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沈園已經是十年後的事情了。
十一年前作為一個大三學生的實習,我和同學一起被老師帶到了沈園,而之前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在紹興的市郊,沿著小河邊,走進小巷弄,繞過了一片村子模樣的房屋,來到了一個小園子裡面。在園裡看到了陸游像那一刻,我才記起他和沈園的關系,才想起他流傳千古的詩詞。說來慚愧,在選修課上,白學了《沈園二首》了。
史載:陸游原娶其表妹唐婉為妻,夫妻感情甚篤,後陸母迫使陸游休棄唐婉。唐另嫁趙士程,陸游也另娶。紹興二十五年,陸、唐兩人邂逅於沈園,唐勸趙士程致以酒肴。陸悵然久之,題詞於壁上。這就是著名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見詞後,也填詞以和,不久便郁郁而逝。
忍痛分別,幾年離索,悲傷和思念在陸游心中交彙成一首悲歌。陸游不僅觸景傷情,把它唱了出來,而且唱了一生,唱了百世,一歌而成千古絕唱!
唐婉的《釵頭鳳》也寫的哀傷凄婉“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此詞有考究之士認為“當是後人依斷句補擬”。 這樣的考究著實令人不喜歡,其實我們更願意相信這詞是原作,這樣,這場愛情悲劇也顯得更凄美,更能讓後人唏噓緬懷。
沈園悲歌其實不僅是陸游和唐婉的悲歌,而更是整個封建社會的愛情悲歌。在那個時候,又有多少人有感情和婚姻的自由呢!也難怪很多才子秀士會樂於和才貌具佳的歌妓為伍甚至發展成為真正的愛情故事了,不過,他們也只能躲在青樓的暖閣香閨裡幻想化蝶了!而時至今日,一曲《梁祝》還依然感動了無數的人。
十年前所看到的沈園是剛重修的,規模很小,小園清朗,幾乎一目了然。園中有小塘,四周柳條正抽新枝,綠葉花叢矮嫩,角落裡有亭閣一座。而讓我在雨中駐足不前的是平地裡用碎磚壘起來的一段殘牆。據旁邊的文字介紹,壘起殘牆的是清理廢園時發掘出來的宋代古磚頭,也許當年陸游的那首《釵頭鳳》就寫在這些斷牆殘磚上。
至今還記得當年撐著雨傘在殘牆前拍了一張照片。這些宋代留下來的磚頭,我覺得它應該是有靈氣的,至少它還沾染著陸游的詞和他的悲情故事的氣息。在那段新堆的舊牆前,我幻想能尋找到歷史的痕跡,感受那首悲歌的意境。
那次實習回去後,曾經有過為沈園之行寫點什麼的衝動,但最終沒寫。學生時期已經開始喜歡上自助旅游,也走過一些地方,但卻是沒留下片言只語的記錄。那時給了自己一個這樣的不寫的借口:也許以後還會去,如果有一天重游,那就寫,一定寫。
這幾年在走了很多地方,用文字記錄了很多旅行中的所觀所感後,我真的又一次踏進沈園。
今年這次來到沈園也是一種意外。這次也隨著大隊人馬一起走,本來計劃到了寧波就往回走,沒想到到了寧波後計劃改變,決定到已經是很近的紹興了。
同樣的一個6月雨季,我又走進了沈園。
其實沈園已經不一樣了,其實整個紹興都不一樣了。十年前那個寧靜的紹興不見了,現在的紹興是那樣的繁鬧,到處是現代化的廠房、大樓,外表都是那麼的光鮮潔亮,而據接待我們的當地人說,這裡其實環境污染很嚴重,他們都為自己的健康擔憂。
