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的風花雪月阿 非
一座城市的魅力,
關於
佛性與人性,
聖潔與沉淪……
一座城市的故事,
關於
邂逅或別離,
忘卻
或追憶……
一瑪吉阿米的留言簿
到拉薩的第一天,朋友發來短信:
“有個地方你不能不去。八廊街上瑪吉阿米餐廳。是一個讓人油然而生流浪的感覺,遭遇瞬息情緣的地方。”
難免心癢。也未免情怯,惟恐找不到她所說的感覺。
在拉薩大街小巷裡無所事事地閑逛。
看到一家書店,很小很小,像擦肩而過的依稀喜歡過你的隔壁班男生,絲毫不引人注意。但我卻無來由地愛上了它的名字:“古修那書屋”。似受著無形牽引般走進去。
原木的長凳,絲絲縷縷的藏香,若有若無的音樂。一個關於歷史和現實的夢境。
第一眼,我就看見了書架最醒目處的那本書——《瑪吉阿米的留言簿》。
封面上一位盛裝的藏族女孩,眼裡似裝著千年萬年的憂傷。莫非她就叫瑪吉阿米?
“買嗎?”店裡一個漂亮小姑娘問我。“一本很好的介紹西藏自助游的書。”
原來並不是瑪吉阿米餐廳過客們的留言。
我失望地搖頭。最後挑了一本《西藏行知書》。皆因鐘情於封面上那句話:
不走尋常路,只愛陌生人。
但封面女郎那不可承受之重的憂傷,《瑪吉阿米的留言簿》這樣一個散發著浪漫與滄桑的名字,如這座城市日益展現的魅力,讓我揮之不去。
參觀布達拉宮。一個個拉康(佛殿),一座座靈塔看過去,迷失在綺麗宏偉,富麗堂皇中。到了“美德丹集”殿,導游的介紹引起了我無限感傷。
“這裡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寢宮。由於當時的政治鬥爭,倉央嘉措被確定為轉世靈童迎到布達拉宮時,已經十五歲。他很不習慣宮裡的生活,喜歡化裝成平民,出游民間。他愛上了八廊街上的一位美麗的姑娘。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深夜,倉央嘉措偷偷下山,私會情人,結果在雪地上留下腳印。事情敗露了。他被指控為不守法規,清政府下令將他押解進京……從此,倉央嘉措神秘地在布達拉宮消失,他的死因,成了一個永遠的迷。所以,布宮裡唯獨沒有六世達賴的靈塔……”
傳說一,倉央嘉措在押解進京途中,病逝於青海湖;
傳說二,倉央嘉措在路上被政敵拉藏汗秘密殺害;
傳說三,倉央嘉措被清帝囚禁於五台山,抑郁而終;
傳說四,好心的解差將倉央嘉措私自釋放,他最後成為青海湖邊的一個普通牧人,詩酒風流過完余生。
我不知道,關於他的結局,哪一個傳說更為真實。(除了最後一個,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善良人的美好願望罷!)
