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行 散 記文/韓天暖
去年初冬時節,我和繼寶去了陝西韓城。
繼寶是我的親戚,因他前些年在韓城做生意,對這一帶比較熟悉,因而受姑姑的委托我們一同去韓城收花椒,然後把它們販運到山東去。
韓城一帶盛產花椒,這裡的花椒味正色紅,俗稱“陝西大紅袍”,在全國都有名。
韓城是個安靜的小城,它的車站只有十多平方米,青磚地面散發著泥土的芳香。車站裡邊沒有旅客,也沒有售票員。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個城市裡流動的人口較少,進出阿的人們都直接在停車場裡上下車,車站反而被冷落了。
我們住在了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裡,旅館外是一條安靜的小街。一個十六、七的小姑娘總是坐在旅館門口的木凳上靜靜地注視著遠方,遠方是連綿的大山。
小姑娘是這個店裡唯一的服務員,有時繼寶逗她說話,她總是笑笑,用她那好聽的陝西話簡單地應答著,然後目光又轉向了遠方。在午後的陽光裡,她靜若處子,與這座小城一樣,喧囂走不進她們的世界。
韓城的花椒今年挺貴的,竟然賣到了十塊錢一斤。
我們往北走,上山裡邊去看看,那兒也許會便宜些,繼寶說。於是我們坐上了韓城去集義鎮的小公共車,車子開出韓城沒多遠,天空竟飄起雪花來,雪越下越大,後來竟然是鵝毛般鋪天蓋地了,車子開的很慢,因為路越來越滑。
天快黑的時候,車子到了一個叫獨泉鎮的地方,司機說大家下車吧,今天不能再走了,路太滑,再走車子會掉到山溝裡去的。
人們都下了車,並沒什麼怨言,因為司機說得是實話。
獨泉鎮更像一個小村莊,沿公路兩旁散落著幾十戶人家,令人們欣慰的是這裡竟然還有一兩家小旅店。
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見來了客人,她熱情地把我們讓進了屋。
當我們問起她的房價時,她報出的價格令我們大吃一驚:她說每個人三塊錢,住到明天什麼時間都行。
可真夠便宜的我們說。
女主人有些靦腆地笑笑:我們一直都是這個價,你們等著,我給你們拿柿子吃。
不等我們說話,她已經去了,轉眼間,端了滿滿的一小筐柿子進來了。
吃吧,剛摘的,她說。
在這個小鎮裡,電視機只能收一個台——山東衛視,而本省的陝西台,鄰省的山西台,還有中央台都收不到,重重的大山把它與外界隔絕開來。
第二天中午,公路上的雪融化了,我們繼續北上。
川道上偶然會有一株穿天楊突然閃現在面前,又直又高,樹梢上還有少許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金黃色的亮光。
這可能是大西北才有的一種樹。
車子到集義鎮的時候已是下午了,這是一個被柿子樹包圍的小鎮,山坡上滿是柿樹,葉子已經落光了,只有柿子掛著樹上,那麼繁密,紅亮亮的,在陽光下閃爍著無言的光華與美麗。
聽說我們是從山東來這裡收花椒的,好多人圍了上來,熱情地與我們攀談。
你們是“山洞”的嗎?他們把“山東”說成了“山洞”:山洞好啊,山洞大漢,山洞人好啊!
