歌將這些吃食裝入行囊中,有備無患。她心裡想著,在山區裡要吃頓像樣的飯菜可不大容易,萬不得己時,這些東西倒可權當充飢之用了。

一切收拾完畢,如歌忽然想起還要備上蚊香,以求每晚能睡個好覺,便匆匆趕到最近的超市中買回一盒。以前出行是有同伴的,即使缺少了什麼東西,互相借用也都不在話下。這次卻大不相同了,一個人,又是去貧困地區,少了什麼就算有錢都不見得買得到。念及此處,如歌又再次清點了一遍所帶的必需品,確信萬無一失後,才長長抒了一口氣。

恰好在這時,同事打來電話,約她一起去吃“最後的晚餐”。如歌欣然答應了。這頓飯局設在“江南紅樓”,算做為如歌餞行。席間有人打趣道:“這餐館的名字聽上去很曖昧啊。可能因為西湖歷朝歷代都以脂粉地著稱的原故吧,杭州的餐飲業場所,差不多都取了風情萬種的名字。比如,南山路上有家茶樓,叫做柳鶯院。第一次路過時見到這個名字,著實起了綺念……”說到這裡,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如歌回想起春節時,攜友同游西湖,晚上不勝寒意就是跑進柳鶯院喝熱茶取暖,還落得一個“愛上KT”的綽號……如今時隔半載重返西湖,物是人非,而氣候也由極寒變為極暑,可見世事無常,不覺輕嘆一聲。本以為旁人不會注意,誰知旁邊坐的麗蓮耳朵尖,追問道:“如歌你嘆什麼氣呀?明天不就休假了嗎?”如歌不得己,將冬日的那次西湖之行約略道出,有個杭州本地的同事很八卦地插言道:“和朋友?男朋友?女朋友?”“女的。”如歌趕忙澄清,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有此一問。那人接著說:“在我們杭州話裡,只異性間的人才互稱朋友,像你們幾個女孩子間,要稱做‘小姐妹’的呀。”“‘小姐妹’?”如歌跟著念了一遍,眨眨眼笑著說,“那我剛才的話豈不要改為:‘某年寒夜,窗外西風瑟瑟,如歌與幾個小姐妹在柳鶯院中百無聊賴……’,青樓的味道益發濃了!”引得大家又是一陣狂笑。如此笑鬧著又過了一會,如歌看看時間,站起身告辭。泰格也跟著站起來,表示要送她去車站。如歌毅然決然地推辭掉,她說:“還是不要吧,我最受不了送別的場面。”泰格也不好再堅持,只幫她提上行李送到樓下。

等出租車時,麗蓮風一樣地跑過來,將幾頁紙塞進如歌手中,說:“我寫的一個故事,你留到車上讀吧,也好打發時間。千萬要保重,回來給我看照片。”麗蓮和如歌關系最好,她們曾多次作伴出游,這一次因為她另有事情脫不開身,不能同去,所以對如歌很是放心不下。她拉了拉如歌的手,將千言萬語都放入這一握之中。

(三)

雖然夜已經深了,火車站裡還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車站的工作人員大概因為又熱又累地忙過一天,此刻仍要繼續堅守崗位,所以心情明顯地糟透,以致於言語上多半帶著不屑與挖苦,動作上則略過粗魯與蠻橫,將那些衣著不甚光鮮的旅客們推來搡去。如歌暗自慶幸自己穿得還算體面,不至於被視為鄉下人而遭冷遇。盡管這樣,如歌拎著行李過安檢時,提包還是被一個把守的保安用腳尖重重踢了一下,吆喝道:“這包也要過安檢!”。如歌歪過頭看著他,那人自覺理虧,換了一副口吻,放低音調說:“放那上面去。”同時伸手指了指供安全檢查用的傳輸帶。如歌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不置一辭地把行李放上去,順利通過安檢。當她准備向候車廳走去時,身後又響起那個保安厲聲的吆喝,這次不知是哪位旅客沒有按照要求放好行李,故而挨罵了。

候車廳裡的空氣污濁地令人窒息。等待檢票進站的人們已經排起了長龍。其中絕大部分像是生意人,拎著大包小包,根本不管別人是否在有序地排隊,自顧自地擠到前面,亂作一團。如歌不願和這些人擠在一處,便找個椅子坐下來,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到檢票口進站。

火車很准時地開動。車輪滾過鐵軌發了的轟隆聲,使如歌意識到這次旅程才剛剛開始,明早她將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醒來,接下去會有什麼樣的際遇等待她,她全然不可知,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車廂裡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們三、五成堆地湊在一起聊天。他們講著江浙方言,如歌聽不懂也不想去聽懂。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囂,初時,她還以為是有人在吵架,抬頭望去卻是幾個杭州本地的姑娘正聊到開心處。杭州話講出來硬硬的,調高聲尖,閑聊也像在爭辯一般,難免令不明就裡的人側目而視。

如歌靠在鋪位上,了無睡意,忽然想起臨行前麗蓮送給她的手稿,便拿出來開始看。麗蓮在故事裡寫一個女孩獨自一人游徽州,在旅途中偶然遇到一個也是獨自出行的男孩,兩人遂結伴而行,相處融洽。短短十天的旅行結束後,兩人互道珍重,就此分別。這個結局有些出乎如歌的意料,但她轉念一想,世間的愛情原本就如登山,到山頂後必要分手,才得以何留住曾經的美好的瞬間。

正自感嘆著,麗蓮發來一條短訊,說:“故事看過了吧?祝你此行有所艷遇。”如歌一笑了之。

(四)

離溫州車站還有近一小時車程的時候,伴隨著輕快的音樂,車廂內的燈亮起來。旅客們被突如其來的光亮驚醒,紛紛起身洗漱,收拾行李,吃早餐。車廂內又開始變得沸沸揚揚。如果兩人相遇在走道上,要同時側開身才可以通過。這其間還不時有列車員穿行在各節車廂間,叫賣毛巾、牙刷、牙膏等洗漱用品或是早餐盒飯。如歌等別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起床。反正她行李簡單,不需要收拾。馬馬虎虎刷過牙洗過臉,火車正好進站。

