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重渡——2004年三峽庫區游記

作者: 淳於寒曦

導讀平湖重渡有一種存在叫做永遠 有一種感動叫做震撼 有一處放棄叫做奉獻 有一種逝去叫做涅槃 ——題記 2004年2月29日,一部名為《指環王Ⅲ·王者歸來》的電影席卷奧斯卡頒獎晚會,一舉奪得了11項大獎。片中那些驚心動魄的宏大場面令每一個置身影院的人們都嘆為觀止。它令全世界都在爭相傳頌著科技給視覺帶來的劃時代的革命。 可是,在中國,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地方 ...

平湖重渡有一種存在叫做永遠

有一種感動叫做震撼

有一處放棄叫做奉獻

有一種逝去叫做涅槃

——題記

2004年2月29日,一部名為《指環王Ⅲ·王者歸來》的電影席卷奧斯卡頒獎晚會,一舉奪得了11項大獎。片中那些驚心動魄的宏大場面令每一個置身影院的人們都嘆為觀止。它令全世界都在爭相傳頌著科技給視覺帶來的劃時代的革命。

可是,在中國,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場面遠比《指環王Ⅲ·王者歸來》更加宏大、更加雄偉的地方,所有置身其中的人們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比影片裡更加真實的震撼,所有曾經到過那裡的人們無不驚懾於它的威嚴與神奇,並在其後漫長的人生道路中,魂牽夢縈,念念不忘。

那裡成就了千年深沉厚重的歷史積澱,那裡譜寫了一首無以倫比的恢宏史詩,那裡造就了一個人神共棲的神話世界,那裡激發了一個古老民族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那裡開啟了中華詩壇上一個源遠流長的宗派,那裡誕生了無數像風一樣灑脫的偉大靈魂,那裡承載了太多憂國憂民的思絮,那裡有奔騰咆哮的巨浪,那裡有高聳入雲的絕頂,那裡有吟著詩彷徨山澗間的白雲,那裡有吼著號子從你耳邊掠過的朔風,那裡是生命生生不息的樂土,那裡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共同的聖域。

那裡,就是三峽。

5月19日凌晨五時,我急匆匆的從夢中醒來。游輪還沒有啟航,正靜靜地匍匐在江上。我推醒了睡夢中的妻子:“走,看夔門去。”

夜色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周圍到處都是山,連綿不絕,不見一點縫隙,船下的江水宛如處子般嫻靜,一動也不動,我們仿佛身處在一個巨大的水盆裡,不知道將向哪個方向走。寂靜的夜空裡,只有頭上白帝城微弱的燈光與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一起,和著微風在夜空裡一唱一合。從幾千萬年前的造山運動開始,三峽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寂靜。

這種寂靜得益於人類的智慧與勇氣,代價是大自然的寬容與幾十萬峽江人民的背井離鄉。

身後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那是同樣趕來觀看夔門的游客們。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即將出現的奇異景像,等待著三峽之旅的開始。

我一直認為,進夔門應該有一項儀式,就如同我們朝覲一座神聖的殿堂。在這項儀式裡,應該有沐浴焚香,應該有誠惶誠恐,應該有三拜九叩,應該有山呼萬歲……總之,任何虔誠的禮儀在這裡都不為過,畢竟穿過這裡,就可以接觸到一個民族靈魂的最深處,傾聽它高貴的血脈中最值得濃墨重彩的一段華章。相信幾千年前到過此處的前世們的我們曾經在震驚中這樣做過,幾千年後的重游此處的我們應該重復地做下去。

天色有些亮了。一聲沉悶的汽笛劃破了峽江的寧靜,接著是錨鏈嘩嘩啦啦的響聲。起錨了,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巨大的水聲從船尾傳來,游輪拖著白色的浪花,沿著山的脈絡小心的逡巡前行,仿佛阿裡巴巴在黑暗中孤獨的探尋著未知的寶藏。突然,就像真的有人念過了“芝麻開門”那樣,一束亮光穿過山脊直射了過來,一扇巨大的石門吱吱扭扭的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的了。這就是夔門。

那是一扇壁立千仞的石門,上接雲天,下臨江水,赤紅色的岩壁在陡然間呼嘯而至的江風中巍然屹立。這是三峽的入口,是中華民族藝術與思想聖殿的午門。它的頭上,是白雲與霞光砌成的金頂;它的身上,是億萬年大自然親手粉飾的紅牆;它的腳下,是臣服恭順浩瀚長江和目瞪口呆於鬼斧神工的我們。只有三峽才配擁有這樣的門,只有這樣的門才配得上三峽。千百萬年來,一瀉千裡的江水在這裡奔騰跳躍著湧進只有50余米寬的峽口,形成一個巨大的回水區,振聾發聵,濺起三丈梨花。名揚天下的三峽便在這“萬水爭夔門”的勝景中拉開了帷幕。