他們流露出敬慕的神態,陝西人特有的紅蘋果色的臉頰使他們看起來很健康。
對這些人是不需要設防的,他們不欺生,更不會算計你。
集義的花椒並不便宜,大約是九塊八一斤,而且質量不如韓城的好。
我跟繼寶商量了一下:繼續北上,到宜川去。
宜川是一個高原縣城,到那裡需要翻越無數的大山,有的林密谷深,景色奇絕;有的壁立千尺,氣勢雄渾;
這裡的山沒有江南的山那種種玲瓏與柔秀,有的只是無邊的蒼茫與豪氣。
宜川像一個不被人知的世外桃園,外人很少進來。這裡的人們悠然而恬淡,宜川四周全是連綿的大山,只有一條公路與外界連接。到了冬季大雪封山的日子,交通會被阻斷,宜川也就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城了。
繼寶說有一年的冬天,大雪封了山,他從集義到宜川,硬是走了兩天的路,晚上住在公路邊廢棄的窯洞裡,到宜川時人都快被凍僵了。
宜川有很多美味小吃,尤其是面食,比如說放滿辣椒油的大碗扯面,第一天吃完你會覺到肚子裡發燒,第二天第三天吃完你會覺得身上有勁,第四天第五天你就胃口大開,而且在以後的日子還會時時地想著它。
我見到了一個女孩子,是一家水餃店的服務員,高高的個子,穿一身藍花布衣裳,梳著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皮膚白裡透紅,眼波幽深似潭,我為這未經任何修飾的美麗所打動,那會兒甚至在想:要在這個小城裡留下來,娶這個長辮子的女孩子為妻。我故意用普通話跟她搭訕,好讓她發現我是從外地來的,從大地方來的,但竟未引起她絲毫的好奇。那一刻,我竟無言了,面對宜川人的那份恬然自安,不為所動的心態。
幾天後,因為宜川也沒有合適的貨源,我們決定返回。回來時,我們翻越了那座名叫老虎梁的高山,
“老虎梁,老虎梁,老虎梁上斷人腸”,相傳:老虎梁山高樹密,常有猛虎出沒,時有不幸者被猛虎吞噬。現在公路通了,老虎沒了,但老虎梁依然奇險如初。數年前,有一輛滿載客人的大客車從山道上跌下了山谷,所有人無一生還,後人在路旁豎一石碑,以紀念亡者,警示路人。
汽車盤旋了不知盤旋多久,終於爬上了老虎梁頂,從梁頂向四周看去,群山連綿起伏 ,如波浪一般,一層層一重重愈遠愈淡,最後與灰蒙蒙的天融合在了一起。所謂蒼茫,在這樣的時候人才能夠真正體會。
大山的深處,偶然會看到幾戶人家,星星點點的分布在山坡上,巨大的核桃樹,白楊樹掩映在那些房子周圍。風景並不優美,由於往年的毀林造田,許多大山都荒了,灰蒙蒙地雜草覆蓋了大山,初冬季節,這一切用荒涼二字來形容再也恰當不過了。
在這樣無邊的荒涼裡孤獨地生活?面對遠處山坡上那些孤獨的房子,我無法想那裡住著的人們。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別人唱過的一首歌,歌詞大致是這樣的:
千百年來這支歌,這山唱過那山坡,月亮出了太陽落,河水流來又流過……
《野山歌》的曲子非常的美,是那種蒼涼的美,在大山的深處,你會體會到那種蒼涼。沒有身影從那些房子裡走出來,沒有人會告訴我,房子裡的人是什麼時間起孤獨地生活在那裡的。
是逃避戰火,是生存所迫,還是……, 那房子的背後一定有著太多太多的故事。
有時我會想起蒲公英,或是被飛鳥叼去的種子,它們飄啊飄,飛啊飛,不知在什麼時候,風停了或者鳥累了。它們就會被丟落在一面不知名的山坡上,然後會被土埋起來,在不知多久之後的一個日子裡萌芽長成一個生命。等這個生命大了,人們會發現它。但誰也不知道這個生命來源於何方,就像我不知道那些房子裡邊的故事一樣。
在千溝萬壑的高原上行進了多半日,直到太陽西沉的時候,我無意中回頭:天哪,我竟然還看得到老虎梁!那座最高的山此刻正屹立在天際,在黃昏的陽光裡,美而無言.它在靜靜地注視著數百裡群山中所有的一切。
我能感覺到一種東西在這片群山裡彌漫開來,這就是包容。
在韓城北邊的夏裕口,我們找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決定了要在這一帶收花椒。車夫姓夏,他讓我們喊他夏老三,夏老三拉著我們回了他的家。
夏老三的婆姨見來了人,慌恐的站起來。夏老三告訴她來客人了,快去做飯,那婆姨慌忙去了。不一會,幾碗熱氣騰騰的白面條端了上來,桌子上又擺上了四個小碟子,分別放著辣椒,鹽,醬油和醋,沒有菜。
就這麼吃麼?我心裡稍微有點疑惑。
夏老三在他們把醬醋鹽和辣椒等各取一些放入面條中,然後用筷子攪和攪和,就吃了起來,滿臉的幸福狀,邊吃邊招呼我們:快吃,吃呀!他的女人也在熱情地招呼著.
