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三個王朝的背影
大理,風花雪月中的傳奇
一
歷數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建立過自己的政權的少數民族並不少,但今天仍在生息繁衍,構成一個獨立民族的,卻為數不多。除去滿蒙回藏,剩下的大約就是蒼山洱海間大理國的後裔——白族了。
初次知道那片土地和建立在那片土地上的文明,是從兒時的中國古代史教科書裡。教科書裡說,當李唐王朝統治中原的時候,在雲南的蒼山洱海之間存在著六個獨立的王國,後來統一為南詔。雖然當時只是死板的添鴨式記憶和籠統的簡介式敘述,但我還是記住了“蒼山洱海”這四個字。
再後來,我從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裡知道了大理國,知道了段氏家族,知道了茶花,也知道了風花雪月和玉洱銀蒼。
11月21日清晨,當太陽從雞足山後睡眼惺忪的爬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站到了大理的標志——崇聖寺三塔面前了。它們是大理那個輝煌年代的見證,是風花雪月和銀蒼玉洱最忠實的觀眾。它們站在那裡,已經為美麗的蒼山洱海戎守了上千年。
一陣清涼的晨風從蒼山之巔吹來,直掠過發梢,帶來了青草和朝露的芬芳。朝陽越過粼粼的洱海,為天邊的雲朵鑲了金色的花邊。雲的影子層層疊疊的投在蒼山的山麓上,隨著略帶涼意的山風自由的浮動著,如幛如幕,如煙如霧。千百年來,蒼山洱海的每一個清晨都在重復著相同的美麗,不同的是,今天的這個清晨已經不再屬於南詔或者大理國。
實際上,嚴格說來,南詔和大理國的任何一個都不能算作是一個王朝,它的疆域即使在最廣闊的時候也沒有踏進“漢人”聚居區一步。按傳統的觀點,它只能算是“偏安一隅”,全然沒有資格被稱為“王朝”。但它畢竟是一個獨立的政權,一個獨立的文明。它有自己的國民,有自己的領土,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與文明傳承。就此而言,我認為它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個王朝,一個世代沿襲,衛護著一方百姓的王朝。
一千多年來,白族始終與中原文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這就形成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現像——這種現像在今天看來更像是一個傳奇——一個人口不過百余萬的少數民族,在與漢族雞犬相聞了千余年後,仍然健康的存在著,繁衍著,並保留著自己獨特的韻味。
老師說,蒼山洱海是雲南文明的發祥地。歌裡說,蒼山洱海是一片讓金花和阿鵬哥歌舞升平的神奇土地。詩裡更說,蒼山洱海是一個用風花雪月堆砌起來的活著的傳奇。
今天,我們要來這裡尋找那傳說中的風花雪月,探求那個傳說般的異族王朝。
二
“漢人”!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尷尬的稱呼,這種尷尬很大程度上源自我們祖先的狂妄自大和為非作歹。但是以前的我只是在古籍或者小說裡見過這個稱呼,例如那部讓大理名揚天下的《天龍八部》。在那部書裡,“漢人”是一面能讓全民同仇敵愾的旗幟,是一聲能讓男兒血脈賁張的吶喊,是一個能讓武林天翻地覆的陰謀,是一場能讓國家血流成河的戰爭。“漢人”,意味著三綱五常,意味著天朝上邦,意味著華夷有別。
我以為,隨著時代的進步,這個稱呼已經被收藏進了故紙堆,成為書蠹們可口的陳釀,在細細的咀嚼之後,回味那一絲淡淡的酸楚與苦澀,就像大理古城的乳扇。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的某一天,居然有機會接而連三的聽到這個稱呼,而這個稱呼的指向對像竟然就是我。
稱呼我的,是我們的導游,一位伶俐可愛的白族少女,穿著傳統的白族服裝,小鳥般招呼著我們。按當地規矩,我們稱呼她為“金花”。
可能她原本是想稱呼我們“漢族人”或者“外鄉人”,但話一出口就成了“漢人”,大約是習慣了。看的出,她這麼稱呼我們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為了簡明扼要的概括出她與我們在血緣和習俗上的區別。但這的確是一個很讓我浮想聯翩,且有著說不出的別扭的稱呼。
我們“漢人”裡曾經有過一位出類拔萃的思想家名叫孔丘的。他老人家的言行在其後整整兩千年裡成了每一個中國人的行為准則與人生坐標。在他絮絮叨叨,言無不盡的語錄裡,有一句話後來幾乎成了與漢民族為鄰的各族的夢魘,他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我敢打賭,孔老夫子說這話的時候肯定沒有預料到這句話給其他民族帶來的災難性的後果。於是在其後兩千余年的時間裡,他的子孫們將“修文德”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並且逐步將這種生活方式復雜到了無與倫比。而“遠人”們也恰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在對文明的仰慕中紛至沓來,之後漸漸消溶在了這片文明裡,成為了這片文明的一部分。他們與原有的漢民族共同造就了我們今天擁有泱泱十三億人口的漢族。