如今,隨著三峽工程蓄水的開始,夔門的門腳被淹沒了十米左右,但高出江面近千米的夔門實在是太過高大了,上漲的江水根本沒能從整體上影響夔門天下雄的視覺衝擊。

晨光依稀,我們無法辨清先人們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跡。事實上,夔門大部分石刻都位於135米的蓄水線下——這是人類徒手所能攀上夔門的最大高度——它們在三峽蓄水開始之前已被切割下來,移到了186米處。

夔門裡便是瞿塘峽。過去這裡曾到處是驚濤駭浪,亂石穿空,這裡曾為船夫編織了一個個揮之不去的噩夢,為詩人飽蘸了一支支滿含靈感的墨筆,這裡曾激發著數以萬計的創作火花,澎湃著一個民族最真切的熱血與青春。可現在的這裡,風依舊在頭上咆哮,孤獨的吟唱著流傳了千年的纖夫號子;直插江水中的絕壁依舊森然,重重疊疊的與熹微的晨光連成一片;江道依舊狹窄,讓人感覺兩側的石壁幾乎觸手可及……但船下卻是一潭碧水,沒有了泛起的泥沙,沒有了翻滾的漩渦,沒有了洶湧的暗流,甚至沒有了一片纖細的浪花。

三峽,那個我曾熟悉而陌生的三峽,那個我曾朝思暮想的三峽,那個我曾為之顛狂的三峽,難道,你真的已經離我們遠去了嗎?

瞿塘峽全程只有8公裡,船行其中幾乎只有短短的一瞬。當兩岸陡峭挺拔的岩壁變成平緩矮小的土山時,瞿塘峽也就被我們甩在了身後。

江道開始變得寬闊了起來,沿江隨處可見“156米”、“175米”的水位標志。周圍的土山大都不高,不足以阻擋我們的視線。這讓我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江水的無邊無際。它們吞噬了樹木,吞噬了農田,吞噬了房舍,甚至吞噬了它們自己——那些波濤滾滾的巨浪。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裡的江水居然開始變得混濁了起來。江水依然靜止——恐怕得一直這麼靜止下去了——混濁來自於兩岸土層的塌方。碩大的土塊在江水的浸泡下宛如豆腐般整齊的栽入江中,留下刀鋒一樣的切面,割痛著江水,割痛著三峽,也割痛著我的心。

怎麼會這樣!

中午時分,游輪到達了巫山,我們將在這裡改乘小艇,去游覽著名的大寧河小三峽。

我對庫區裡的水位一直沒有一個很直觀的認識,直到我看到了已被江水淹沒了橋墩的大寧河龍門大橋——當年這座橫跨兩峰的巨橋高高的懸在百余高的天上,人從橋下過,必須冒著折斷脖頸的危險用盡全力仰起頭才能看清它的雄姿。三期蓄水後,江水將徹底淹沒這座大橋所在的位置,那時,大橋將完成它的歷史使命,化作一堆碎石與記憶,永沉江底。

過了龍門大橋就進入了龍門峽。這個當年以雄偉比肩大三峽的峽谷如今已略顯低矮。深邃的河水裡,油污與腐爛的樹葉化合成粘稠的泡沫隨波蕩漾,發出詭異的幽藍色的光。那條曾經為楊玉環運送荔枝的棧道,此刻已經從身邊的岩壁上消失了,連同當年那汪碧綠得讓人心疼的河水,當年那汪滿溢著巴楚靈秀的河水,當年那汪歡快輕盈的河水,一起沉入了幾十米的水下。水聲沒有了,鳥聲也不見了,靜悄悄的龍門峽裡一片死寂,只有現代文明造就的小艇在“突突突”的劈波斬浪。

出了龍門峽是一段寬谷。隱約記的當年這裡是一片險灘,水流湍急。上行的船只宛若蝸牛,靠人力的肩拖手拉艱難地蠕動著,下行的船只則尤如利箭,艄公一前一後的操縱著兩根船舵,與大寧河比拼著力量與勇氣。現如今,這片一碧萬頃的水面上波瀾不驚,只有幾個孤零零的小島,上面立著“156米”、“175米”的水位標志。大寧河在劫難逃了。