其實,這個吃法,我也是早就聽說過,山裡農民日子清苦,人常常說的‘‘陝西十大怪”裡就有吃飯“只吃辣子不吃菜”和“面條像皮帶”的說法。
陝西的面很有名,面條寬厚且有筋骨,入口有一種渾厚的感覺。只是,當我們真的面對這樣的生活時,心裡竟然感覺到了一種距離。也許,是我們在城市的美酒佳肴裡淪喪了。
吃完飯,夏老三把我們介紹給了他大哥,說他大哥在山裡熟,能幫我們收花椒。
夏老大是個身材高大的漢子,三十多歲的年紀,臉上總掛著笑,眼睛很有神,看上去精明而可靠。
我們與夏老大達成了協議,他開三輪車帶我們去收花椒,每天我們給他40塊錢。後來夏老大又說,你們別在外面住了,住我們家就行了。
夏老大的女人是一個干淨的女人,她手腳麻利地為我們收拾好一間房子。其實本來就很干淨,地面灑了水,散發出泥土的芬芳,貼著窗花的窗台上放著布老虎,掛著五毒帽,寬大的土坑上面鋪著印滿蘭花花的單子和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
早晨,我們剛起來,夏老大的女人就端著一盆水進了門,笑著說:你們洗臉吧。
我們洗了臉,大嫂又端來半盆清水,一只手端著盆另一只手用她纖長的手指撩起水來,細細地灑在地上。
水珠在初照的陽光裡閃著晶瑩的光芒,眨眼著融入地面不見了。地面原本是土黃色的,灑上水的地方,變成了黑色的一朵朵花一樣的圖案,旁邊還有星星點點的花蕊。
水被吸進了地面,花兒逐漸變的只剩下一片片淡淡的痕跡了。這個時候,夏老大的女人開始掃地,地面上竟然一絲塵土也沒有飛揚起來。
夏老大的女人身材豐滿而結實,紅樸樸的臉映透著健康的本色,這種顏色在陝西被叫做“蘋果紅”,只有土生土長的陝西人才有。
掃完地,夏老大的女人開始擦桌子,擦玻璃,其實桌子和玻璃並不髒。這就是典型的陝西的農家人,即使貧窮但是永遠也不會被貧窮潦倒。每天的“聞雞而起,灑掃庭院”是城裡人看不到的景致。
早飯依然是面條,但是有了兩個菜,炒土豆絲和炒豆角,夏老大笑著說:這是你嫂子專門給你們做的,咱這裡不比山東,我們平時吃飯一般是沒有菜的。
夏老大的女人笑了笑,臉部紅了。
夏老大說,花椒是要分山上椒和山下椒的,山下椒顏色暗一些,味道淡一些,山上椒則明顯的色紅味濃,顆粒飽滿。
果然,我們在山下的問了問,有些花椒九塊五就賣,但顏色暗淡,顆粒也小。
上山吧,夏老大說。那好吧,我們說。
夏老大的車技好的驚人,山道那麼窄而崎嶇,他卻如行平川。深谷就在車輪的一側,向下看去,壁立干尺,驚險奇絕!一路上我和績寶膽顫心驚,車子已牛似的衝上了山頂,回頭看去,我竟被一副壯美的畫面驚呆了:
一條白亮的帶子從天際劃過大地,時寬時窄,時而破裂,時而合一,大彎大曲地劃了幾個弧線後消失在天邊。那就是黃河,河的那邊是山西,遠處那隱隱約約的大山就是呂梁山了。
山裡的花椒並不多,多數人家都賣掉了。但質量絕對是最好的,紅彤彤的,大而飽滿。是充足的陽光和未有任何污染的空氣與水養育了它,價格一般在九塊八到十塊錢一斤。
山裡人是很實在,他們袋子裡的花椒從上到下都是一樣的,而且足斤足兩。夏老大是帶了秤去的,我們稱了幾袋子,都一點不差。
有些村落住在山坳裡,我們必須把車開下去,山路很徒,坐在車後,有一種車要立起來的感覺。夏老大卻像一個熟練的滑雪運動員在山坡上滑行一樣,流暢之極,毫無膽怯的感覺。
一天,我們隨著夏老大來到了他的岳父家,是山裡一個陽坡上兩個相連著的窯洞,是電影上常看到的那種窯洞,兩扇木門,門上方是一扇半圓形的窗戶,洞內頂是半園的,四壁土牆,地面是用大夯砸實的。
洞裡不算太暗,裡面很暖和,洞角盤著一張大坑,寬敞之極,叫人覺得特別踏實——在這樣的坑上睡覺。
夏老大的岳母見我們來了,連忙做飯。她做的是手擀面,面條被切成菱形,這在當地叫做“面葉”,還有當地一種叫什麼“銀銀菜”的野菜下在了鍋裡。
面葉煮熟了,吃了一口,真鮮哪!
