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山一天天有名起來,耳濡目染,心裡很向往,終於借著去成都的機會,報了一個旅行團。十一月初的成都有二十幾度,即便是清晨也很暖和,一件外套就夠了。旅行社的小姐說,四姑娘山比成都要冷幾度,事實上,是冷近20度,反正去的人不是她自己,倒是也沒必要搞得太清楚。兩百年前,丈量路的工具只有腳,無論是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去朝拜神靈,或者因某個世俗的目的急燒火繚地趕路,地是無情無義的。如今有了公路,有了汽車,一切都變得簡單,我們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生命,去到一個又一個的地方,去完成一個又一個目標,我們應該感到充實了吧?然而卻沒有。一個村婦沿著公路慢慢走著,為了躲避車子停了下來,她背著一個巨大的背簍,比肩膀還要寬,長到她的屁股,卻像長在身上一樣合適,裡面裝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她不自信的站在路旁,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這個發出巨大噪音的鐵皮箱子和裡面奇奇怪怪的人,眼裡露出一種因無知而升起的懼怕。我們活在一場生活的盛宴之中,品種太豐富、菜肴太誘人,我們一旦明白了這場盛宴之短促,就開始拼命的吃,然而無論吃多少都是不夠,因為欲望是無限的,而我們的胃和時間是有限的,讓人氣惱絕望的遺憾啊。
山裡的空氣格外濕冷,從窗縫鑽進來冷風徐徐侵蝕著肌膚,將人的體溫一點點往下拉。午時停車吃飯,一車人像猴子一樣跳下來搓手跺腳,對這次補給熱情高漲。反正彼此都不認識,既用不著寒暄,也不顧及臉面,像民工聚會,爭先恐後,筷如雨下。三年自然災害時,大概吃飯就是這麼快的。下午的路,山高霧重,司機開得很慢,車裡卻很熱鬧。乘客們紛紛拿出像殺蟑螂一樣的氣霧罐,對准口鼻“呲-呲”,尖銳短促,此起彼伏。灰蒙蒙的窗外,開始下雪了。白色細小的雪花款款落下,觸物即融,化作難以察覺的一絲水汽,蒸發在空氣裡。合起眼睛,再睜開,已是風雪交加。柳絮一樣的雪花不是垂直下落,而是橫向飛過,如同被一只巨手推著撲面而來。前方的道路,掩映在一片白茫茫飛雪之中,如同被鼓風機吹散了的一包棉絮,快活地漫天飛舞。身邊,是雲霧繚繞的深谷,白色的煙霧將青山的縫隙填滿,如同一塊厚厚軟軟的巨大棉墊,讓人很產生一種睡上去的欲望。慢騰騰的面包車開著刮雨器,在暗沉沉、狹窄陡峭的山路上停停走走。偶爾,撞見一兩部出事的運輸車。破損的機車毫無生氣地停在路邊,慢慢地堆積著雪花,一群聽天由命的困徒,一邊吸著煙,一邊百無聊賴的在附近轉悠。
四姑娘山是阿壩小金藏族區內彼此相連的四座雪山,藏人把它們叫做大姑娘山、二姑娘山、三姑娘三和四姑娘山。最高的四姑娘山海拔6250米,終年積雪,秀麗而雄偉。她山形豐滿,四壁陡峭,天氣好的時候,婀娜白雲繚繞腰間,空靈妙曼,聖潔莊嚴。日本人特別喜歡這座山,稱她是中國的富士山,實在很會自抬身價。美麗和危險,從來都是能讓人熱學沸騰的東西,因此四姑娘山潔白的冰雪中,已經埋葬了好幾支國家的登山隊,不過至今她還是一座“處女峰”。旅游車終於開進了四姑娘山腳下的雙橋溝,雪一直在下,背陽的地方,冷得讓人站不住腳。因為是淡季,山裡只有我們一部車子,孤獨地行在秋末廣袤的深山和若隱若現的冰川間,像一只覓食的甲蟲,緩慢而有目的地前進。這裡的美,是不沾煙火氣的原始的美,殘酷、荒蕪、浩瀚,隔絕了時間和年代的純粹的天地,讓你心生敬畏。敬畏自然的浩瀚,敬畏自然的廣博,敬畏自然之中的一草一木、高山流水、飛禽走獸、星辰日月,寂寂中,演奏著和宇宙一樣長壽的華美樂章。細雪飄零,萬籟無聲。雪白的冰澗一路蜿蜒從漫山青黃間潺潺流過,肥沃沉厚的草甸片片延展在平緩的低地,黑色的犛牛和光著背的牧馬靜靜站在黃草甸上,沐浴著山澗寧靜的陽光。清澈的湖泊隱映出雪山的倒影,和頂著皚皚白雪的青松古木。數丈高的紅杉林前,冰川在午後陽光下泛著晶瑩剔透的微光,細小的雪花悠悠飄下,漫天遍地,敲打在如絲薄冰,青黃相間的松枝,柔柔青草,犛牛、裸背的牧馬,人的頭頂、肩膀和冰冷的土地上,劃過空氣,發出極細微的聲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對自然而言,它不需要任何贊美、感激、崇拜或仇恨,它的恢宏壯麗,它的完美和諧自然存在,以人類無法想像到的漫長時間悄然變化,以人類無法想像到的孤獨寂寞相對。