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鹽都:黑井尋夢稅曉潔
多年以後,黑井,這個失落的古鹽都,即使在省會昆明人的眼裡,也幾乎成了傳說中的遙遠之地。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去那個失落的古鹽都。同行的朋友走了,我留下來執意前往黑井。從地圖上看,黑井距昆明不過百余公裡。在昆明的幾天中,我坐出租車就打問這些常出沒在祥雲街、拓東路的司機,竟無一人能說出准確抵達黑井的路徑。噫吁呼!不過幾十年前啊,黑井的鹽戶還曾經買斷過省會這整整兩條街的房產呀。不由感嘆曾經滄海的殘酷。
便只好發揮我的強項聽天由命,在一個睡足了奢侈懶覺的早上決定和昆明的朋友即刻上路,打算先到以挖出過腊瑪古猿和多種恐龍化石聞名的祿豐縣再說。從資料上看,今日已經不為人知的黑井——這個昔日的鹽興縣城,已經成為祿豐縣的一個鎮。資料上還說:至遲從西漢開始,黑井就出產井鹽,到明朝時,黑井的鹽稅占到雲南鹽稅的64%,清朝中葉占50%,清末民初尚占46%……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大山深處的黑井小鎮,在整個雲南的財政賦稅中,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盛時的黑井,常駐人口有二、三萬,在漫長的“鬥米斤鹽”的年代,黑井是個富的流油的所在。
紅土高原的秋天適合遐想,其實真不算遠,一天之中,換了三趟車,從高速公路換到鄉間土路換到小中巴,我們進入陰沉沉的龍川江峽谷,司機說,天黑前就能到達黑井。灰白天幕落下絲絲小雨,清冷的峽谷顯得厚重而縹緲,城市遠去了,自然在這裡又成為主人,這讓我那越來越刀槍不入的腦袋又陷入胡亂的思緒飛揚:我越來越認為我是個適宜於生活在古代的人,剛剛見識的祿豐縣的古星宿橋之類在我看來總比城市的高樓大廈親切……龍川江峽谷中的這條鄉間土路以前就是著名的茶馬古道,在這條古南方絲綢之路上,現在罕見的古道熱腸俠肝義膽義薄雲天那時應該就是一種習慣。我悲哀的想我只好向往那時的舍生取義開誠相見一諾千金與人為善因為我在城市常見總是蠅營苟苟見利忘義誨淫誨盜卑瑣無恥人面獸心……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這樣?那時真的有這麼好嗎?但我只有這樣想。這樣想我會愉快一些。就這樣。雨正如我的心緒般絲絲縷縷的下著,透過雨幕我看見一些可愛的人們正在龍川江邊山坡上一個個小洞伸出的管子旁忙活。管子裡流出來的應該就是可以制鹽的鹵水。我無所事事到處瞎逛。他們在忙活。他們在我眼裡這陣子是風景,他們忙活完了會很好很好客地對待我……鹵水洞的上面有一座紅色的石塔,灰灰的那種很蒼老的紅。默默看著我們。再往前,小中巴搖搖晃晃進入一排排沒有什麼特色的房子,轉個彎,一座濕淋淋的用紅土高原在這一帶特有的土紅石頭做成的貞節牌坊,橫跨窄窄石板小街,撲入我的視線,黑井到了!
