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六記之四)身在玉龍中在船沉之前你離開我
起風的天地原諒我不能送你
並且 原諒我
在冰冷的海底不能再為你哭泣
——玉龍第三國
(一)
要上玉龍雪山了。細心的鴻賓給我們買了抗高原反應的紅景天。他拿著水要看我們一個個全部服下去,輪到我了。他建議我不要吃。如果你想進藏,先過玉龍這關吧,如果連玉龍雪山你都受不了,就不能進藏。我看著他的眼睛,笑著說,那就不吃。
去雪山的那天,天遽然陰了,我一直喜歡這種衰蘭送客的天氣。載滿雲的天空一下子變得沉甸甸地。沒有太陽的天和地之間得距離是如此之近。天空壓在滿是花草的平川上,蘊涵著雨水的雲好像說話間就會掉下來。那些奇形怪狀的雲如同靜止的化石,行色匆匆在天際奔湧時被神秘的手定格了,滿天橫鋪的雲都保留著奔湧時激情憤怒的姿態。仿佛能看出他們在被風牽絆著,驅趕著時候狂亂的心情。一會兒太陽又從雲山那邊幽幽散發出光亮。高原上任性的天氣,像初戀女子的心情。
從麗江古城出發往北駛,公路很好走,一馬平川的草甸邊緣壓著線條溫柔的山巒。他們看上去很近,其實很遠。沿途的公路邊盡是草甸,長滿我見也沒有見過的野花野草。我對植物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強烈要求下車整休。
草坪上有著零星的蘑菇,美麗的野花,不成林的馬尾松,還有成群的牛。放牛的是兩個中年男人,一邊放牛,一邊采菌子,可以到集市上賣。他們將半麻袋的菌子打開讓我們看。笑嘻嘻地看我們,不緊不慢的回答我們的問題。陪著放牛的還有他們養的一只狗。黑色的狗警惕地審視我們。魯迅先生諷刺道,文人乘著小船,看著沿河人家的炊煙裊裊升起,捋須贊為農家樂。面對這樣兩個罩著髒得勉強看出是藍色破舊外套,十指蒼蒼的壯年放牛人,我微笑不起來。
往玉龍雪山越近,就能看到在江南見不到的地貌。舒緩的平川忽然讓人心驚肉跳地裂開了一道傷口,或寬或窄,可以望見深處微紅的土質。兩崖相對睽闋,帶著絕望的神氣。
玉龍風景區內有一條無名的溝渠緩緩向遠處延伸。車馳過,驚起一只正在路邊休閑的雲南兔子,霍得竄入茂密的樹林。下車休息時候,我伏下身子,從一株高近30釐米的穗狀野花的葉下看雪山,看天。風景,原來可以從下這樣看。於是我有了這張照片“天從草看”。草是主角,天和雪山在背後謙卑地陪著。雖然不美,可我喜歡——天地如此寬廣,四季如此綿長。
(二)
由於沒有太陽,我們一行沒有看見陽光下晶瑩閃爍的雪山。只管由人安排了上大索道吧。在纜車上,我感覺是一線鐵繩將我連帶著這個鐵匣子憑空提起,不免想起聊齋中記載的繩戲。低頭看著冷青色的山脊,起起伏伏,每一個起伏間湧動著沉沉山嵐。那必然是昨夜明月下松柏間釀就的夜氣,那團團之氣沒有陽光刺破就有幸保留到今朝。黃山也是以雲霧松樹聞名的,可是黃山的山霧是多情的南地女子,朝飛暮卷,谷底山巔,奔躍不居。黃山松承受陽光雨露之多,也出落得明媚如紅妝戰士,每一根針尖都閃著溫潤的光澤。一路纜車上升,低首能見的,迎面擦肩的植物都是玉龍雪松。玉龍雪山的松樹有著老者嚴肅的表情,他們不像黃山松那樣有許多扭曲的姿態,玉龍雪松一排排以一種兵馬俑的姿勢直立在山中,身上遍布石綠色的蒼苔。他們幾千年這樣站著,永遠侵漫在雲霧中,陽光永遠撫摸不到他們的腳。老去的只管老去,新生的只管新生,這是自然的義務。