漢族在自己的形成過程裡究竟消溶了多少個民族,恐怕已經沒有人能統計清楚了。在這個長長的失蹤人口名單裡,包括了我們史書裡有記載或沒有記載的種類繁雜的民族甚至種族:匈奴、狄、東越、鮮卑、羯、氐、突厥、黨項、契丹……,據今人考證,可能還有一部分猶太人、吉蔔賽人和羅馬人。如果沒有來自於中央政府的行政干預,這個名單的後面甚至還可能加上蒙古族和滿族的名字。
在漢族獨步天下的同化能力面前,任何試圖拒絕這種同化的行為看上去都更像是一次與事無補的掙扎,或者一件足以遺臭萬年的蠢行。於是許多民族主動的放棄了自己原有的原則和習俗,開始學漢話,改漢姓,娶漢女,自覺自願的和漢民族成為了一家人。
自古以來,“漢人”們毫無原由的篤信著這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此他們盡可能的與“非我族類”的人們保持著隔閡,恪守著界線。但他們區分“族”的標准卻異常的簡單而莫明其妙:衣冠、姓氏、語言和處世方式,至於最最重要的DNA組成卻全然不在考慮之列。於是漢話、漢姓和漢妻就足以成為獲取“漢人”們認同的綠卡。這種情形直到今天仍不時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如果一個外國人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並能按照中國人的意識形態處事(比如會給人面子,或者會給人紅包),那麼他就可以輕而易舉的獲得中國人的認同與鈔票;反之卻舉步為艱。
但是,偏偏有那麼幾個民族卻是例外,他們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頑強的抵制著“漢人”對自己的同化。他們與“漢人”始終保持著一個合理而安全的距離——既不太近,以免步別族被同化的後塵,也不太遠,畢竟漢人那裡有他們需要的瓷器和鐵器。
白族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三
在幾個倔強而頑強的生存於“漢化”壓力下的民族當中,白族是唯一一個沒有與漢族發生過大規模兼並戰爭的民族。其他幾個,比如苗族,一個步跡幾乎遍及整個東亞大陸的民族,與漢民族間有著整整五千年的戰爭交流。在祖先蚩尤被炎黃聯軍擊敗後,他們開始從黃河流域一路輾轉向南,開始了漫長的流浪之旅。從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從長江流域到珠江流域,每到一處,“漢人”們必會接踵而至。他們在一邊打一邊走,最終躲上了茫茫雲貴高原,卻依舊保持著自己的民族特性。還有土家族,這支兩千年來一直奇跡般生活在漢族腹地的奇特民族據說是古代巴人後裔。他們的祖先在兩千年前被秦國騙開金牛道,從而引來了亡國大禍。然而他們卻並沒有隨故國消失在歷史深處,而是在峽江險峻的地域裡生存了下來,並成為峽江上一道獨特的風景。剩下的蒙古族和滿族就不用說了,他們的金戈鐵馬在“漢人”的家園裡馳騁了幾百年,雙方都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白族卻是一個崇尚和平與安寧的民族。歷史上他們與漢族發生的為數不多的幾次衝突基本上都是因為對方的傲慢與偏執。蒼山的草甸足夠養肥他們的牛羊,洱海的波濤足夠灌溉他們的農田,他們沒有理由大起干戈。與此同時,北方中原的統治者們也狂傲的認為,雲南地處邊隅,土地貧瘠,加之煙瘴甚重,千百年來一直不屑於加重兵於此。於是兩個文明就這樣近在咫尺的和平共處了上千年,直到蒙古人的大軍不分青紅皂白殺向每一個有人類生存的地方。
元朝將雲南劃進了中原的管轄,蒼山洱海從此成了中華大地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白族人依然嚴格的保持著自己的習俗與血統,就像他們精心保護的大理古城那樣。
今天,當交通工具和衛生條件已不再成為阻礙人類交往的因素時,白族人民也開始了向現代文明的靠攏。如今的大理街頭遍布著各種行業的店鋪,店鋪裡陳列著琳琅的商品。白族人的衣著也與中國的其他地區別無二致,除了專門為了作為一道風景出現的金花們。白族的青年人也開始變得時尚與前衛,他們喜歡穿牛仔褲,聽搖滾樂,他們也蹦迪,吃快餐,逛精品店。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我們平時和漢人沒有什麼區別。”
看得出,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有一點兒傷感。他們是一個倔強的民族,他們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民族文化最終還是陷入了被同化的怪圈。
其實他們也許忽略了,他們這種所謂的“漢人的生活”,其實是以休閑、舒適、自由,以及個性解放為基調的西方式的生活方式。放眼整個中華大地,即使是真正的“漢人”,又還有幾個在保持著純正的本民族特色呢?