前面是巴霧峽。顧名思義,巴霧峽的霧應該是極有名的,據說巴霧峽的霧就如同女孩子撒嬌時拭淚的手帕。但今天天氣雖然陰霾,卻沒有霧。大寧河已然無淚。

當年的巴霧峽以“奇”冠絕小三峽,峽裡怪石嶙峋,引人遐想,但隨著水位上升,下蛋的烏龜不見了,歸山的駿馬不見了,出洞的猛虎也不見了。峽口山崖上那只惟妙惟肖的熊貓此刻已下到河邊飲水來了,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它就要永遠的做一只潛水熊貓了。

懸棺,古代巴人留給我們的最可望而不可及的謎團。它們高高的藏身於巴霧峽陡峭的懸崖絕壁之上,在蒼天碧水間等待著回歸自然時刻的到來。幾百年來,每一個目睹過懸棺的人都在猜想它們是怎麼被安放上去的,為什麼要被安放上去。這些猜想所能展示出的人類的智慧與幽默足可以編寫一部與三峽同樣厚重的書,但迄今人類仍然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其實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系呢!千百年來,峽江人民在這崇山險水間生存繁衍,難道就沒有人奇怪過他們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來的嗎?我想,對於先人的執著,我們無須懷疑,只需景仰即可。

出了巴霧峽,又是一片寬谷——原先應該也是一片險灘——再往前,就進入了滴翠峽。

這是一條有著和泉水一樣清秀可人名字的峽谷,這是一條有著和它名字一樣幽深寧靜的峽谷,小三峽將以這裡作為它的終點。再往前走,應該就是那個已經被淹沒的大昌古鎮了。

從前這裡的水深僅能沒足,現在大約有十米——我是根據水面上若隱若現的棧道判斷的。在這裡,我們看到成群的山猴,無憂無慮地在林間追逐嬉戲。這群可愛的小生靈們並不知道,6個春秋之後,這片樹林也將變成一片澤國。此刻的他們正衝著我們大聲的尖叫著,我們也報之以尖叫。究竟是誰在看風景,誰是風景!是身為主人的它們,還是自稱主人的我們!

從巴霧峽下艇改乘竹筏,我們進入了馬渡河小小三峽。峽谷很窄,到處回蕩著鳥的鳴聲,空氣裡彌漫著欣欣向榮的氣息,不時有蝴蝶閃動著翅膀從身邊跳過,回頭看時卻已鑽入花叢,再也尋不見。

林間不時有身著土家族服飾的山民出現,應該是專門作為一道風景弄來給人看的。他們吹著嗩吶,唱著山歌,在水邊浣衣挑柴,向我們展示著一個世外桃源應有的風貌。

沿著原路回來,乘上小艇,我們要回長江了。小艇在馬達的轟鳴聲中風馳電掣。再見了,小三峽,我記憶中的小三峽。

回到停在巫山縣的游輪,終於看清了江水其實還是在流的,但是很慢,仿佛發生了短路時的我的大腦。

船開了,山開始變得青了,我們進入鐘靈毓秀的巫峽了。

天仍舊陰著,烏壓壓的罩在頭上,山間卻沒有一絲雲。看來我得再一次和雲蒸霞蔚的巫山雲雨錯過了。不過沒有雲也好,可以更清楚的看到神女的身姿。

等著,盼著,一座峰一座峰的數著。“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千年夢回中,那個楚襄王種下的神話究竟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來了,來了。”歡呼聲驟然而起,仿佛接親的隊伍終於等到了苦盼的新娘。在山與天的交界處,早已駐守了萬年的神女正滿懷深情的注視著螻蟻般的我們。彩雲深處的她,曾經千百次聆聽過李白們的吟哦,曾經千百次對視過杜甫們的愁容,曾經千百次徘徊進楚王們的春夢。她曾經目睹過大自然億萬年間的滄桑巨變,曾經見證過太多的悲歡離合。每一篇書寫三峽的文字裡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每一段書寫她身影的文字都飽含了人類對她的美好憧憬。生活仍將繼續,歷史仍將繼續,人類對她的崇敬之情仍將繼續。

“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有人在一旁抑揚頓挫的為神女吟誦。當現代文明充斥著我們這個世界時,人們能夠為神女吟誦東西的似乎只剩下了這麼一句。抬頭看看神女,居然意外的發現神女峰並沒有因為水位上升而有明顯的變化,也許,僅僅30余米的水位根本不值得它大驚小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難道不是嗎?

江風浩蕩,碧波漣漪,游輪漸漸行遠。有誰能告訴我,此時此刻,高山之巔的她正在想些什麼!