卻分明,透過倉央嘉措的塑像,接收到了他眼裡釋放出來的,數百年來深深掩藏著的痛苦和憂郁。
他顯得如此年輕,如此文質彬彬。根本是一個有血肉,有欲望,渴慕著愛情的凡俗男人。命運,卻非要將他推上聖壇,成為至高無上、無欲無求、俯仰眾生的達賴活佛。也注定了他短促一生的痛苦、掙扎與悲哀。
他必定無數次絕望地拷問佛主:神聖而輝煌的布達拉宮啊,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
倉央嘉措雪夜私會的心上人,名字就叫瑪吉阿米。
據說,這對驚世駭俗的情人當日幽會的地方,就是而今大昭寺旁、八廊街角“瑪吉阿米餐廳”之所在。
陰雨的早晨,北京中路吉日旅館對面的木如寺。
陳舊而冷落的佛殿,油墨飄香的印經院。
一大群藏族男人,一邊熟練地用上佳的牛皮紙,印著神聖的《甘珠爾》經書,一邊肆無忌憚地開著風流而不下流的玩笑。
那位叫次旺的小伙子,大眼睛閃動著亮光,衝我燦爛地笑著,一定要我喝完他倒在尼泊爾木碗裡的酥油茶。
他反反復復地追問我“幾歲了?”“結婚了沒有?”“有沒有藏族的情人?”忽而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問:“你住在哪兒?晚上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順手遞過剛剛印好的一頁經文,“送給你。”然後直言不諱地說他喜歡我。
我望著他的眼睛。是那種直達心靈的真誠,閃著星辰般的光芒。忽然意識到他居然是認真的。
卻是我無法接受的。
除了搖頭說“不可以”,我無法回答他無數的為什麼。
他的思維,孩子般的單純。並不介意我是誰,從哪裡來,將要回到哪裡去。而那恰恰是我無法忘卻的。
但並不影響我欣賞那種直接與大膽,漠視一切的豪情。那種身在寺院之中,手裡印著經文,卻無視神靈的存在,笑談風月的瀟灑自如。
所有的清規戒律,原來都微不足道。
忽然又想起了瑪吉阿米的故事。
這些木如寺平凡的印經人,比之高高在上的六世達賴,到底誰更幸福?
在拉薩的最後一夜,我終於走進瑪吉阿米餐廳。
看不見瑪吉阿米姑娘的畫像,找不到古老愛情故事的影子,也沒有發現可供紀錄流浪心情的留言簿。
二樓,舒適的沙發上,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異鄉人。都是為了這座城市無法抗拒的誘惑。不一樣的語言,共同的情結。一個偶然的眼神,剎那間的心意相通。我幾乎立刻勾畫出了產生“瞬息情緣”的N種可能。
但我需要的是絕對的孤獨。
於是一個人上了三樓。坐在角落裡,獨占了整個露台。
一輪彎彎的月亮,從飄著經幡的屋後升起來。
倉央嘉措的情歌,隨月光,絲絲滲入腦海。
“從那東方山頂,
升起皎潔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時時浮現在我心上。”
當初,他在這裡等待所愛的姑娘時,心裡是何等的幸福和哀傷?
“在拉薩下面住時,
是浪子唐桑旺波。
住在布達拉宮時,
是賢者倉央嘉措。”
曾經,他向四世班禪請求,只想做一個平民。但不幸被駁回。他既沒有成為浪子去逍遙,也沒能成為賢者而善終。人與佛之間,他竟然無可以選擇。
但他的情詩,他的瑪吉阿米,連同他未能擺脫的悲慘命運,成為藏傳佛教史上一段永遠無法抹去的傳奇,聖城拉薩內一道艷麗的傷痕。因為殘缺,所以唯美。
所以此刻,我才能柔腸百轉地坐在瑪吉阿米餐廳樓上,嘆息這座城市的滄桑與美麗。
月亮慢慢爬高了,淡淡清輝,照著樓下著名的八廊街。
它是拉薩魅力的縮影。
一個世俗而繁榮的小商品市場。一條圍繞大昭寺轉經的神聖之路。
斤斤計較,討教還價的銅錢聲。永不停息,心無旁騖的虔誠誦經聲。
賣假冒天珠,斬人不見血的商人,找了我50元假鈔的婦女。坐在門口彈著吉他唱著歌的藏族青年,熱心地為我指點迷津的老阿媽。
大昭寺門口磕長頭的信徒,西郊永不落幕的紅燈區。布達拉宮裡添酥油的男女,假扮喇嘛騙錢的人。完美聖潔無所不能的佛祖,不守戒律無能為力的六世達賴。
……
信仰與功利,聖潔與俗媚,佛性與人性。奇異地交纏。
衝突或融和。
牽動人最敏感的神經。
這就是拉薩。
叫人安閑或者浪漫。寧靜忽而感傷。沉醉不曾清醒。
200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