如歌隨著人流走出車站,直接叫了輛出租車去長途客運站。由於天色尚早,售票處雖然已經開始營業,但是排隊購票的人寥寥無幾。如歌按照預先計劃好的目的地,准備買一張去到泗溪的車票。泰順得以聞名的兩座廊橋——溪東橋和北澗橋——就座落在泗溪。

“到泗溪的票十點以後才賣,現在沒車。”售票員通過擴音器說。這一意想不到的變化讓如歌愣在原地。她抬頭看了看釘在牆壁上的客運線路圖,略一思忖,三魁可以算做是游覽泰順廊橋的一個中心地,便決定改變計劃,先乘車去三魁,然後重新安排行程。

從溫州到三魁鎮大約要行駛三個半小時。因為車子是開到縣城泰順的,三魁只是它途經的一站,所以一上車,如歌就對跟車的售票員說:“我要去三魁,麻煩到站叫我。”售票員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如歌覺得有些不可靠,生怕他忘記叫自己下車,便又對鄰座的那人囑托一遍,方才踏踏實實地閉目養神。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如歌感覺到有人輕輕推了推她,並聽到一個聲音說:“哎,你該下車了。”她猛地睜開眼睛,正是鄰座那個人在提醒她。與此同時,售票員也朝著她喊道:“三魁到了!”如歌再次謝過兩人,拎起行李下了車。

(五)

終於踏在橋鄉的土地上了!如歌此刻的心情說不出是興奮還是迷惘,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正前方隔條街有家“三魁飯店”——所謂“飯店”,就是指樓下吃飯樓上住宿的地方——看外觀還比較干淨,如歌決定就住在這裡了。

老板娘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人很勤快,模樣也還周正,臉上總掛著笑容。她領如歌看了房間,是頂樓的502號,唯有這一間房子屋內帶有洗手間,所以雖然它不如樓下的那些房間涼爽,如歌還是決定就要這一間。同老板娘講好房價,如歌又請她代找一部車。老板娘略想了想,說:“車站旁的欣榮旅店有車子租,你可以同他們談談。不過這裡租車都好貴的喲,跳跳車(一種三輪摩托車)去遠些的地方都要一百多呢。”如歌看了看地圖,又問了問大致的距離,決定還是有必要租輛車。近處的幾個鎮子都通有中巴車,每隔半小時會有一班,交通還算便利,但遠些的地方交通車不僅班次少,而且下午三點鐘以後就停運了。何況她要去的洲嶺和筱村,與三魁成斜三角形,中間隔著幾百裡山路,坐中巴車既費時又沒有保證。

當下如歌不再猶豫,徑直去了欣榮旅店打聽租車的事情。欣榮的老板娘聽完如歌說明來意,問:“你們幾個人租車?”“就我一個人。”如歌照實回答。“就你一個人啊?!這樣子的話,價錢可不好說喲。”旁邊坐在沙發上的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開口接道。如歌猜想他就是司機,同時也是這家店的老板,便轉向他說:“多少錢你先講來聽聽?不合適我不租,沒所謂的。”那人眼珠轉了轉,拖長聲調道:“本來嘛,如果三、四個人包車,我都要四、五百的。你一個人,怎麼也要三百塊。”“你開什麼車?”如歌以進為退。“喏,就是外面那輛。”他說著,指了指停在門口的一輛黑色紅旗車。“你有沒有小面包車呀?我付不起這麼多錢。”如歌擺出一副可憐相。“沒有,就這一輛車。不然這樣吧,二百八,再優惠你一點。”司機裝出很大方的樣子。如歌搖搖頭,表示這個價錢她依舊不能接受。其實在如歌看來,價錢的高低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她只覺得和人講價是件有趣的事情,特別是和以生意頭腦精明著稱的浙江人講價,就更加有挑戰性了。

“二百八真算給你低價了,這也就是看你是一個人,沒多要。”老板娘插話道。如歌尚未答話,那司機在一旁不耐煩地說:“二百八!少了我還不願去呢。跟你實說吧,就這價錢別人還不給你開呢。”如歌仍是不說話,老板娘見狀,轉圜道:“這樣吧,二百六,送你去洲嶺和筱村,再加上泗溪,已是最低價了。”司機嘟囔著說:“二百六,路這麼遠,連汽油錢都不夠,還要陪你一天……”如歌在心裡回說道:“哼,我還陪你一天呢!”隨後付了定金,約好明天一早六點鐘出發。

住和行這兩大問題解決之後,如歌才開始她真正的游程。

(六)

三魁鎮轄內有三座廊橋。其中兩座在鎮北,分別是薜宅橋和永慶橋,薜宅橋離如歌住的地方不遠,坐人力三輪車就可以到,永慶橋則是再偏北些,要搭乘中巴車。另一座橋在鎮南的劉宅村,橋隨村名叫做劉宅橋,也是可以坐人力車去的。

如歌先去到薜宅橋。薜宅橋是座樸實無華的木拱橋。灰色的橋身,像虹一樣彎彎地拱在錦溪之上。當地人把這種全木結構的拱橋稱之為“蜈蚣橋”,大概是取其形似的緣故。如歌緩步踏上木橋,有種時光倒流回一個遙遠年代的幻覺。她仿佛可以看到幾個衣服打著補丁的挑夫,擔著沉甸甸的擔子,吱吱地走過木橋。他們為了生計,不惜輾轉幾百裡的山路,到外面販賣山貨,換回錢來蓋房子、娶老婆、養孩子。他們的背駝了、腰彎了,可是一代一代的青壯勞力,還是要沿著這同一條路走出去。無奈他們的辛苦,仍換不回財富,資源的匱乏使得泰順躋身於中國貧困縣之列,至今依然如此。

坐在中巴車上時,如歌還沒有從這種憂郁的憶舊情緒中擺脫出來。直到她看到永慶橋,看到那份橋、水相依而存的恬靜,才重又回到現實中來。永慶橋和薜宅橋的構造完全不同,它屬於木平橋。橋身與水面平行,中間架有一個石墩,起到支撐作用。遠遠望去,永慶橋和它映在水中的倒影,寫成一個“工”字。廊橋的凝重與溪水的澄澈相得益彰。只可惜橋頭的涼亭被改用做冷飲店,雖然幾乎沒有生意,卻仍掛著大大的招牌,頗有些煞風景。