“十二巫山見九峰,船頭彩翠滿秋空。朝雲暮雨渾虛語,一夜猿啼月明中。”

駛出巫峽,就進入了湖北地界。兩地原靠一條山溪分界,溪旁石壁上刻有“蜀楚鴻溝”四個巨字。當年郭沫若曾有詩道:“群壑奔荊楚,一溪定界邊,船頭已入鄂,船尾尚留川。”現在這裡也已永沉江底了。

江面又重新寬了起來,前方是巴東,一座歷史上屢遭地質災害仍鍥而不舍的城市,一座三峽移民工程中屢遭人禍而備受注目的城市。

過了巴東往前便到了秭歸的舊城。這個靠出產柑橘而蜚聲海內外的地方,歷史上曾經走出過兩位靠“保家衛國”而名垂千古的人物。他們就是屈原與王嬙,兩位都因為無法實現自我願望而向蒼天悲聲吶喊的清高人士。

關於屈原,我們不需要述說什麼。這位偉大的詩人已經為我們留下了太多太多,歷史也已經為這位偉大詩人記錄了太多,評議了太多。對於他的存在,我們需要做的僅僅只是卑躬屈膝,高山仰止而已。

關於王嬙,我們沒法述說什麼。這個被後人稱為昭君的西漢奇異女子死時只有33歲,比今天的我們稍大一點兒,留下了三個孩子。當一個民族的男人不中用到必須靠女人挽回顏面的時候,我們任何人都已經不能再用簡單的“紅顏薄命”來充當那段歷史的借口了。

屈原祠就建在江邊,是葛洲壩工程興建後搬遷至此的,裡面有屈原的衣冠塚。三閭大夫最終還是實現了他“狐死必首丘”的心願。隨著三峽工程三期蓄水的臨近,這座古老的建築將隨移民們再次踏上“上下求索”的漫漫長路。

昭君故裡則在幾十公裡之外的群山背後。“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這是老杜的詩句吧!當年的王嬙從那裡走出後,就再也沒能夠回來。她懷抱著琵琶,裝著滿腹的辛酸與悲楚,一路向北,再向北,跨過了奔流不息的漢水,跨過了郁郁蔥蔥的秦嶺,跨過落日長歌的戈壁長灘,跨過了後人聲嘶力竭的贊美,跨過用自己眼淚彙成的滾滾洪流,漸行漸遠,消失在了歷史層層的迷霧之後。

過了舊秭歸,天漸漸黑了。我不明白為什麼船走的這般慢,難道僅僅是因為水的流速慢了嗎?不像。

船入西陵峽,當年的兵書寶劍峽、牛肝馬肺峽、崆嶺峽等都已被淹沒,只留下徒有虛名的兩斜青山守著一汪碧水。再往前,就應該是正在三鬥坪“截斷巫山雲雨”的三峽大壩了。

三峽工程,這個人類有史以來對大自然最大的改造工程,最早源自於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艱難蛻變的痛苦與決心,得益於我們這個嶄新國家戰天鬥地的浪漫與氣魄。從孫中山先生1919年提出這個夢想,經過勘察、規劃、論證、再勘察、再規劃、再論證,直到最後正式開工,前後經歷了75年。1992年4月3日,七屆人大五次會議對興建三峽工程的決議進行表決,結果以絕對優勢獲得通過。夢想與傳說終於從法律上讓位給了富強與文明。

1994年12月14日,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李鵬宣布三峽工程正式開工。1997年11月7日,大江實現截流。2003年6月1日零時,三峽大壩開始蓄水,半個月後壩前水位提高到目前的135米,峽內影響航行的暗礁、險灘大大減少。到2006年9月,大壩蓄水將提高到156米。2009年,三峽工程全面完工,屆時蓄水水位將達到175米。一個足以令億萬華夏兒女激動萬分的“平湖夢”即將實現。

應該承認,這是一項曠古未有的巨大工程:在它的淹沒區裡,除了有數千個城鎮3473萬平方米的各類房屋和25.3萬畝耕地外,還居住著約為85萬人口。他們必須為國家,為三峽工程,為我們的後代子孫,做出常人難以想像的犧牲——背井離鄉,永遠離開這片他們世代生息繁衍的土地。考慮人口自然增長因素,到大壩完工時最終遷移的人口將達到113萬人。這是一個巨大的數字,而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將告別故土,搬遷到異省他鄉去生活。