眼前的黑井比我想像的還要小,雖然我知道,現在的黑井人口還不到繁華時的十分之一,只剩下二、三千人,可眼前的這個黑井的確太小了,小到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沒有哪座古老的牌坊,我絕不會相信這就是輝煌過的黑井。可這真得的確就是黑井,就是那個我不知為什麼非要抵達的地方。遺憾只是一瞬間,幾年的流浪生活養成的惡習使我很快就想通了,這其實很正常嘛,比起我見過的那些廢墟,黑井算是幸運的,畢竟還沒有被遺棄。輝煌了一、二千年,是棵大樹也該老死了。——我想起七年前或者是八年前,我在濃霧中爬到了米亞羅後山的一堵殘牆下被一些瑪尼石所吸引,那時我還是個很衝的所謂藝術青年,心裡想著弄兩塊回家擺起來附庸風雅,還沒挑好,霧似乎在一瞬間就散了,太陽照得殘牆刺眼的亮,我恐懼的看到原來我們置身一個城堡般的寺廟廢墟中,我在破石爛瓦中胡亂翻了一會兒,太陽陰陽怪氣,忽亮忽暗,一切都一會黑一會白,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忽然一下子就沒來由的惶然起來,空落落的,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使我沒了拿任何東西的勇氣,呆坐許久,默然下山。那天,我黯然想到我不是所謂搞藝術的料,混到畢業後,就再沒拿過畫筆。我記得從那天以後,我看廢墟就和看一座山感覺沒什麼不同。後來,在長江上游廢棄的曲麻萊縣城和雅魯藏布江上游廢棄的仲巴縣城,我都木木的基本沒拍到一張看得過去的照片。還有一次,在渺無人跡的雅魯藏布江上游,我們漂流了好幾天後總沒看見別人,岸邊遠處突然出現兩個大石堆邊很引我們注意,幾個哥們說那是墳堆,我認為這一帶荒涼無比,罕見的藏胞也不是天葬就是水葬怎麼會有墳堆?就是有也起碼是個沒記載的藏王墓或者貴族塚之類的,執意要停船去看。便去看。要涉水過爛泥灘走好遠,沒人願意和我去,那段平水連續的劃船弄得我們疲憊不堪,人都懶洋洋的,我只好一個人去了。看不出是什麼,很破的一堆爛石頭和很棒的瑪尼石。下面是石板,我想扒著看看石板下面是什麼,手就突然像被電打了一下。我愣了。心裡神神鬼鬼起來,趕快撤離,回到船上說起來,都認為我是發神經或者饞大家沒去而故弄玄虛。兩個月後到雅魯藏布大峽谷我才弄清楚那種電擊的感覺不過是被一種叫蕁麻的植物蜇了一下。如此而已。但是真的僅此而已嗎?我不知道,我知道很多時候我最好閉嘴……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抵達黑井的時候會想起這些?並且會記憶深刻到要寫出來。這和黑井有關嗎?反正進入黑井時我木木的看著車窗外,一直到車子從石橋過江直到黑井的街心停住,我想的都是這些。
到黑井那天,我們找到小旅館住下天就黑了,夜色下的黑井漂亮起來了。雨後的石板街和老房子這時都讓我想起麗江和鳳凰,我這才覺得自己正常一點了。我們沿著麗江一樣的古老的石板街,舊電影裡一樣的小店鋪,沿街轉了一圈天就黑了,回頭再找飯館,卻都全關了,只剩下一兩家冷清的燒烤灘。黑井是個難得的沒有所謂的夜生活的地方,令我吃驚的即使在400人口海拔4000多米的雅魯藏布江源頭第一縣城仲巴、全中國最後一個不通公路的天路盡頭的墨脫也有的卡廳之類,黑井沒有,黑井人頑強地抵抗了充斥南北的繁榮娼盛。我固執的認為這是好事,經濟的發展和道德的代價無關,在這一點上,我贊同黑井,寧願做一個落伍的人。