如歌一面在心中感嘆著文明對古老文化的衝擊,一面依舊沿原路坐車回到三魁鎮,然後雇輛人力車去劉宅村。車夫沿著彎彎轉轉的石徑把如歌送到村口。“到了!你順著這裡走下去就看到橋了。”他接過車錢,指著一條蜿蜒的卵石路說。如歌依言而行。一開始時東瞧瞧西看看,對田地裡沉甸甸的青色麥穗充滿了好奇。可是走了很久之後也沒有看到橋的影子,她心裡不禁有些疑惑,怕是自己走錯路了,便四下看看,恰好有個抱著孩子趕路的男人走過來,如歌問道:“請問去劉宅橋是走這條路嗎?”男人點點頭,說:“這裡是村頭,橋在水尾呢。我也要去橋那裡的,跟我走吧。不過你要走快些喲。”如歌加快腳步跟在他後面。即使是這樣,那男人的腳程還是快出如歌許多,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五、六米的距離。如此又走了幾分鐘,轉過幾道彎之後,如歌終於看到了劉宅橋——這座泰順最古老的木平橋。

(七)

從外觀上看,劉宅橋與永慶橋十分相似,只是劉宅橋的橋屋和兩邊廂房都建成二層樓屋。樓屋中設有神龕和劉氏祖宗的牌位,以及用面捏制成的塔狀祭品。為如歌引路的那個男人把小孩放到地上,點燃一柱香,恭恭敬敬地在牌位前鞠了三個躬,口中默默有辭地禱祝著。

如歌轉身走下樓。橋頭外的空地上,三五成群的兒童在追逐嬉戲著,橋屋內的欄杆凳上,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人,看情形像是在商議著什麼事情。他們見到如歌,不由停住話題,好奇地打量著她。如歌朝他們笑笑,打聲招呼,本以為在這種地方,年紀稍長的人是不會講普通話的,誰知其中一位老人竟用不甚標准的普通話問她:“你從哪裡來?”如歌躊躇一下,答道:“從杭州來。”“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喲,”老人嘆著,又問,“來我們這裡干什麼呢?”“我特意來看廊橋的,因為聽說這裡的廊橋最美。”如歌說“這裡”是泛指泰順境內,但老人卻誤會成了她指的是劉宅橋,便不無自豪地說:“是啊!這種橋只有二十二座嘍。這個有六百年的歷史啦!最早還是明朝永樂年(永樂三年,1465年)造的,當時叫仙洞虹橋。後來歷朝歷代大修了三次,但每次都是在它原樣的基礎上修的,所以啊,六百年了,它除了名字變了,模樣可是一點沒改。你別看這橋現在破敗了,沒有公路那時候,它一直是泰順到福鼎的必經之路呢。我們這附近還有一個清石橋(油車嶺石板橋),是北宋年(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建的,也是最古老的石頭橋,比劉宅橋還老,有八百多歲嘍。”老人越說越興奮,普通話漸漸不大標准了,如歌只好憑猜測和老人的手勢、語氣來試著理解。老人又指著橋屋繼續說:“你看這裡,我們稱為六間四十五柱,柱子的磉子全是木頭做的。”所謂四十五柱,是說整座橋由四十五根柱子架起來,柱子腳下的柱礎(磉子)是木質的,而不像其他橋柱是用石墩支撐的。至於什麼是六間,如歌始終沒有弄明白,大概是指橋屋被等距地分為六段,每段的兩側都設有欄杆凳,供村民或過客休息納涼。

(八)

“對了,你要是有時間,可以到村中的祠堂看看。”老人把話題由橋轉到了村子,“我找個人領你去。”邊說邊叫來一個正在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依舊用普通話交待她帶如歌去祠堂。小女孩八、九歲年紀,很是伶俐,她高高興興地讓如歌跟著她,走了幾步後,她突然問道:“你是要去祠堂還是‘詞’堂?”如歌沒有聽明白,小女孩進一步解釋說:“‘詞’堂就是吃飯的地方,祠堂就是我們這裡的一座老宅子。”如歌笑了,答道:“我去祠堂,不是食堂。”女孩也笑了,帶著她向右一轉,來到一戶人家的後院。她徑自走了進去.如歌站在外面,看到幾個婦女圍著爐灶蒸制剛剛在樓屋裡見過的那種祭品,心中不覺遲疑了一下,怕是小姑娘沒搞清她的話,把她仍舊領到村中的食堂.小女孩見如歌愣在原地,轉過身來招招手,示意她跟進來,“走過這裡就到了。”她說。如歌這才放心地穿過後院,來到祠堂的正廳。小女孩見任務完成,又跑回去找小伙伴玩耍。

泰順的村落多是血統村落,宗族祠堂相當於血緣關系的紐帶,也是村落的禮制中心。劉氏宗祠亦是如此。廳堂前“祖德宏光“牌匾下,聚集了二三十人。堂前的空曠處,擺著幾個賣貨的攤位。所謂攤位,就是兩條長凳支起一張木板,板上放有生肉、蔬菜、五谷雜糧之類的東西。那二、三十人有看的,有買的,買的人討價還價,看的人跟在一旁搭腔,有幫買主說價高的,有幫賣主說貨好的,一時間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如歌想起今天是周六,估計是村中趕集的日子,而祠堂在這一天就充作了市集。想來平日裡除了闔村議事之外,這裡該是個極清靜的所在。

靠近正門的檐廊下,有個老者靜靜地寫著楹聯。看字體,祠堂內梁柱上的對聯竟都是這位老人親筆書寫的。不一會兒,來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坐在老人對面,照貓畫虎地學著寫字,一臉認真的樣子。老人寫好一副聯,起身看看小男孩寫的字,隨口指點了幾句,又坐回原處,繼續寫他的對聯,而小男孩重又開始臨摹。這一老一少兩個人,仿佛對身後的喧囂置若罔聞,於紛亂中保持著自有的寧靜。

