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印像

作者: 廖天四

導讀北京印像 北京就像意大利的羅馬,是外國人的必游之地。什麼時候去,都看到滿街的老外扎堆游走,提醒你這個城市的身份。其實今天的北京,早就沒有了皇城氣派,八國聯軍的洗劫終結了這座皇城優雅的過去,使它成為一片焦土,在這片焦土之上重新建立的城市,已經無處安置古老的靈魂了。新北京是擁擠繁華的,地安門也不過是一個名字,只有天壇公園裡那些上百年的松 ...

北京印像

北京就像意大利的羅馬,是外國人的必游之地。什麼時候去,都看到滿街的老外扎堆游走,提醒你這個城市的身份。其實今天的北京,早就沒有了皇城氣派,八國聯軍的洗劫終結了這座皇城優雅的過去,使它成為一片焦土,在這片焦土之上重新建立的城市,已經無處安置古老的靈魂了。新北京是擁擠繁華的,地安門也不過是一個名字,只有天壇公園裡那些上百年的松柏還在靜靜地守著一些關於從前的故事。

在外國人看來,北京依然讓他們驚嘆,因為神秘東方的遺跡依然可以從中找到一些,琉璃飛檐、深牆大院、筆直的椅子和硬邦邦的床榻,迥然不同與西方的奇特的文化。但對一個中國人來說,這些是遠遠不夠的,旅游手冊上的圓點代表不了一個城市,那些被人瞻仰的赫赫有名的地方無論多麼偉大都是沒有生氣的、文字意義上的傳奇。我喜愛的北京不在這裡,北京之不同於中國其他城市也不在這裡,而在無數普普通通、靜悄悄毫不喧鬧的公園裡,形形色色,帶著鮮明北京性格生活著的北京人。這些漂亮的公園中,很少看到好奇的老外,忙碌的尼康攝像機,來自五湖四海的興奮的農民兄弟,而只有古木悠悠的香味,飄散在優雅的小徑上空,林子裡住著一些快活的松鼠、蟲子和鳥,無論刮風下雨,天天接待著提籃遛鳥,舞刀弄槍,嬉戲玩樂,拉著吱吱呀呀二胡不緊不慢的過著他們悠閑生活的北京百姓。城市和人一樣,有打扮得光鮮亮麗給人展覽的一面,也有關起門來“且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吟”,自娛人生的一面。“觀人於輯讓,不如觀人於游戲”,要了解一個人,一座城市,還有什麼比他在游戲時所表現出來的姿態更有說服力呢?

在北海公園,人來人往的河岸大道上,一個六十多歲的魁梧老者,穿著圓領汗衫,寬大的褲子高高束在胸下,提著一只二尺長的大筆,蘸了碗裡的水在青石板上寫字。挺胸頷首,氣定神閑,從右開始,自上而下從容游走,等寫到一定篇幅,啟首處的字已經風干,就從開始的地方重又寫起。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寫得這麼好的毛筆字,字字珠圓玉潤,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下筆如行雲流水,不急不緩、舒展流暢。剛剛寫好的字在青石板上晶瑩剔透,干淨清晰,隨著水分的蒸發而漸漸模糊直至剩下一個極淡的水印,而新寫就的字如一串流暢的音符源源不斷的在青石板上綻放出來,行行翻進。圍觀者眼隨手走,不時發出陣陣感嘆,那些清秀紛飛的水字,好像四月的櫻花一樣,絕塵美麗,又無比短命,在枝頭匆匆一瞬,就飄零而下,優雅的死去。這位高人自顧自地寫著,偶爾和身邊一位看似弟子的中年人講解一兩句,圍觀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欣賞、贊嘆、轉身遺忘,他始終站在那塊方寸之地執筆揮毫,從容不迫。