當一個文明發達到足以讓別人產生景仰的時候,它就自然而然的會擁有許多個崇拜者,並且成為被模仿,被追求的對像。幾千年來的“漢人”是這個樣子,幾百年來的歐美各國也是這個樣子。人類就是在這種交彙與融通中走向了進步。
納西,開元盛世下的絕響
一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當杜甫老先生寫下這樣膾炙人口的詩句的時候,詩裡的主人公李龜年一定沒有想到,彼時彼刻,他的一群同事正跋涉在通往遙遠雲嶺之南的路上。風雨很大,山路也很泥濘,但他們死死抱著自己的樂器,一刻也不松開,仿佛慈愛的母親保護著自己的孩子,英勇的士兵照料著自己的戰友。這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在給地處西南的三迆大地帶去先進的文化理念的同時,也把自己的事業永遠的帶到了這片神奇的土地上。
他們是怎麼到達麗江的?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他們在這裡生活了多久?這些問題今天已經無人能考證的出了。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走這麼遠,因為對於一群文弱的宮廷樂師而言,高高聳起的雲貴高原足以擊潰他們的浪漫。但是他們的音樂卻在執著的前進,在頑強的生存,在茁壯的成長。因此,今天的我們仍然有幸可以聽到由他們留下的,來自大唐盛世的輕歌曼舞,以及溶化在輕歌曼舞裡的他們的靈魂。
這就是麗江的納西古樂。
關於盛唐,歷史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記憶。我們兒時的語文課本裡布置了太多的背誦作業,讓我們有機會去反復吟詠那個劍膽琴心、詩情畫意的年代,以至於每一個中國人都對那個時代耳熟能詳,沒齒不忘。
那是一個空氣裡飄滿了花香與酒香的時代。雄偉的長安城是當時我們這顆星球上最宏大、最豪華、最奢侈的人類傑作。長安城裡,連綿起伏的宮殿金碧輝煌。從宮殿裡傳出優美動人的樂曲,那是皇帝與各國使者們的盛宴。長安的街頭上,李白在醉臥吟嘆,張旭在潑墨狂書,裴旻在劍走流星。東海的魚鹽,西蜀的織綿,江南的竹編,漠北的寶馬,無不畢集於東西二市。更有來自異國的琉璃、珠寶、駱駝……甘美的葡萄酒,嫵媚的酒家胡,婆娑的蘇幕遮……強大的帝國沃野千裡,人民富庶。各種宗教,各種信仰,各種膚色的人們生活在同一方藍天下,相互尊重,相互愛戴。在遙遠的西域,天可汗威名遠播,就連草原上的放牛娃也知道他代表著上天的意志。在東海的彼岸,日沒處天子吸引著日出處天子派出了一撥又一撥的遣唐使,這個島國的居民以自己沒能出生在大唐而抱憾終生。
大唐帝國是那個時代裡的一個神話,是世界各國人民心目中的天堂,是整個人類歷史裡的一道彩虹。
然而這一切都在漁陽噪雜的鼙鼓聲中結束了。玄宗皇帝倉皇出逃四川,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諾大的長安城在一夜之間陷入了巨大的混亂。成日在宮廷裡養尊處優的樂師們此時也群龍無首,於是紛紛踏上了流浪之路。
可是戰火紛飛,哪裡有他們容身的地方呢?天邊飄過一片彩雲,絢麗而聖潔,奇異而神秘。於是他們立刻確定下了自己的目標——彩雲之南,另一個繁花似錦的極樂世界。
二
公元904年,長安城在經過了兩千余年的輝煌之後,退出中國歷史的中心舞台。史載:“全忠(朱溫)以其將張廷範為御營使,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
三年後,風燭殘年的大唐帝國終於在洛陽咽下了它的最後一口氣,連同著它的那些榮耀與奢靡,一起被埋進了幽暗潮濕的地宮。一個神話的時代結束了。
許多年後,當歷史的真相在人們口口相傳中漸漸遺落的時候,曾經的真實就開始變得虛幻,曾經的存在就開始值得懷疑了。有人鑽進故紙堆,去尋找那個時代。然而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大唐帝國真正留給我們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長安的故城已經蕩然無存,唯一能夠證明它身份的是早已破爛不堪的雁塔和黃沙彌漫的天空。僥幸有那麼多的詩篇流傳了下來,但是我卻無法想像當李白們看到我們用漁陽的口音吟詠他的詩句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試想一下,讓安祿山去朗誦《子夜四時歌》或者《夢游天姥吟留別》,其情其景大約就是如此吧!