也許若干年後,在中國土地上會出現一個奇特的種族,一個中國式的猶太民族,一支身處中原腹地的客家。他們散居天下,各自為家,卻有著相同的文化背景與風俗習慣。他們是峽江的後代,他們的祖先世代與三峽的白浪滔天為伴,他們的血脈來自於那片已經沉睡在碧波之下神秘故土。可以預見,那時的他們已經不再需要纖夫號子,不再需要肩挑背扛,他們已經永遠的告別了這一切,就像那個已經永遠告別了我們的山與水的神話,但是他們的身體裡仍舊蘊藏著三峽的靈魂,他們血管裡仍舊流動著三峽的氣魄。而這,正是我們永遠也告別不了的三峽。

在一期以“告別三峽”為主題的電視節目裡,主持人用深沉的嗓音表達了他對三峽移民們的敬意,請原諒我在這裡將它全文抄錄,因為我實在已經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詞句了:“愛也好,憂也好,從我們的心情走出來,往前看,其實我們都只是看客,令人震撼和值得尊敬的,是那些平凡而樸實的三峽移民所表現出的堅強:他們抹去離別鄉土和親人的眼淚,收拾起寒酸的行囊,滿懷憧憬在他鄉延續自己新的生活。他們的骨子裡有著開拓者的基因。他們的前輩穿越巴山楚水陸續遷移至此,一批批的來,不畏地勢艱險和蟲蛇虎患,堅忍地活下去,建立和豐富了三峽的文明。時隔多年後,現代三峽人走上了前輩的路。看著他們堅定的眼神和抿緊的嘴角,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三峽人必將如他們的前輩一樣開創新的歷史和文明。他們是真正的英雄。”

……

在茅坪,我們的游輪停了下來。沒想到,這一停就是兩個多小時。眼看著太陽宛若中了箭的大雁般風馳電掣地落到了群山背後,只留下天邊大片的血紅,船卻仍舊和腳下的江水一樣不慌不忙。黑夜已經雷霆萬鈞地壓著水面撲了過來,餓狼般吞噬著最後一絲晚霞。岸上亮起燈火,仿佛一只只鬼魅的眼睛,幸災樂禍地嘲笑著我們。

看來,西陵峽被隔斷在大壩那邊的黃牛峽、燈影峽、黃貓峽、南津關、三游洞等景觀,甚至還有葛洲壩,這次是都看不成了。不過沒有關系,也許正因為“錯過”,才能為“重游”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

等啊!等啊!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傳說中可以“平湖飛渡”的三峽工程就近在咫尺,我們卻不得不在水中央無聊的等待,任黑暗蠶食著我們的最後一點耐心。

謝天謝地,在我們准備去睡覺之前,船員送來消息,我們准備過壩了。緩緩開動的船發出掙開鏽蝕般的聲音。甲板上的我們一個個伸長了脖頸,在一片漆黑中徒勞的尋找著偉大的“西江石壁”,樣子仿佛一只只笨拙添鴨。但周圍實在是太黑了,我們無從知道這個巨大的工程究竟置身何處,甚至無從判斷我們將駛向何方。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遠,前面有了亮光。那是一條五六米高的水壩,不知道是干什麼用的。沿著水壩向前,又是一片寬闊的水域。好幾艘船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在這裡,看來我們來得並不算早。

船員們跑來跑去,用纜繩把我們的游輪和另外一艘船捆在了一起。兩條船在搖搖擺擺中互相碰撞著,砰砰作響,那情景讓我想起了趣味運動會上的“二人三足”。又等了一個鐘頭,連體嬰般的游輪再次動了起來,鳴著長笛(哈欠?)一步三搖的踱進了閘門。

很久以來一直聽說,三峽大壩的五級船閘是中國人建壩史上的驕傲,可只有當身臨其中後才知道,對旅行者而言,尤其是時值夜半,它其實只意味著枯燥與乏味。在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後,一遍又一遍機械重復的開閘、關閘、進水、放水,看著自己在兩側的閘壁晃晃悠悠的上升中坐井觀天,了無甚趣。

午夜一時,困意終於說服了已經過了三個船閘的我們,是該回去睡覺的時候了。

回到船艙,疲憊的我們馬上就進入了夢鄉。經過了一整天與三峽身與心的交流之後,作為人類的我們最終還是感到了自己的纖弱。三峽終究還是三峽,不論人類對它如何改造,它對人類心靈的震撼將永遠存在下去。

黑夜中,一個用滄桑和血汗交織的神話正在漸行漸遠。千年之後,也許三峽工程將作為一部“戰天鬥地”的現實主義史詩而被留諸史冊,但它永遠都替代不了那個神話在我們心靈中烙下的印記。

終於2005年1月18日


精選遊記: 長江三峽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