以短暫之人生,去評價長存之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第二天,日隆的清晨寒意逼人,藍天高且遠,澄澈如洗。導游說,我們今天騎馬進入長坪溝原始森林,欣賞四姑娘山的背影。上馬的地方叫喇嘛寺,曾經的寺廟如今只剩下些殘垣斷壁,一個磚頭砌成的小收費站,沒有門,也沒有窗。冷冷晨曦中,二三十人的馬幫聚集在一處低地等待游客,全都是女人。我的馬夫年紀最大,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婆婆,紅黑紅黑的臉膛,被高原的勁風打磨得油光發亮,眸子裡有一種黑亮的色彩,好像深潭裡浸泡了很久的一棵枯木。她穿著肥厚的深藍色兩截式藏袍,頭上包著頭巾,用一條粗粗的假辮子纏繞著,按風俗,因該是她的孩子用家人的頭發所編。或許因為年長,漢語懂得不多,一路上她都很沉默。我後面,是兩個發福的山西干部,黑白雙煞。圓臉上都架著眼鏡,鏡片厚且髒,在陽光底下看起來像退潮後的沙灘。黑胖子因為矮,所以看起來更胖。剛上路,牽馬的藏族姑娘就問,“你有多重?” “我?一百四十斤。”小姑娘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用略帶口音的普通話質疑道:“我看你不止一百四十斤。” “呵呵,”胖子改口道,“一百四十五斤。”大伙哈哈都樂了。姑娘年紀很輕,瘦瘦小小,瓜子臉,細細的眼睛,鼻梁單薄細長,皮膚也是黑紅黑紅的,有一種異域的特別。她仍舊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不對,我說,你有一百七十斤。跟你說,我的馬,只能馱一百三十斤。”胖子低頭看了看跨下的馬,“那怎麼辦?已經上來了。要不我下來去,背你的馬走得了。”姑娘無奈的嘆了口氣,在眾人的笑聲中起程了。白胖子的馬夫是個中年婦女,也是藏服,兩根粗黑的油辮子,孩子一樣嘰嘰喳喳,動不動就笑。她性格外向,話最多,笑的聲音也最響。有幾次,她的馬故意走到矮樹下,幾乎將人帶倒。她因此樂不可支,一邊咯咯笑著提醒客人注意,一邊講起曾有人就這樣被掛在棵樹上。姐妹們於是也跟著一陣開心,整個馬隊於是輕松起來。
陽光被茂密的樹林阻擋在外面,昏暗的林子裡只聽到腳步踩在枯葉上的沙沙聲。走在泥濘的馬道上,周圍依然是灰蒙蒙一片,明知道已經是白天,卻仍有一種無邊寒夜的孤寂。古老參天的樹林披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形態各異,像一群古稀老人靜靜地看著商隊經過,眼睛卻穿過了人和馬,直看到身後那片虛空裡去。清晨的硬土很傷馬掌,泥漿結了凍,又滑又不平,地面忽高忽低,人和馬都走得很辛苦。牽馬的女人們“叮咚”,“叮咚”,吆喝不斷,我於是詢問老婆婆是什麼意思,她答到是“小心”的意思。我再問,這馬是不是她自家的?她答道,“是的,自己的,聽話。”又問她這馬老了以後怎麼辦,她說會給它養老,於是心裡為這可憐的動物感到些安慰。她的兩只手似乎生了凍瘡,腫脹紫紅,泛著烏黑的油光。韁繩在她手中左右輪換,一邊聽她說,好冷。我便問,你為什麼不戴手套?她說“沒有。”我昨天剛買了副五元的手套,覺得便宜,又問“那你去買一副啊,或者織一副。”她依舊說,“沒有。”心裡很為她難過。途中遇到幾處淺淺的溪流,薄冰下澗水潺潺,晶瑩剔透的冰柱寒光閃閃,白亮的雪水叮叮咚咚的像敲了一層碎冰渣在心裡。馬猶疑了一下,勇敢地踩了進去,整個蹄子都浸在水裡。老婆婆和馬共進退,穿著單薄的軍用橡膠球鞋也往冰水裡踩。我勸她把韁繩遞給我,走近旁一條比較干的路,她不肯,口裡“呦呦”叫著一跳一跳地從冰水裡趟過去,連鞋帶襪都濕了,再踩回到積雪泥濘的路上,繼續蒙頭走路。