如歌出了劉氏宗祠,到村尾的公路邊等中巴車去仕陽。為了確定自己的方向感沒有錯,如歌問蹲在路邊等車的一個男子:“請問去仕陽是在這裡等車嗎?”那人說:“對!……哎,你運氣好,車子來了!”邊說邊伸手招呼車子停下。

(九)

中巴車上尚無乘客。沒等如歌坐穩,車子飛也似的開起來。途中遇有搭車的人,司機便猛踩剎車,待乘客一上來,又加大馬力飛馳。碰到這麼一位急脾氣的司機,半小時的路程只走了二十分鐘就到了。如歌下車前問售票員:“我要去(石丁)步橋,向哪個方向走?”售票員指指前方,說:“一直向前走。我們這車正好到前面轉頭,再搭你一段吧。”如歌連聲道謝,坐著車子又行了二、三百米,方才下來。

仕水丁步橋位於仕陽鎮溪東村的一排老屋後面。如歌問了好幾次方向,才七轉八彎地來到仕水河畔。從岸邊望去,丁步綿綿延延地跨河而建,全長133米,由223塊石齒一字排列,每塊之間的距離約有30釐米。石齒表面平整,每一齒又分為高、低兩級,相差有20釐米。據說高的石齒是供挑夫或是漲水時走,而低的石齒略寬,可供兩人相向而行。因此,整條丁步可同時供三人並肩通過,並且能從容地避讓對面行人。

如歌看到岸邊立有十二塊石碑,記載著仕水丁步的由來。碑文上說,丁步是橋梁的一種原始形式,屬於堤梁式橋。因為山區裡河床寬、水流緩,但是山洪來時水流量凶猛,如果建造木橋或石拱橋很容易被衝毀,故而發明了這種既不費時也不費工的丁步用以渡河。這一技藝始於唐宋時期,因為實用而一直得以流傳下來。仕水丁步是清朝嘉慶年間架設的。選擇丁步的石質十分講究:高齒用白色花崗岩,低齒用青石深砌。這種石質和顏色的搭配,不僅使丁步外觀優雅,更使趕夜路的人可以憑借星月的微光暢行無阻。即便遇到洪水初漲,人們也可以踏著高齒安然渡河。然而,建造者的匠心還不止於此,有文字表明其寓意:“石取其堅,計永年也;色取其白,昭利涉也。”修建丁步,關鍵是橋基穩定,為此,匠人們采用三種方法:一是睡木沉基法,即“木石牙錯”。在旱季水淺時,用大松木在河灘上做成井字形,每隔八米橫放一根松木,接頭處用榫卯加固,然後在進字內砌上大鵝卵石。松木框架既可以防止砌石被水衝走,又由於松木具有柔韌性,可以消除夏冬兩季熱脹冷縮的影響,增強穩定性。第二種方法是將石齒根基埋深,在水下的部分是露出水面部分的三分之二,水上80釐米,水下則有150釐米。最後一種方法,就是將高低兩級石齒並列,高齒位於水流上方,旁邊附有一塊三角形的小石頭,其原理來自墩式橋梁的分水,可以緩解水流長年累月的衝擊。

如歌第一次見到這種構造的橋,覺得十分有新意,忍不住踏上石齒,想數著石級過河。誰知走到河中央,聽到腳下的水流聲急促而清脆,不由得一陣頭暈,再不敢向前邁步了。正當進退維谷之際,遠處走來兩個大男孩,兩人說笑著經過如歌身邊,走過幾步之後,其中一個男孩轉回身,走到如歌面前,問:“要不要扶你渡河?”如歌搖搖頭,故作矜持地說:“不用!我自己可以過去。”那個男孩忍住笑意,伸出手來。如歌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他手中,任由他牽著。有了別人做倚靠,如歌的腳步漸漸變得輕快了。男孩笑著說:“渡河時不要東張西望的,你就不會害怕了。”

回到岸上,男孩松開手,很禮貌地和如歌說聲再見,便和他那個同伴一起繼續向前走。如歌故意停在原地,等他們走遠了,才回到鎮上等車去雪溪。

(十)

雪溪鄉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鄉裡的橋西村有座石門樓——胡氏老宅。老宅“七榴”(當地人把房屋的開間稱作“榴”。七榴就是面闊七開間的房子)的正屋是清朝道光十二年(1833年)建成的。石門樓兩側的廂房和正屋,以中軸線為左右對稱。院子分為兩進,有上下兩堂,上堂與下堂高度相差1.2米。正屋做為廳堂和祭祀祖先的地方,門樓內的梁柱都不施油漆,保持著原木本色。宅屋的屋頂是懸山式的雙層檐,正脊中間有脊飾,兩端有吻飾。屋檁用博風板封住,脊檁外面有懸魚遮擋。

在山多水多的泰順,民宅的選擇通常要按照風水術中“背山面水”的原則,即正房的朝向以依山背坡、面水向陽為准則。胡氏老宅也如此,背面靠山,屋前有雪溪流過。從正屋二層望出去,遠山含黛,溪水蜿蜒,引得如歌大有“我見青山多嫵媚”的感慨,一轉頭間,發現原來屋主也是性情中人,在門樓正反兩側的匾額上自題道:“山輝川媚”、“日擁祥雲”。

不知不覺地天色暗下來。山區裡就是這樣,太陽稍稍西沉,便被高山擋住,再不見一絲光亮。如歌猛然意識到很久不曾有回三魁的中巴車經過了,如果錯過了末班車,那麼……如歌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走到路邊一戶人家門外,詢問是否還會有中巴車開過。屋主看看時間,說一定還會有車的。如歌一臉焦慮地說:“可是我等了很長時間了,為什麼還沒有車來呢?”那人笑著安慰她:“別著急,肯定有的。你去三魁?你住在那裡啊?”如歌點點頭。他又接著自言自語地說:“要是真的沒有車子了,我負責幫你在這裡找個住的地方……”他說得倒極是誠懇,還准備讓如歌進到屋內去坐。

這時,遠處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眨眼間,一輛中巴車從山坳後面轉出來。如歌高興地差點跳起來,趕忙招手叫車停住,邊謝過那個屋主邊上了車。當她在座位上坐定之後,一顆懸著的心才得以安定。