還有,當年明皇與玉環共同演繹浪漫愛情的霓裳曲哪裡去了,是不是也在西安漫天肆虐的黃風中灰飛煙滅了?
然而,唐玄宗作的《紫微八卦舞曲》和《霓裳羽衣舞曲》居然奇跡般的保存了下來,就在麗江。同時保存下來的還有《水龍吟》、《浪淘沙》、《山坡羊》、《步步嬌》這些在中原早已被認為失傳的古曲。
當古樂響起的時候,我看到一位長袖善舞的紅衣少女正在翩翩而起,她的身姿是那麼的婀娜纖細,她的頭發高高盤起,上面飾滿了各種金制的花鳥,她的眼睛裡秋波宛動,仿佛正在訴說著自己對青春的萬般感受,她的腳步輕盈而靈活,在艷紅的地毯上步步生蓮……
我還看到圍坐在她周圍的樂隊,一個個神情肅穆,卻周身洋溢著自信與陶醉。他們正沉浸在自己創造的神仙般的意境裡,用心去感受著每一個音符在靈魂上的節奏與感受,品味著每一次領悟在樂曲中的體現與升華,享受著每一段樂章給人類帶來的歡樂與幸福。他們是真正的大師,他們為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創作了無與倫比的伴奏,為一個神采飛揚的時代添上了精妙絕侖的底色。
歷史不應該忘記他們。歷史沒有理由忘記他們。
三
然而當我來到納西古樂的演奏現場的時候,我震驚了。
昏暗的舞台上,蒼駁的藤椅錯落有致的排列著。藤椅的正上方,懸掛著已經過世的樂手們的遺像。他們曾經就作為演出隊伍中的一員坐在那些藤椅上,他們的手指間曾經流淌過攝人心魄的華美音樂,他們曾經是開元盛世最後的見證與承載。現在,他們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的離開了他們執著和熱愛的音樂。但是,當樂曲聲響起的時候,你仍然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們的靈魂仍舊駐留在這間古樸的房間裡,駐留在他們代代相傳的樂器裡,駐留在他們用心體會出的音樂和人生的真諦裡。
古樂是那個古老王朝留給我們的最後一份驚喜,然而它卻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它的演奏者們都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個個老氣橫秋,個個老態龍鐘,個個老病不堪。誰敢保證他們中某一位的照片也會在某一天被掛到牆上去供人憑吊,又有誰敢保證,最後一幅掛上去的照片會不會只有四個血字:納西古樂。
一個王朝的遠去是人類社會的一種進步,但是一個王朝留給我們的文化的遠去則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倒退。如果任由這種倒退發展下去,那麼產生的只會是毀滅的危機。然而不幸的是,納西古樂正在遭受著這樣一種危機,大唐王朝正在遭受著這樣一種危機,我們今天的人類正在遭受著這樣一種危機。
面對這樣的危機,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發出這樣的疑問:接下來,由誰來拯救我們的古樂,由誰來拯救我們的歷史,由誰拯救我們所謂的文明?