燒烤在我看來總歸不能當飯,無法果腹,只好拉下臉敲開一家已經關門的小飯館,主人有些意外,但老板娘還是先端來一碟煮鹽豆讓我下酒,是那種久違的家釀的純糧食酒,這讓我大為興奮。自從迷上該死的野外探險,我漸漸成了一個酒徒。在大山與荒原之間,我百飲不醉:在青海玉樹9個人喝16瓶,在四川甘孜州得榮7個人喝17瓶半,在雲南大山中的農家火塘邊喝酒常用海碗,在雅魯藏布江上感覺干脆就從沒喝痛快過……和我對飲過的人都知道我酒風極好,從不拉拉扯扯,不會比別人少喝……可是一回到這可惡的城市,半斤就可以把我放倒。喝到七、八兩,我就會失去記憶,甚至亂砸東西,為這,得罪了不少朋友。這非常糟糕,多次後悔莫及。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徒步長江”之前,在城市我還能把握住分寸,這之後,城市的酒就開始拒絕我,和我過不去。我覺得我沒變,可是,我的飲酒之軀卻已不屬於我。痛哉。我想很多時候我都得戒酒,把自己藏起來。
幾碟小菜上齊,大嬸打開話匣子,忍不住誇起了黑井的鹽:“不一樣吧,只有咱們黑井的鹽才是香的,甜的……”大嬸說:要分辨黑鹽的真假,你就切下二十方肉,碼成兩堆,一疊最上面抹上黑鹽,另一疊抹上其他鹽。過幾天你去看,黑鹽肯定已經滲透到了最底層的肉裡,而其他鹽只能到達兩、三層……因為這種獨特的滲透力,著名的宣威火腿一直非黑鹽不用。
大嬸越說我越覺得此言不虛,口中頓時莊重起來,整晚都覺得韻味無窮……鹽對於人的重要性其實不亞於食物和水,長久以來,在一些遠古的傳說中,是把食鹽和土地、愛情相提並論的,只是,就像現在的城市人像對待面粉和大米的態度一樣,大家早已覺得不值一提。川黔之地自古少鹽,至少到明代不僅需要從四川運進還得從緬甸進口,南詔時代,甚至尚把鹽塊作為貨幣使用。著名的馬克·波羅在他的游記中記述當時屬於雲南行省的建都州羅羅斯宣蔚司地時說:“其所用之貨幣,小幣則用鹽,取鹽煮之,然後用模範為塊,每塊約重半磅。每80塊值精金一薩覺,則薩覺是鹽的一定分量,其通行的小幣如此……”川滇亦有民顏曰:“四川老子雲南媽,貴州兒子背鹽巴……”長久以來,食鹽都被各朝政府專賣,黑井的鹽井也被一些有勢力的人控制,這些人被稱為“灶戶”,到國民黨政府垮台前,黑井尚有“灶戶”64家。歷代食鹽專控當局大都給“灶戶”一定的“薪本”,大都定得很高,“灶戶“因之收入也很高。當然,這些公開的收入只是收入的一小部分,只是制度。制度外的販私鹽的灰色收入往往才是“灶戶”和官員們整整的生財之道。這也是很悠久的傳統了。
食鹽的稀缺和壟斷使得黑井當時一般抽取鹵水的工人的收入也相當於現在合資企業的白領,一人足以養活一大家人,就是又苦又累的活兒也要走後門。關於黑井的繁華,黑井人回憶說:街上賣臭豆腐的老太太、賣菜的樵夫也是滿手金戒指。財大氣粗的灶戶們干脆讓自家的少爺穿上用銀線串起來的金箍子、玉箍子背心,招搖過市鬥富。現在,財富堆積起來的大量美侖沒奐的建築黑井尚有十幾座深宅大院、幾百棟古舊民居,還有文廟、公學、私塾、大小龍祠、寺廟、戲台等……這樣的繁華之地,令黑井人驕傲的是,是個“風氣很正”的地方,比如出過幾十個貞節烈婦,大清光緒皇帝欽賜過貞節總牌坊,再比如,當年可以抽大煙卻從沒有過妓院。即使今天,黑井還是沒有哪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掛羊頭賣狗肉的場所。
我們住的那個家庭旅館,據稱是黑井最好的旅館,三層小樓,窗下就是奔騰喧囂的龍川江。店主退休工人袁先生,一肚子黑井故事,家裡的客廳裝飾的雕梁畫棟都是他很早就耗巨資收集的很有歷史的黑井古物,正像我對古風猶存的黑井人的印像一樣,袁先生自告奮勇很快就自然而然成為我們游黑井最好的免費導游。
袁先生先帶我們去看黑井最古老的一口鹽井,就在黑井鎮的中心地段的一座山崖下。在我所喜歡的古代,在漢代以前的某一天,彝族美女李阿召放牧時,突然對一頭老黑牛老是喜歡獨自去舔食的一處山崖壁產生了好奇,便上前弄了一點泥土水品嘗,竟然是鹹的,再一刨,就刨出了這口黑井最早的鹽井。李阿召因此不可磨滅的貢獻被後世尊稱為“鹽水女龍王”,並立廟祀奉。那口鹽井被命名為“黑牛井”,叫來叫去,就叫成了現在的地名“黑井”。
這口鹽井現在已經廢棄,在它的上面,人們修了7級石頭防護牆使其不致坍塌。在它的下面不到10多米遠的地方,人們又開鑿了另一口更深的井,用柴油機抽取鹵水。