夏老大的岳父那黑黝黝地臉上滿溢光彩:多吃啊,娃,咱山裡沒啥好東西。
老人家的體格非常好,從他的滿是繭子的雙手來看,這是一個一生都在勞作的人。。
在這面山坡上,零零散散地也就住著三五戶人家,那麼他們是從什麼時間起來到這個山裡的呢?我問老人,老人說:我從小就在這山裡,我們的先人到我這兒已經七輩了。
那你覺得這好嗎?我問。
好啊,這裡好啊,我的地離家近,這個山溝裡又有水,是個好地方。說這話的時候,老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看得出,那種幸福不是偽裝出來的。
有水、地近就是好地方,多麼質樸的心境。細想城市中生活的人們,他們可能比這樣的老人見的多的多,吃的玩的多的多,但他們的幸福感卻少的多。其實有時欲望是痛苦的根源,什麼都不求的山裡人擁有山,土地,陽光和水,什麼都求的城裡人卻什麼都沒有。
老人的話語令我心內震驚不已。而且在以後的日子裡,時時地對人提起,無數的人並未細聽我講的故事,只有一個女孩子,聰明的她逼著我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所以才有了這篇山裡人的故事,送給那個愛海的女孩子,和那些心底還有著山與水的人們。
夏老大的岳父家有一些柿子樹,吃完飯後,夏老大說要我跟他去坡上摘柿子。於是,我平生便有了第一次摘柿子的經歷。
柿子樹都長在山坡上,樹很高,樹冠很大,由於枝杈繁多,所以爬樹對我來說倒也沒費勁。找個樹杈坐下,學夏老大的樣子,拿著一根前端劈開縫的木棍去叉那些柿子。木棍上的叉口對准掛有柿子的細樹枝叉進去,待夾緊之後,將木棍一旋,小樹枝便被擰斷了。然後舉著它們,放在吊在樹枝上的籃子裡。如果木棍夾柿子夾的不緊,柿子就會從半空中掉下去。
柿子摘滿了一籃子,下面的人會放松繩子,讓籃子慢慢地落下去。
一星期後,我們的花椒收齊了,就要離開夏老大一家人了,竟有些難舍難分的感覺。一日我們中午回來,發現大嫂正用撿拾我們掉在地上的花椒,一粒粒的極有耐心,我們那屋裡的桌子上,已揀了一小碗。
其實,這些不是她該做的事情,但是她去做了,有時我在想:如果換成另一個人,也許她不會去幫我們去撿拾地上的花椒,甚至還會從我們的包裡抓出來一些去賣錢,反正每個包裡少一斤半斤的,我們也看不出來。花椒那麼貴,一斤花椒的錢夠她們一個月的油鹽錢了。還有夏老大,收花椒的時候,總是替我們跑前跑後,有一次,一個車不能開下去的山溝裡有人要賣花椒,夏老大就從山底下硬把它背了上來。所有這些,無不讓人感到山裡人的質樸與善良。
算賬的時候,一共是三百九十元,我們想多給夏老大一百元,算是飯錢,他怎麼也不肯要,最後推托不下,他就說:那我一共收你們四百元吧。
走的時候,夏老大喊來了夏老三開車送我們,夏大嫂將一大袋柿子放在了我們的車上,說是捎回來給家裡人嘗嘗。我說不要,夏老大說:一定要帶上,還有你摘的呢!
在夏老大哥與大嫂子的含淚的目光裡,夏老三送我們上路了。
從夏裕口往西去,穿過龍門黃河大橋就是山西的河津了,河津的南面是開闊的黃河扇形衝積平原,河津的北面是突兀而起的呂梁山。我們將沿著呂梁山的南麓東行到山西遠城,從那裡再搭乘去山東的客車。
據說,龍門大橋就是鯉魚跳龍門的地方,黃河從深山裡穿過,受兩邊大山的夾擠,變得非常狹窄,龍門附近河面僅有二三十米寬。出了龍門,水面才突然開闊,龍門北面的地勢比南面高出許多,據說魚兒從下游往上游去,如果能從這個關口跳過去,就可以變成龍了。
帶著神奇的傳說與我們的貨物東行, 暮藹正悄悄地籠罩大地,回頭西望:陝西,神奇而蒼茫的陝西大地正悄悄隱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