蓖子坡,日暮西山後的殘輝
一
“蓖子坡?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找那裡做什麼?”幾乎每一被我問到的昆明人都這麼回答我。
我無法正面作出答復,因為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理解。畢竟那個故事過去了太久,又太平淡了。後來的所謂“正史”竭盡全力抹殺著它的影響,而我們的歷史教材則更是對它支字未提。三百余年之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像我一樣,用如此迫切的心情去尋訪那一段逝去了的歷史。
在徒勞的詢問了太多次後,我開始對它的存在產生了一絲懷疑。莫非它只是文人筆下一個凄美悲涼的傳說?一個王朝的終點難道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以及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的心中,消失了,就仿佛它從來沒有存在和發生過一樣。這恰如以它為終結的那個時代。
然而,苦苦尋覓中的我終於還是得到了一丁點兒它確曾存在過的消息——“應該是叫逼死坡吧!好像是在翠湖公園一帶。那裡曾經死過一位皇帝。”一位職業導游證實了它和它承載的那段歷史的存在。“逼死坡”正是民俚裡對那個血色黃昏的最後哀悼與紀念。但是,它與我的距離依舊是那麼的遙遠,它給我的印像依舊是那麼的模糊。難道我們龐大的舊城改造工程已在有意無意中已將它摧毀殆盡!如果真是這樣,那將是怎樣的一種不幸與悲哀呀!
幾乎與此同時,我從另外一個途徑得到了它的一點外貌特征——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老路。而且有消息稱,它是目前昆明僅存的幾條老街之一。這從另一個方面向我證實了這個被遺落在歷史邊緣的地方仍舊存在著,但已危在旦夕。
11月26日上午,天色陰霾,仿佛有雨要下來。我們剛巧要去翠湖賓館拜訪一位朋友,於是搭了一輛出租車,開始了尋找它的實踐。在路上,我向司機又一次問起了它。
“蓖子坡?對不起,我不知道!”根據我的經驗,當某個地方連出租車司機都不知道的話,那基本上就意味著它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的消失了。但是我不死心:“那翠湖一帶是否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老路,很古舊的那種?”
司機猶豫了一下:“有,就在翠湖賓館的後門,我也不知道那條路叫什麼。那裡有什麼好看的?現在又正在施工……那倒是一個上坡。”
天空瞬間亮了起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招喚著我,它就在那裡,那段歷史就在那裡。
從翠湖賓館的後門出來,果然是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的爬了一座小小的土坡。歲月荏苒,路面已被打磨的锃亮。難道這就是它?一陣微風吹過,四下無聲。難道那個與日月齊輝的王朝真的就是在這裡,被這樣的一陣冷風吹散,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三個半世紀過去了,不知道是否有人還在關心著那個黃昏?是否還有人惦記的那條柔弱無助的生命?
沒有路牌,只得再次詢問路人。但是無論是“蓖子坡”還是“逼死坡”,我得到的答復都是:“不知道!這裡是華山西路。”它又一次消失了,就在我觸手可及的時候。舉目四望,到底是哪裡見證了那個王朝最後的一絲余息。
一位老人蹣跚而過,蒼老而沉毅。我趕了上去:“老伯,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一個叫蓖子坡的地方?”老人抬起了頭,驚異的望著我,眸子裡電光一閃:“蓖子坡?這裡就是了!”
“啊!”老人的話如同一個驚雷般在耳邊炸響,驚得我幾乎摔了一個趔趄。眾裡尋他千百度,相逢卻原來是如此的不期與倉促。
“蓖子坡,逼死坡。當年的皇帝就是被逼死在這裡了。你是來看皇帝的吧!那個皇帝就死在這個地方。”老人指了指前方五六米處,他魔法師般准確的猜中了我此行的目的,“還有一塊碑哩!”