(十一)

如歌回到三魁飯店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老板娘正在門處的灶台旁忙著給客人做晚飯。她看到如歌走進來,笑著問:“怎麼樣?累不累?”如歌說不累,又順便問她有沒有菜單。老板娘說:“菜單是沒有的。菜都在冰櫃裡,你想吃什麼告訴我就行。”如歌看了看,想起泰順有道特色小吃叫做炒粉干,便請老板娘幫著做一個嘗嘗。老板娘讓她稍等一下,並問她是在房間裡吃還是在樓下吃。如歌說她就在這裡吃。

小店裡只有三、四張餐桌,每張桌子上都是一片狼藉。如歌看到有人男人給客人送菜,便對他說:“麻煩幫我收拾一下那張桌子。”那人笑著看看如歌,說:“幫你收拾桌子?我……我也是來吃飯的。你讓老板娘來收吧。”如歌慌忙道歉:“對不起啊,我見你在幫忙,以為你是這裡的伙計……”這時,老板娘端著做好的飯菜過來,見此情景,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把桌子擦干淨,讓如歌坐下吃飯。

炒粉干和如歌想像中完全不同。它看上去像是做的極細的米粉,但是吃起來十分油膩,所以,她只吃了幾口便不想再吃了,起身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決定早些休息,明天好早起趕路。不曾想到洗手間內的燈壞了,如歌又跑下樓去找老板娘,老板娘說今天晚了,找不到電工,要等明天才能修。如歌無奈,幸好隨身帶著手電,可以聊且充當照明之用。

這一夜如歌睡得很不安穩。房間裡沒有空調,電扇也起不到降溫的作用,屋裡的溫度越來越高。如歌沒辦法,只好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才覺得稍為涼爽一些。但如此一來,她又開始擔心會有人從窗戶爬進來,便不敢睡得太沉,始終保持著警戒。半夜裡下起了雨,稀稀瀝瀝地直到天亮才停。如歌至此才昏昏睡熟,再睜開眼睛時已經六點多鐘了。她趕緊起床,約略收拾一番,跑到欣榮旅店去坐車。

(十二)

雖然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但包車的司機並沒有埋怨如歌。他等如歌坐穩,便發動車子向洲嶺方向駛去。

泰順山路的崎嶇,尤過於行蜀道的艱難。古人曾嘆道:“遙聞前山相對語,跨繞溪谷數裡程”。當如歌坐在車中,穿行於泰順的群山峻嶺時,她深深體會到了交通狀況的惡劣。司機的車技極高,在蜿蜒崎嶇的山道上左轉右繞,游刃有余。有好幾次,如歌眼見車前已經沒有路了,司機輕輕一轉方向盤,車子翩然繞過山坳,化險為夷。從閑聊中,如歌得知他以前做長途運輸,經常駕駛大貨車行走山路,所以不僅路況熟悉,行車技術也磨煉得爐火純青。

車子爬上一段陡峭的斜坡,又向前走了十幾分鐘,才停在山崖邊上。“從這裡走下去就到三條橋了。”司機指著唯一的一條山路說。如歌背好背包,准備下山。“等等,”司機喊住她,“折枝毛竹再走。”他從路邊的竹子上折下一枝,剛想遞給如歌,旋即又改變了主意,說:“我帶你下去吧。道上可能會有蛇。”說完,他在前面用竹枝開道,向谷底走去。

這條山路很長,走了許久之後,司機突然說:“看!橋就在那裡了。”如歌聞聲尋去,只見三條橋架在兩山對峙的峽谷中,橋下的橫溪溪水澄澈,水聲淙淙。司機告訴如歌,他們站在洲嶺鄉這邊,橋的那邊是(土羊)溪鄉。三條橋最早建於唐朝貞觀年間,當時是用三條粗木跨溪搭成,所以取名為三條橋。現在看到的這座蜈蚣橋,是清朝道光年間(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重建的。整座橋長32米,寬4米,有11間橋屋。說著,他徑自去到橋頭的祭祀亭前燃香禮拜,留下如歌一個人在橋屋中辨認寫在梁上的字跡。這些文字多是記錄這座橋的歷史,由誰主持建造的,又是由誰捐資修復的。一年年,一筆筆,記得極為詳盡,只可惜很多處的墨跡已被歲月的風吹雨打磨得淺淡了,有些字甚至根本無法看清。歷史是人書寫出來的,史料卻又是如此脆弱,仿佛寓示著人類永遠不可能戰勝自然。

如歌正打算招呼司機一起走回去,無意中目光落在橋欄板上,看到上面寫有一闕詞:“常憶五月,與君依依解笑趣。山青水碧,人面何處去?人自多情,吟吟水邊立。千萬縷,溪水難寄,任是東流去。”如歌不由停住腳步,反復品味著。這闕“點絳唇”沒有落款,但可以猜想一定是一個痴情的女子為等待戀人的歸來而發出的慨嘆。他們曾有過郎情妾意的悱惻纏綿,後來不知因何緣故,她的戀人出門遠行,一去經年,杳無音信。她便日復一日地等在橋上,將滿腹的相思說與流水聽,卻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走吧?”司機有些不耐煩地催促,他是無法理解如歌為什麼會盯著欄板發呆的。如歌應了一聲,跟在他後面沿原路走上山。可是她的心底卻蒙上了一絲淡淡的憂郁,難以遣散。

(十三)

從洲嶺到筱村的路,如歌足足走兩個半小時。論距離,這段路只要一個小時便可以到,但是不巧碰到斷路施工,還有一樁大貨車的翻車事故,南來北往的車子堵在山的兩邊,依山路逶迤排開,動彈不得,場面倒很是壯觀。如果在城市中遇到塞車,開車的人和乘車的人都會變得焦躁不安,但在這裡則不同,人們不但不會煩慮,反而走下車子,聚在一起閑聊。如歌想,這些平日裡山前山後隔相遙望的人們,一定在感謝道路的堵塞,為他們提供了絕好的當面交流的機會。