外向的馬夫和眾人聊得熱火朝天。她說她常去成都,城裡人不走路,出門到哪裡都是坐車。成都人喜歡打麻將,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好在茶館裡都麻將,從早打到晚。她很困惑:“好耍的不得了。”於是就問她,藏人娛樂些什麼。她大踏步地走在高高低低的馬道上,笑著高聲答道,“我們?唱歌,跳舞。”大伙開玩笑說,缺氧你們還唱歌跳舞?她答道,“越唱,身體越好。越跳,身體越好。就像你們城裡人練氣功一樣。”又問她唱得好不好聽。她說,年輕人唱的好聽。不像她自己,長得也不好看,唱得也不好聽。語氣裡卻全沒有自卑,仍是高高興興的。大家於是馬上恭維說,哪裡,你太謙虛了。我身後那匹馬開始打噴嚏,斷斷續續的。山西人就問小姑娘,它怎麼了。姑娘回答道,“它累了。”話裡含著埋怨。過了一會,她又說,掙錢太辛苦了。山西大漢說,掙錢都辛苦,誰都一樣。我們在外面賺錢也很辛苦。她說,賺你的錢太辛苦了,我寧願不要賺這個錢。停頓了片刻,又補充說,不是我辛苦,是我的馬太辛苦了。胖子不再做聲。隊伍安靜了一會,只聽到馬蹄聲踩在雪上窸娑的聲音,像曬谷子一樣,沙沙的,搖碎了夏日的空氣。
終點站是四姑娘山腳下,風景很一般,既不開闊,也錯過了雪山最美的角度。馬幫女人們開始游說大家繼續前進,到“四姑娘山最美的地方”。聲稱如果不去,就太可惜了,不僅白來了四姑娘山,也白走了上午三小時的路。意思之前的種種鋪墊都是為了最後的這個高潮,絕無理由不去完成。一路上抱怨胖子超重的小姑娘也力勸他前行,仿佛她的馬突然沒有了體力問題。我知道交給馬隊的150元錢他們賺不到多少,唯有此時和游客談好的價格才是放入自己腰包的利潤,因此眾口一詞高調亂彈,非做成這筆生意不可。我宣布不走,在陽光底下暖暖身子。老婆婆拴好馬,將頭上的纏頭松了松,從懷裡摸出尺長的煙鬥,坐在一棵樹樁上很享受地吸了鬥煙。完畢,上前加入規勸的隊伍,潦草的對我說了兩句,也得到了她意料中的回絕。另外,一個英語老師也決定回去,她的馬夫苦勸無果,照例十分失望。老師想在山腳多休息一回,欣賞一下雪山的美景,活動活動僵硬的身體,但藏民堅持要立刻返回,說到後來,開始不耐煩,“你既然不想往前走,我們就回去。我的朋友們,你也看到了,今天賺的錢比我多,我現在回去,也許可以接到另外一個團,再跑一次,賺些錢,希望你能夠理解一下我們。”話說到這份上,幾近撕破臉皮,氣氛變得無趣。女教師於是翻身上馬,她有一張表情呆滯的圓臉,用在此時再好不過。
老婆婆將纏頭緊了緊,牽著馬徐徐走過來,示意我返程。口袋裡只有一張十元的零錢,於是遞給她“給你。”她有些意外,看了看錢,抬眼望著我搖頭,“我不要”。我說,“沒關系,拿著吧。你這麼辛苦跑一趟,真不好意思,錢不多。”她這才接過錢,帶著靦腆的笑,感激地看著我的眼睛說“謝謝你”。回去路上,她心情轉好,和另一個馬夫聊個不停,藏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嘮嘮叨叨的總是女人間那些瑣碎的事吧。積雪一點點化了,馬蹄踩在泥濘的路上,得得的穿過蘇醒的叢林。燦爛的陽光灑在白雪皚皚的山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錯。我們在棧道口分別,她們走馬道,我們走棧道。走出百米,背後有人叫,是老婆婆急急忙忙追上,將一包路餐還給我,白色的塑料袋裡裝著一堆餅干、蛋黃派、八寶粥、礦泉水等食品,城裡人看不上的亂七八糟的牌子。因我沒有包,她一路上用裙裾兜著,在腰間打了個結,幫我拿了。我說這些東西不要了,她困惑的看著我,“為什麼?你拿回去嘛。” 我說真不用。她托著那袋五顏六色的食品,心裡想要,又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面有喜色地建議到,“一人一半?好不好?”這句話,到是好多年沒聽到了,像小時候在地攤上買一塊5分錢的果丹皮,幸福地撕成兩半,和好朋友分著慢慢享用,不一會兒就染黑了牙齒嘴唇,相互取笑。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朦朦朧朧中,我們也恍惚覺得自己的一生同樣漫長到難以想像。“不用了,你留著吧。”我看著她那雙烏黑的眼睛和紅黑紅黑的臉膛,笑了笑。她也笑了,終於放心的收下這包五顏六色的食品,黑亮的眼睛裡泛起快樂和感激的光,又再次認真的道了謝,踩著積雪上自己的腳印,轉身朝她的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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