居然還有一塊碑!我在心底大聲訴說著對蒼天的感激,也分不清這種感激是因為大喜過望,還是因為如願以償。總之,不管那段歷史是否還在被人紀念著,至少它仍在被記錄著。這就意味著,它終究會有機會等到被重新審視和發掘的那一天。
向前緊趕幾步,一方石碑赫然出現在面前,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上面字跡仍然清晰:明永歷帝殉國處。
二
他,朱由榔,一個鮮為人知的皇帝,但是他的死標志著一個王朝的終結。
他是大明王朝的天潢貴胄,朱元璋的嫡系子孫。他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萬歷皇帝朱翊鈞,他的父親朱常瀛被封桂端王,享國衡州,他自己則被他的堂兄崇禎皇帝封為永明王。如果後退若干年,他完全可以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紈绔子弟,世受皇恩,厚澤雨露,享受上蒼和祖先賜予自己的陽光、健康和榮華富貴。然而非常不幸的,他出生在了一個非常尷尬的時代——垂垂老矣的大明王朝正在混亂中土崩瓦解,全國各地的農民起義正在飢餓裡山呼海嘯,山海關外的八旗勇士正在馬背上所向披靡。整個天地宛若一個巨大的漩渦,裹挾著整個大明王朝,也裹挾著他,甩脫了原有的安逸與自由,寧靜與祥和,財富與榮耀,一路向著災難,向著死亡,向著蓖子坡,飛奔而去。
公元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縊煤山。二十七天後,山海關守將吳三桂開關降清,愛新覺羅氏入主中原,開始了長達二百六十余年的統治。外寇入侵,天下無主,作為一名皇室成員,在這種時刻,他的命運是完全不受自己支配的。於是在紛紛亂亂中,他被迫接下了一項極其燙手的工作——皇帝。
皇帝,這個人類想像力所能創造出的最高貴的職業,是一個聚眾人之力的一系列巨大權力與榮耀的集合體,是一個半人半神的上蒼的代言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豪傑為了這個傳奇拋身舍家,鋌而走險。在通向皇位的道路上,鮮血和白骨掩蓋了的每一寸土地,填平了每一道坎坷。然而人們仍在為它前僕後繼。可以說,人類對它的痴迷程度遠遠勝過了毒品、宗教、性欲、金錢,以及其他任何可以值得迷戀的東西。
然而,“皇帝”也並不永遠意味著至尊無上和生殺予奪。一旦喪失了“普天之下”的王土,一旦遠離了“率土之濱”的王臣,“皇帝”就僅僅意味著一種苦難的義務。這種義務,是必須永遠放棄常人的歡樂與安寧,是必須勇敢面對無盡的孤獨與寂寞,是必須隨時承受巨大的犧牲與焦慮。同時,他未來的命運則是他自己完全可以預知到的,那就是,在羞愧與屈辱中孤獨的死去。縱覽人類五千年的文明史,有幾位敗寇獲取過對手的寬恕,享受過人倫的善終,得到過輿論的同情?
但是他還是接下了這份棘手的工作,忠實的履行了血統賦予自己的責任,承擔著一位精神領袖應盡的職責。當然,僅僅只是一位精神領袖。大廈將傾,他一株小小的稻草又如何能阻止這一切呢!且看看他自己的處境吧:“皇帝一員月支若干,皇後一口月支若干”。這大該是我們所能找到的這個世界上最奇特的賬目了,來自於他的扈從。也許在他們眼裡,這個“皇帝”僅僅是一個統計學上的符號,或者是他們自己生存的一個累贅。用這樣的一支隊伍守衛在自己周圍,結果可想而知。於是他只能馬不停蹄的從廣東逃到廣西,從廣西逃到貴州,從貴州逃到雲南,從雲南逃到緬甸,朱元璋的骨血在第十三代上最終被自己的臣民和異族一道,驅逐出了世代生息繁衍的國土。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結束。
其實清廷本身都認為已經結束了,因為誰都知道,僅憑這樣的“勢力”,想要撼動自己的統治無異於痴人說夢。“宜將剩勇追窮寇”,可這個對手還能否算成是“寇”?他連做“寇”最基本的物質資料都已經不具備了。
但吳三桂並不這麼認為。這個曾是大明王朝的平西伯的遼東殺手一路追殺著自己的舊主,從黑土地追殺到褐土地,再從褐土地追殺到黃土地,現在,他從黃土地追殺到紅土地上了。他的足跡遍布整個中國,他的雙手沾滿了舊主的鮮血。他的目標就是斬盡殺絕。
身為一條走狗,吳三桂太清楚自己身上背負的罵名了。所以他要洗刷,而洗刷的唯一辦法就是做一條更加忠實的走狗。於是,他選擇了舊主的項上人頭。順治十八年,也就是在清兵入關後的第十八年,吳三桂率兵踏上了征討緬甸之路。
這時的朱由榔,正躲在他緬甸的草廬裡,准備砸碎自己像征著權力與尊嚴的玉璽,以解無米之憂。
三
“將軍新朝之勛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城,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人民,將軍志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憑借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後,而南方一帶土宇,非復先朝有也。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千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弒,僕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一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僕於貴州,接僕於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督師入滇,覆我巢穴。