司機跳下車,興奮地加入了談話。如歌獨自坐在車中,百無聊賴中忽地靈光一閃,開始盤算為泰順設計四大工程之事。第一項工程,鑒於泰順到處都是盤山路,可以考慮將其中最險的幾段改建成駕校的練車道,這樣培訓出來的學員能輕松地應付各種路況。第二項工程,將縣內各廊橋、老宅前面的電線改道,由架在空中變成埋入地下,方便廣大攝影愛好者進行創作。第三項工程,在各個廊橋間開通觀光專線車,以解除游客的奔波之苦。第四項工程,……

如歌的“第四項工程”還沒來得及想出,便看到司機走回來。“可以走了。”他毫無表情的說了一句,重新發動車子,飛也似地奔向筱村。這段路沒有去洲嶺的路險,所以他開得比剛才還要快,似乎要把因為塞車耽誤的時間彌補回來。

不久之後,一個村鎮出現在眼前。山路變為了街巷,路上的行人和道邊的小販漸漸多了起來。車子穿過這個小鎮,又向前行了幾裡路,停在一片樹蔭之下。司機指著對面一座農家小院說:“走過這個院子就可以看到橋了,很近的,我就不陪你去了。”如歌心裡暗自高興,本來她也不喜歡被這個司機跟在身邊。

依照他指的路,如歌轉到屋後,一座木平橋赫然出現在眼前,它的外形與構造同永慶橋如出一轍,但它要比永慶橋更為樸實一些。如歌見到橋頭有幾個小女孩在玩耍,隨口問道:“這裡是文興橋嗎?”“不是,不是!”女孩子們爭著回答,“文興橋在坑邊村呢。”“那這裡是什麼橋呀?”如歌困惑地問。基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孩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不過你可以到橋上去看看,好像裡面寫著呢。”邊說著,她們邊擁著如歌一起上了橋,又一起幫助她在橋欄上找尋橋的名字。“在這裡了!”有個女孩忽然興奮地喊道,“叫做東(土羊)橋。”她把如歌拉到寫有橋名的那塊木板前,其他小伙伴也不約而同地跟過來。“我媽說過我的小姨就是從這裡跳下去了……”不知是誰冒出這麼一句,那個年紀大些的女孩趕忙制止她,道:“不許亂講!媽說過不許再提這件事!”一時間,女孩子們都不再說話。如歌見狀,和她們道別後,離開了東羊橋。

(十四)

司機正在一間小雜貨店裡吃泡面。他很奇怪如歌這次為什麼只在橋上呆了短短的時間便回來了。如歌說:“這座橋不是我要去的文興橋。”司機“哦”了一聲,轉而向店主打聽文興橋的方位。如歌則坐在門口逗弄店中的一只小貓。小貓很是喜歡如歌的撫摸,懶洋洋地躺在她腳邊,還不時伸出舌頭舔舔她的手。店主見到這情形,笑著問:“你喜歡這只小貓?送給你吧?”如歌無奈地答道:“可惜我帶不走它啊。我家離這裡很遠呢。”小貓似乎聽懂了他們的話,“蹭”地一下站起來,伸個懶腰,向屋內走去,大概它是舍不得離開這個它稱之為“家”的地方。

等到司機吃過飯,如歌才重又回到車中,向文興橋方向駛去。路上,如歌在心裡暗自覺得這個司機一點都不厚道。很明顯,文興橋不在去泗溪方向的順路上,所以他不願繞道過去,便把自己帶到一座不知名的橋邊。

車子沒走幾分鐘,車前突然冒起白煙,還伴隨著一股嗆人的橡膠味道。司機嘟囔著詛咒了一句,說:“車子熄火了。文興橋不遠,你走過去吧。我在這裡修車。”如歌點點頭,自己順著田間的小道,一路詢問著找到了文興橋。

文興橋建於清朝鹹豐七年(1857年),也是座“蜈蚣橋”,橋長46.2米,寬5米,彎彎地跨溪而建。橋前是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稻田,橋後是蒼郁的群山掩映,山坡上向陽的一面,鑿有許多半圓形的墓穴,想來這裡是塊風水寶地。

如歌跟隨挑擔的鄉人走上木橋。橋內很涼爽,拱形的廊檐遮蔽住外面炎炎的烈日。橋屋內設有一個“燈火千秋”的神龕,供奉著桃園結義的三兄弟,微弱的香燭之光隨著人影的移動而明暗撲朔。神龕前放著一個求簽筒,橋欄上掛著解簽的簽文,過路的人可以在此占上一卦,然後自求自解。

挑夫走到橋頭停下來,卸下肩上的擔子,坐在欄杆凳上休息。如歌繼續向前走,爬上岸邊的小山坡,選擇一個角度舉起相機准備拍照。她還沒有來得及按下快門,便從取景器中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從橋頭涼亭中竄出,手中揮舞著一根木棍,嘴裡大聲地叫著。這時,橋旁一個小院中走出一個男子,把那婦人拉回院子。婦人進院前惡狠狠地把木棍向如歌拋過來,提高嗓音喊叫著,大意是責問如歌為什麼用一個黑洞洞的家伙對著她。如歌真是哭笑不得,幸好那女人進屋後便不再出來,免去了向她解釋的麻煩。

(十五)

如歌回到停車的地方時,司機正在打電話求援。他向如歌解釋說:“車子發動不起來了,好像是什麼地方短路,把線燒壞了。我沒有零件修不了,要找個修理工來。”如歌也不好埋怨他什麼,只盼望維修的人盡快趕來。

這一等等了兩個小時,仍然沒有見到人來。如歌有些不耐煩了,她問躺在後座上閉目養神的司機:“那個維修工什麼時候會來?”司機答道:“我打電話時他正在吃飯,說是吃過飯才能來。他在縣城裡,到這裡來也要一個小時呢。”碰到這種不敬業的人,如歌沒辦法,只好繼續耐心等待下去。

兩點半的時候,維修工終於坐著跳跳車來了。他大約二十三、四歲,一下車便拿出工具包裡的電壓表,煞有介事地檢測起來。如歌看他一副蠻專業的樣子,以為很快車就可以修好,沒料到不知是因為他技術有限還是車子壞得太厲害,一個小時過去了,車子仍然沒有能發動起來的跡像。