怎樣把鹽鹵水制成鹽?簡單點說,就是先從地下采出鹵水(鹽泉水)放在去除水分,蒸發精華,弄成鹽塊,不同在於怎樣采鹵水和怎樣蒸發。
我見過的青海的鹽湖和藏、滇交界處的鹽井都是把鹽水放入池子自然風干。那些地方干燥少雨,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別的地方沒這優勢就要復雜的多了。黑井的鹽雪白雪白,卻被叫做了黑鹽,據稱是因為這黑井的名字而來,但我有時候沒來由的不健康的懷疑論使我對此表示異議,翻史書《蠻書》卷7載:“昆明城有大鹽池……以鹹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於炭上掠取鹽也……”長久以來,在生產力低下的年代,古帶黑井人應該就是用這種將鹽泉水澆在木柴上收灰為鹽的制鹽方法制鹽的,做出來的是名副其實的黑鹽。後來,隨著社會進步,制鹽業才漸漸發展成這樣:從現在有的黑井記憶來看,大致和四川自貢差不多。就是用一種竹子和木頭制成得活塞狀的東西抽鹵水,或者用巨大的牛皮繃系在轆轤上,將鹵水絞上來,然後架起大鍋煮。鍋大致有兩種,分桶鍋和大鍋,桶鍋一般煮較淡的剛采上來的鹵水,煮到一定的濃度,彙入大鍋,用溫火烤成鍋鹽,煮到完全干硬成型時,鋸成四塊,寫上名號,就可以上市了……
雨在下,在下,在下,一直在下,下得人心情陰郁。
黑井的雨一直在下,風雨中撐著傘,我們隨袁先生四處轉悠,我機械地拍著照片。我想去現在鎮裡的機器制鹽的官辦鹽場,拍個新舊對比,袁先生說:沒什麼看場,沒意思的……他總是更熱衷於拉我們大街小巷的看一些殘破的深宅大院、古老的文廟、舊時的錢莊之類。他直感嘆:都年久失修,都破破爛爛了……我一直念念叨叨要去看那個有很多佛像的、山的另一面的玉米地,可這雨,在下,在下,在下,一直在下……在那紅色石板的街道、紅色石頭的黑井小鎮,我很快覺得很累,累極了,心沉沉的。看完了舊縣衙,悶得實在難受了,便向高處爬去。
沿鎮邊羊腸小道爬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上到山腰的飛來寺,是鄉人集資重修的,幾個老人在這裡看守,和老人聊天,喝著老人們自己磨的豆漿,俯瞰腳下黑井,竟覺得很遙遠。
山不高,廟不大,雨歇時,卻有白霧似的白雲陣陣升起。
老人提醒我們看,這廟裡是佛釋道都有,三家神仙並列,這種布局很有意思,這讓我有點感動。
我的心也開闊起來。
我開始有點討厭自己總喜歡老破房子、老破街道的學生時代留下的那些怪癖。我深深覺得我目光下的黑井要是高樓大廈我會愉快得多。看風景和生活在風景裡是兩回事。既然都在趕往另一種風景,那就都趕好啦。我開始討厭那種酸酸的“懷舊”,懷什麼舊?找什麼舊夢?扯什麼文化?扯淡,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想,我要這麼懷舊就真他媽的是個活得很沒勁的人。我想我就也去趕這種風景好了,該怎樣怎樣好了,就這樣。很簡單了。
我是一邊喝著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邊上的湖北竹山縣農民自釀的苞谷酒,一邊在網上和人瞎聊寫下這些文字的,一夜之間,我把我的網名由猛男無忌改為孤獨老壞人、摩拳擦掌、窮凶極惡、愛誰誰誰吧我無所謂、笨笨笨最後又改回猛男無忌,覺得舒服多了。幾天前,朋友的瓶裝白酒剛把我整醉過一次,結果令我慚愧地把他整慘了。但喝這有泥土香的農家自釀酒,我醉不了。在城市,我時常感覺孤寂難耐,雖然,這裡總人滿為患。很長時間了,我總會想起黑井和那座廟堂,我想,我會像適應高原反應一樣來重新適應這可惡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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