山體向我們再度傾斜時候,就是我們的纜車又越過了一個高度。我看見一條供維修者上下的小路在林海中時隱時現。途中我們還看見兩個小木屋,可能是維修者過夜用的。可以想像,護山人在朝近4000多米海拔前行的路程中,必須停下來過夜。夜了,相對在松濤和寒霧的雪山之上,夜行者的心是如何的呢。如果有一天,我在玉龍雪山上守夜,一定要看雪山上的明月怎樣冷靜地升起。思維的疆域是無窮的,這樣想像著明月異鄉,忍不住像聽牡丹亭的黛玉那樣“不由痴了”。
出了纜車,已是海拔3000多米,不能上山的人就擁著租來的防寒服,抱著氧氣瓶在上山棧道下辛苦等候,看看來來往往的游人也算看風景。所謂棧道就是一道簡陋的扶梯,人們在裸露的山脊上訂上鐵釘,裝上鐵鏈,安上木梯。3000多米的海拔,山體已經沒有任何植被了。途中能看到在標志著海拔的木牌上重重疊疊系著哈達,在風中已多呈灰色亂草狀。這既是熱愛生活的人們對神山的尊敬,也是對自己的愛憐。鐵青的岩石上穿梭著忙亂的陌生游人,他們大多喘息如牛一步一停疲憊地向上爬,或在4350、4400,4680等牌子前倉惶地拍照。蒼白著臉,嘴巴不得不張開,因為要多多呼吸,搶些氧氣。為了讓自己和別人日後看了喜歡,還擠了絲微笑。其實,由於沒有太陽,玉龍山風景也顯示不出來。穿著租來的紅黃藍三元色御寒服的人們或坐或立或倒,倒成了途中的風景。上得山來,冷不丁一個個標記牌,此處多少多少米海拔。嚴禁采石,嚴禁采花。否則罰款多少多少人民幣——處處文明社會的遺矢。
山上沒有普遍意義上的風景,真的沒有。我登到不能再往上爬的高度,不經意間,冰川映入眼簾,白練也似的一條輕巧地擱在山川中間。可是只一霎,重霧來襲,眼前又是茫茫一片。霧和風是流動的。沒有南地鮮美的草,也沒有花。只有到達一定高度才會凝結成的霧。我的頭發,眉毛上全是細小的水珠。睜大眼睛,這是海拔4千多米的地方呀,以前是深深的海洋。海底的藍色丘陵,要花費多少日夜精華才能演化成今日冷漠向天的雪山。然而從陸地到海洋,只是另一種生命姿態的轉換,死去的只是有血氣的人類。一只黃綠的鳥飛來,落在不遠處歪著脖子看我,從容不迫,因為它知道沒有人能威脅它,它不知道時間,所以可以自由地活。
游目四望,玉龍雪山懸崖處處,在古代,每一處可能都是殉情男女又傷心又欣喜的演出舞台。納西人將殉情行為叫游舞。古代的情人們手拉著手,一刻不忍分離,他們想,如果心和心不能日夜廝摩,倒不如縱身游舞。對於現代人而言,殉情只是傳說,誰還能像說的那樣愛呢,既然陽光也只能照到峰頂的一米之遠,誓言又能維持幾個夜晚?現代人會嫌爬上山腿酸,乘上纜車去跳崖倒也是個黑色幽默。游舞是納西人對殉情的一種美稱,不知為什麼我想到卻是胭脂扣,十三少,輕薄灑脫而又無辜的眼神。
玉龍雪山的主峰是扇子陡,海拔5596米,還是無人能征服的處女峰,每次有消息傳開,說有登山隊要上扇子陡,當地納西人都會跪地祈禱神山顯靈發怒,將他們從身上抖下去!因為神山怎麼能被俗人的驕傲征服呢?跨上纜車回去的那刻,我回首看玉龍山。還是茫茫一片,但分明是它在傲慢地說,其實你知道的,怎麼可能夢想征服我。你們都在老去的途中,身體會化成灰。
回去的途中,同行者都遺憾沒有看到太陽下的雪山。據說陽光下的雪山是明艷不可方物的。專業的風景照也確實證明了這點。那就是仙境,可是,我不稀罕見到仙境。
玉龍山出太陽也好,有霧也好,下雨也好。我看見了它,心裡就覺得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