天色漸漸暗了。大朵大朵的烏雲遮住了太陽,遮住了藍天。如歌暗暗著急,照此下去,即使趕到泗溪,光線這麼暗,也無法拍到滿意的照片了。維修工似乎看出如歌的心事,加快了手下的動作。四點鐘的時候,他終於宣布車子能發動了,但車窗無法關閉,空調也無法啟用。天空中飄起小雨,司機此時大概也不想再等下去了,他讓如歌和維修工都上車,並對如歌交待說:“我們順道把他搭到縣城。”

維修工坐到後面,開始和如歌閑聊起來。他得知如歌專為看廊橋而來泰順之後,驚訝地嘆道:“這廊橋有什麼好看的呢?我們天天在這裡,不覺得有什麼可看的。而且,老人們說橋上會鬧鬼的,很多人嚇得都不敢走呢。”

當他從縣城下車後,如歌還在心裡思忖著他的這番話。廊橋上會鬧鬼,是什麼樣的鬼魅呢?一定是冤死的魂靈,徘徊著不肯離去。為什麼是冤死呢?因為她不是心甘情願地死去的。如歌耳邊又響起東羊橋上小女孩的話:“我小姨就是從這裡跳下去了……”還有三條橋上那首哀婉的詞:“人自多情,吟吟水邊立。千萬縷,溪水難寄,任是東流去。”一個悲情的故事漸漸在如歌心中醞釀成形。

沉思了許久,如歌抬眼向車窗外望去,發現她們回到了三魁鎮。“不去泗溪了嗎?”如歌問。“我這車去不了了,我給你換輛車。”司機說著把車停在欣榮旅店門前,又打電話找來一輛車,付給那人五十元錢,讓他送如歌去泗溪。

此時的如歌,已經顧不上和欣榮的那個司機理論關於車壞而耽誤時間的事情。她迅速上了另一輛車,請求司機盡快趕路,她希望在天暗下來之前,看到泗溪的溪東橋和北澗橋——兩座中國最美的姐妹廊橋。

司機說他盡量開快,但是去泗溪的路有一段沒鋪設好,很難走,最快也要有四十分鐘才能到。如歌計算了一下時間,到泗溪大約要五點半左右,依據昨天在雪溪胡氏老宅前候車時的經驗,山區的天空在這個時候會完全變暗。看來就算去了泗溪,看到了廊橋,若想拍出照片是不大可能了。

(十六)

如歌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對於求之不得的東西,她會選擇“放下”,不做無謂的爭取。面臨此種境地,如歌自然而然地開始調整原有的計劃,決定今天先去看看,如果拍不到照片,明天上午再到泗溪,把後面去永嘉的行程縮短。這個主意一打定,如歌反倒神閑氣定了。

或許世事就是故意與人作對,在如歌對自己的旅行重新做出安排之後,雨停了,天色雖沒有放晴,但已經變亮了,並且一時間沒有再變暗的趨勢。如歌得償所願地拍下了溪東橋和北澗橋。

這兩座橋的外觀和結構相似,都是蜈蚣形的木拱橋。因為兩橋距離近,而且是由師徒兩人分別建造的(北澗橋是師傅所建,溪東橋是徒弟所建),所以當地人把它們稱為“姊妹橋”。又因為它們分別位於河的上游和下游,所以溪東橋又叫做“上橋”,北澗橋又叫做“下橋”。

如歌先到了溪東橋。溪東橋橫跨在東溪之上。溪水流經橋後,轉個彎從橋南側流過。橋的另一側有兩座高山——獅子峰和將軍峰。廊橋、溪流、山峰,組成了“將軍逗獅”的風水模式。三者相依相映,紅色的廊橋益發嬌艷,清澈的溪流益發澄靜,青翠的山峰益發蒼勁。橋身中央的藻井上,記有“清乾隆十年建造”幾個字。橋的入口處有三塊石碑,記載著此橋於清朝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由百姓捐資重修。

在溪東橋未建之前,北澗橋是當地唯一的木橋,兩岸逐漸形成村鎮,沿橋頭還形成一條窄窄的店鋪街,樓屋底層是商鋪,二層供主人居住。橋前有兩株大樟樹,每株樹都有上千年的樹齡。最粗的那株樟樹,直徑有兩米多。橋下幾個小孩在溪水中嬉戲笑鬧。灰瓦紅身的廊橋半遮半掩在古樟的樹蔭中,與青山碧水相映,彙集了天地的靈蘊,比溪東橋顯得更加端靜古雅。如此,古老的廊橋與溪水、古樟樹勾勒出一幅古韻盎然的宋意山水畫。

如歌在北澗橋頭遇見一位老人。他說自己是退休教師,以前在村鎮的中學教書,退休後在橋邊辦了個廊橋展室,專門向過往的游人介紹泰順廊橋的歷史和發展。他邊指點著邊給如歌講了北澗橋的構造。橋身走勢呈“八”字形,橋面上四列方柱,屋頂由青瓦覆蓋,兩端山花為歇山造型。橋的中央冠有重屋,也是歇山頂。斜脊起翹很高,因而顯得輕盈飄逸。

等如歌拍完照片,老人拉著她坐在古樟樹下,如數家珍般地將廊橋的歷史娓娓道來。泰順廊橋曾經擁有兩個中國虹橋之最,一個是葉樹陽橋——歷史最悠久的虹橋——建於明朝景泰五年(1454年),這座橋在1965年修公路時被拆除;另一個是三灘橋——虹橋結構中跨度最大的橋——拱跨42米,比趙州石橋淨跨還要寬5米,這座橋在1950年被洪水衝垮。諸如此類由於天災人禍而被毀的廊橋還有許多……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老人才不無遺憾地說:“可惜天晚了,不然再多給你介紹些廊橋的故事。下次你有機會來,我一定領你好好看看。”如歌為老人謙和的氣質所打動,若不是有司機等在一旁,她真想與老人促膝長談,將廊橋的古今軼事記錄下來,使廊橋得以被更多世人所矚目。

(十七)