記得十年前的三味書屋、百草園、鹹亨酒店都在古樸的小街道上,找尋這些舊屋的感覺就好像在找歷史一樣。那時候大禹陵更是在郊外的山林中,陵前小河上雨中的烏蓬船,以及不遠處煙雨中的石梁橋一直深刻的印在我的腦海裡。而現在的大禹陵面前是一個歐式的大廣場,在離很遠的地方游人就要下車,走路或坐裡面的電瓶車進入一個公園。而魯迅的舊屋門前現在卻成了繁華的大街上,從前的幾間小屋現在演化成一大片旅游景區,舊屋舊園的規模都比從前大了很多,有些也許是重新整理番修的,有些卻是典型的新建古跡。走在光潔、現代化的大街上、景區裡,感覺到一種舒適,同時也感覺到一種失落。
今天的沈園門換了個方向,開在熱鬧的大馬路上,旁邊建了一個相連的新園,規模擴大不止一倍,而在原園門對面的第三期工程的也即將完工,那就是第三園,其實裡面都基本建好,可以進去參觀了。但我眼中的沈園還是原來那一個,雖然小了一點。這裡樹長的更高,柳條更長,花草更密,幾乎把花徑都淹沒了,然而,可惜的是我最視為珍貴的那堵殘牆卻找不到了。園裡美麗年輕的講解小姐用經過訓練和每天重復的聲音正在背誦《釵頭鳳》,看的出她在盡力讓自己的聲調抑揚頓挫,使聲音聽起來更帶情感,盡管她很敬業,很努力,但言語還是逃脫不了那份生硬,也不能使我找回從前對沈園的感覺。其實不僅沈園變了,紹興變了,世界都是在變,人何嘗不也是一直在變呢!十年前的學生和現在的我走進沈園的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讀《釵頭鳳》的感覺也肯定是不同的,更不用說對陸游和他的故事的理解了。
陸游對這段情感終生不能忘懷,在晚年,在陸游《釵頭鳳》寫了四十年後,當他自以為已經看透俗世,想當一個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的“無名魚父”的時候,再一次踏進沈園時,仍然還是感慨萬千,舊情難忘,寫了被譽為宋朝唯一可稱道的兩首言情詩《沈園二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沈園邂逅四十年後陸游重提舊事依然傷痛欲絕。我們讀詩,讀故事,讀情感,扼腕嘆息,在憤恨封建家庭、婚姻制度的醜惡、殘酷的時候,更感慨陸游這麼一個大才子的真情。也許是他這樣的大才子,這樣的愛國者本來就必然是感情豐富而執著的人吧!
陸游的《釵頭鳳》寫得極盡凄美婉約,然而陸游寫的更多的詞卻是悲壯慷慨的。小學時候讀過了他流傳極廣的《示兒》,就已經知道他是一個多麼豁達的人。
陸游少負大志,力主抗金收復河山,渴望疆場立功,甚至馬革裹屍,自言“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當年萬裡覓封侯,匹馬戎涼州”,但卻以一小文官終老,並以詩文傳世,歷史和人生都給他開了不小的玩笑。他這樣的一個慷慨豪邁的人,都終生為情所困,更別說普羅大眾,世上熙熙攘攘的凡夫俗子了。也許他和唐婉本來就不該遇吧!很多人不該遇卻偏偏遇到了,於是難免傷心別離!然,人生自古多離別,緣起緣滅,聚散分離,該屬必然,如離別是必然,則相逢何喜?如是,又何需喜相逢,傷離別。
有人說愛情是一種奢侈品,也許是說對了。愛情是感覺也好,是意識也罷,總之是和物質相區別的,有了物質不一定就能得到愛情,物質也許經過努力就可以去獲得,而意識上的東西就很難說了,這種意識上的奢侈品也許還更難以得到,那麼,要想真正得到並長久擁有這份奢侈,談何容易!陸游都如此,何況常人呼!所以,世上多少人總在嘆息可遇不可求,總會說隨緣,於是在等待中耗盡了青春,度過了一生!
十年後,雨後的沈園花殷紅,草翠綠,這裡樹更高了,牆不見了,而十年後再進沈園的我卻找不到從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