僕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只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性命於蠻服,亦自幸矣。乃將軍不避艱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僕一人乎?抑封王錫爵之後,猶欲殲僕以邀功乎?但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毀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梟》之章,能不慘然於心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僕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僕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奕祀而後,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僕今者兵衰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於將軍之手。如必欲僕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草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聖朝,僕縱有億萬之眾,亦付於將軍,惟將軍是命。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這是我們的主人公朱由榔留在世上為數不多的文字之一。這封他給吳三桂的親筆信寫於吳三桂兵臨城下之際,今日讀來,仍字字珠璣,入木三分,讓人不得不感慨皇家的教育質量。他本人也足以憑借此文在中國的文學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信裡的自稱不是“朕”,而是“僕”,初看起來仿佛一個恭謙的晚輩,但全篇十一個“僕”字卻個個仿佛鐵杵一樣撞擊著吳三桂的良心,鋼鑿一樣剝離著吳三桂的自尊,皮鞭一樣拷問著吳三桂的靈魂。有些時候,謙遜比張揚更能表現為咄咄逼人。
可以想像,手捧此信的吳三桂是不可能無動於衷的。畢竟 “文死諫,武死戰”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的最高理想與無上榮耀,是他從小所受教育的必修課。現在,曾經身為大明朝忠臣孝子的他不僅降敵叛國,還喪心病狂的追殺起了自己的舊主,逼得舊主聲淚俱下。兩廂對照,怎能讓人不感嘆世事無常,悲從中來!但是如今的吳三桂已顧不上這許多了。他現在要的是位極人臣,要的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要的是新主子投向自己充滿贊許的目光。他太需要表現自己了。
送出這封信的朱由榔仍然留在緬甸,等待著命運的最後判決。這也許正是他幼稚的地方:一封信怎麼可能避免一場戰爭!一封信怎麼可能喚醒一顆墮落的心!或者另一種可能是他早已參透了政治的血腥:他能逃到什麼地方去呢?他的祖先明成祖朱棣為了追捕建文帝,一聲令下,三寶太監七下西洋,一直追到非洲東海岸。難道他能跑到比非洲更遠的地方去?
緬甸人在大清平西王吳三桂的猛攻下終於吃不消了——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在戰場上作吳三桂合格的對手。就在朱由榔投書後的兩天,緬甸人將朱由榔交給了吳三桂。
在清軍的大營裡,朱由榔終於見到了這個妨礙自己生命近二十年的吳三桂。這也是他們唯一的一次會面。關於這次會面,有資料記載,吳三桂“屈膝愧汗,伏地不起”。作忠臣難,作個叛徒也不容易啊!
三個月後,吳三桂用弓弦將朱由榔絞殺在昆明蓖子坡。大明王朝的最後一抹殘輝在它日薄西山後的第十八個年頭上終於煙消雲散了。
四
我去過北京的景山公園好多次了,每次都去看看半山腰的那棵歪脖子樹。中國人都知道,那棵歪脖子樹曾經目睹過一次令人心碎的日落。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是遠在萬裡之外的昆明蓖子坡悄然無聲的送走了那次落日的最後一道晚霞。
歷史是由勝利者寫就的,但歷史的創造卻是屬於人民的。清王朝曾經為蓖子坡起過若干個名字,妄圖掩蓋坡頭那一灘映紅了天際的血凝,可昆明人幾百年來卻一直奉守著一個承諾,一個還原歷史真相的承諾,他們稱呼這裡為“逼死坡”。沒有人去探究他們的這種忠誠究竟是了為什麼。
公元1912年,清帝遜位,民國肇建。這一年,昆明父老在當年朱由榔死去的地方理直氣壯的立起了一塊石碑,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塊。一個逝去了二百余年的靈魂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供人憑吊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來此一瞻,又有多少人在此發出慨然一嘆。
今天,滿漢兩族的恩怨早已了結,成了故紙堆裡的課題或專欄,凶徒與受害者也早已化為了朽骨,與蒼天大地溶為了一體。只余下這一方石碑在昆明的和風細雨中品味著歲月的悠然與安逸。
終稿於2004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