與老人道別之後,如歌坐上車沿著來時的路返回。走不多久,車子就被攔住了。司機告訴如歌,前面路段有滑坡,他們要繞道而行,多走十幾裡山路。如歌看他車子很新,車內又干淨,便問他是否和早上的那個劉司機一樣,做包車的生意。他搖搖頭說:“不是,我和他一樣,都是自備車。但我只拉熟悉的客人。剛才他打電話給我時,我就先問他是什麼樣的客人,他保證說不會是個劫車的,我才來的……”說到這裡,他自覺失言,便憨憨地笑了,如歌也笑著道:“是呀,你看我可是手無縛雞之力啊。”但說笑歸說笑,這個司機始終沒有給如歌留下他的聯系電話。如歌心想,他若不是被人劫過,就是屬於過份謹慎的人,便也不再強求,轉開話題,聊起泰順的方言,回到三魁鎮。

老板娘像昨天一樣在店內忙著。她抽空和如歌寒喧幾句,又問她晚上想吃些什麼。如歌想了想,問道:“你會做蛋炒飯嗎?”見她點點頭,如歌接著說:“那就幫我炒一盤蛋炒飯吧。不要放蔥蒜什麼的,汕也一定少放些。”老板娘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說:“你稍等一下,我把那幾桌客人的飯做好就幫你炒。”如歌不想讓她覺得有壓力,便告訴她不用急,自己先上樓休息,一會再下來吃飯。

如歌回到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洗手間的燈有沒有修好。當她發現一切還都是原樣,根本沒有人來修時,忍不住跑下樓去找老板娘“投訴”。老板娘有些歉然地解釋說鎮上的電工一直沒在家,所以沒法叫過來檢修。剛說到這裡,她突然提高嗓音喊道:“哎,老徐!可不可以幫個忙?”如歌順著她的目光轉頭看去,那個被她稱呼為“老徐”的人,就是自己昨天誤當成店裡幫工的那個男人。沒等老徐回答,老板娘自顧自地吩咐道:“你去502房幫她看看衛生間的燈為什麼不亮。”老徐欣然領命而去。如歌好奇地問道:“這人是誰呀?我昨天看他在店裡忙裡忙外的,還當他是你們的伙計呢。”老板娘說:“他是個常住這裡的客人,從羅陽來,做藥材生意。我們很熟的了。”很快,老徐下樓來說是燈管壞了,不關線路的事。老板娘便讓他去對面店鋪裡買回一支新的燈管換上。如歌看著他安裝好之後,才放心地下樓吃飯。

此時店裡已經沒有食客,所以如歌便和老板娘坐在一起,邊吃飯邊看電視轉播奧運會的乒乓球女單決賽。她們像兩個孩子一樣興奮,看到緊張的時刻,也顧不上吃飯,拼命地為張怡寧加油。等到電視裡宣布中國奪得了奧運第一百枚金牌時,兩人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仿佛是自己獲勝了一樣。

頒獎儀式結束後,如歌回到自己房間准備休息。她開亮洗手間的燈的那一瞬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趴在屋頂的角落裡的巨大的毛茸茸的蜘蛛。

(十八)

如歌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她看到蜘蛛沒有任何進攻的反應,便拾起扔在地上的裝燈管的硬紙套,壯起膽量去捅大蜘蛛,想把它嚇到窗外去。蜘蛛懶懶地挪動了兩步,就不肯再走了。如歌沒辦法,只好又下樓去找老板娘尋求幫助。

不巧的是店裡剛好來了六、七個停車吃飯的長途貨運司機。老板娘正忙著招呼他們,另外她可能也是覺得如歌有些小題大作,所以她頭也不抬地說:“你去找老徐幫你吧,他就住在你樓下,403房。他人很好,肯定會幫忙的。”如歌說聲“好吧”,重又回到樓上。

老徐正在房間裡看電視,聽到如歌求他幫忙趕蜘蛛,馬上趿上拖鞋,邊走邊笑著說:“一只蜘蛛?呵呵……”言下之意頗不以為然,大概也是認為如歌過份大驚小怪了。於是,如歌一本正經地補充道:“可不是一般的蜘蛛,它像螃蟹那樣大呢。”老徐還是笑,卻不再說什麼。

等到他真正親眼看見那只蜘蛛時,臉上的笑意沒有了。他猶豫了一下,搬來一張凳子,接過如歌遞給他的硬紙套,正准備拍向蜘蛛時,想了想又覺得不妥,把紙套扔掉,脫下鞋狠狠向蜘蛛砸去,一擊而中,蜘蛛應聲落下。老徐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用紙套夾著將它拋出窗外,然後叮囑說:“這蜘蛛很毒的,等下你記得用水把它噴出的毒液衝掉。”

老徐走後,如歌依言把地面衝洗干淨後,准備洗澡。她關上洗手間的門,便愣在了原地。那門後面的牆上,也趴著一只同樣的大蜘蛛,體型比死掉的那只略小些,想來應該是只公蜘蛛。如歌第一反應就是再去找老徐,但考慮到此時自己已是衣冠不整的,便不大好意思出門,只得硬起頭皮,學著老徐方才的樣子,脫掉拖鞋,深深吸一口氣,“叭”地拍住蜘蛛,接著又使足勁連拍幾下,看到蜘蛛的長腿紛紛落下才停手。

經過這兩次驚嚇,如歌變得有些神經兮兮,她在房中各處檢查了一遍,又頻頻看向門後牆角等地方,確信沒有這對蜘蛛的兄弟姐妹、子子孫孫或是親朋好友之後,才漸漸安心。

對如歌來說,這又是一個半睡半醒的夜晚,擔心著再有毒蜘蛛爬出來,擔心著會有人從窗戶跳進來,擔心著會有人破門而入……她把手伸向枕頭下,那裡觸手可及的有一把鋒利的短刀。唯有握住刀柄,她才能說服自己閉目養神,同時保持著警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如歌便起來收拾好行囊,搭乘六點鐘的早班長途車返回溫州。到那裡之後,她將轉道去永嘉,准備在楠溪江游山玩水,放松身心。

至此,如歌的泰順廊橋之行算是有驚無險地結束了,她卻不知道,在永嘉,還有更凶險的事件等待著她。


精選遊記: 泰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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