在天壇公園,氣派的長長的游廊下面,幾個衣衫破舊的中年人在一處通向園子的台階之上,碩大的朱紅廊柱下面擺開棋局廝殺。五月的北京正值春末,園子裡風濤陣陣,那張紙做的破棋盤被吹得上下飛舞,上面的棋子像暴風雨中甲板上的水手,身不由己的飛斜出去,一會兒疊做羅漢,一會兒轟然而散,醉漢一般難以駕馭。雖然棋盤上壓了幾塊石頭坐鎮,圍觀者也紛紛捐助出茶缸或書籍或自己的手支撐局面,但這棋依舊下十分辛苦。每下一步之後,大風將陣局攪亂,大家七手八腳搜尋散落的棋子復位,落子者苦思對策,一邊大風又至,棋局再亂,再度忙復歸位,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下的人全情投入,絲毫不覺得辛苦,看的人興致勃勃,一點不覺得混亂。我心想,既然他們這麼喜歡下像棋,為什麼不買一副好一點的棋具呢?即便是塑料棋盤也好過現在吧,折疊的部分磨得幾乎要斷開,破損的邊緣、褪了色的字跡,仿佛不慎被洗衣機洗過多次,脆薄得讓人憂慮。再看那副棋,是塑料壓制的空心像棋,輕飄飄毫無分量,既然常去室外,是不是買一幅稍稍有點重量的會比較好呢?不過這個想法,只是很快的在我腦子裡轉了一下,就湮滅了。因為這群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人身上,那股發自心底的快樂,使得世間一切物質上的滿足相形失色,簡直有禪宗物我兩忘的真性光芒,從這些衣衫襤褸的、世俗的失敗者身上發射出來。

這群棋迷的身後,是一處幽靜的園林,高高的松柏矗立兩旁,通向一片茂密的林地,有草地、石凳,碎石鋪就的小路,窸嗦的落滿黃葉的林子,羽毛漂亮不知名的大鳥從容散步其間。這裡面,有練劍的,打拳的、遛鳥的、跳毽子的、吊嗓子的、小小的戲班、黃發蒼蒼的帶著孫兒的老頭老太,各自占領了一處地方逍遙的享受著。園子很大,這些人剛剛好添加了生氣,並不覺得喧鬧,靜坐一旁,依然可以聽到思想的聲音。他們都穿得比較寒摻,居家的破舊衣服,灰灰的顏色,皺巴巴落滿灰塵的鞋子,頭發亂蓬蓬的沒有打理的習慣。這些男人、女人、老人、中年人,沒有一張是成功者志得意滿的臉,昂揚進取的姿態,只是最最市井的普通人,與普通平凡中快樂著。那練劍的老頭子有五六十歲了,頭發幾乎落光,腦門上的一片油光覆蓋到臉上,紅紅的酒糟鼻子在一片濕漉中亮晶晶的閃爍,印著廣告語的汗衫洗的變了形,領子垂到胸口,露出一大截紅紅的脖子和肉肉的胸脯,跟著師傅笨拙的移動雙腿,一邊忘記了手上的動作,不好意思地笑著,要師傅再演示一遍。那個拉二胡的男人和唱戲的女人,一坐一立,聲情並茂、抑揚頓挫的排練,唱不久又停下來,拿出樂譜和筆記,探討不足的地方,那種嚴肅認真的表情,我只在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的臉上看到過,不期然浮現在飽經世事的成年人臉上,有一種錯愕遙遠的感動。那個帶著鴨舌帽的老人,佝僂的身體一會兒坐下,一會站起,和他的孫子展開一系列追逐、擁抱、尋找遺失圖片的游戲,兩個人大聲咯咯笑著,忽而抱成一團,忽而蹣跚前行,嘴裡發出不成句子的嗯嗯啊啊的聲音。這樣玩了一陣子後,孫子傷心地發現遙控汽車出了故障,不再聽令前行了,老人就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把出了問題的汽車拿在手裡鼓搗著,孩子緊緊貼著他站著,仰起的小臉上滿是期待和崇拜,覺得有這樣的爺爺真了不起。

在中國任何一個大城市裡,我都未曾見過這樣普遍的、投入的生活場景,這就是北京讓我喜歡的地方。普普通通的公園裡,成百上千年的大樹底下,一代又一代的北京人嬉戲玩耍,心安理得的大把花費掉即賺不到錢,也掙不到名的光陰,讓追求效率、頭腦發熱的現代人覺得惋惜和不可理喻。可他們對於這游戲是認真的,人生本就是場游戲,熱情地投入其中,從容的享受得失,執著於自己的選擇,不是人生最大的哲學嗎?於是北京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它的樸素的人、平實的塵埃一樣的快樂生活,使它區別於華麗的上海、匆忙的廣州,凝重的南京和蒼茫的長安,浮現在我腦海裡的可稱其為中國的東西,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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