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和一個法國人一起到達延安的。說不清心裡的感觸,盡管從宜川開始長長的汽車旅途已有足夠的時間讓我疏理我的思緒,盡管手裡已握著楊家嶺、棗圓、清涼山等好幾個游客必去的節目,盡管在新中國長大的我延安已是我最耳熟能詳的名詞……為著那片深滲入我們皮膚顏色的黃土地,我還是未能平復心裡慌亂地到達了延安。
黃昏時分,中巴車就那樣將我們舉目茫然地甩在了延安街頭。在車上我如數自己的家珍一般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向LS描述著延安的窯洞,再加上一路走來黃土高原上與大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的窯洞民居群落種種風景,讓他心生無限向往,就打定主意跟定了我。我延續著自己一直以來四處浪跡固有的方式和平庸現實怎也磨滅不了的點點浪漫情懷,帶上LS,豪氣十足地跳上一輛出租車,說,“請你帶我們去一家窯洞旅館。”
——窯洞旅館?哪裡有啊?
——賓館,酒店,招待所,私人旅社什麼的。你是司機你也不知道?他的年齡至少也快有50歲,總不會是剛開始出租車生涯吧?
他堅決地說在延安沒有這樣的旅館,“旅館都是樓房,窯洞都是人家家庭住的。”見他那麼自信的樣子,我也就打消了下車再找一輛的想法。“不過我可以試一下帶你們到別人家裡,看看能不能住。”這可是他提出的。
到有點正中我下懷。他還特別強調,“我們陝北人都是熱情好客的。放心吧沒問題。”
我們毫無東西南北方向感地被他拉了個滿城才停在了一座橋邊的窯洞旁。沒有想到延安也是一座城市也和其它所有城市一樣有高樓大廈有市中心。我在自己固執的想像裡只放進了黃土坡,坡前一排排窯洞,窯洞裡進進出出的穿著厚厚老棉襖的人。司機好像打定主意負責到底,親自下車去幫我們聯系。我跟著也下車。
門口掛著招牌看起來是在辦技術學校。掃地的男人直起身來滿臉疑惑地望著我們。司機走上去,拉他到一邊商量著,我隱約聽到“……外國人……窯洞……”幾個字。
我想這事很簡單,就走上去說我在延安呆的時間很短,只是慕名想嘗試一下當地風情,如果沒有多余的房如果覺得太唐突就算了。
那個男人姓張,學校是他辦的,摩托車、家電維修,烹飪,美容美發之類,他以極快的速度調整好自己的狀態。說剛好老婆小孩外出過年了,安置了電熱毯的房間可以讓我們住,他自己可以去山上學校的宿舍,並帶我們看他四正方圓的洞內住宅,中間兩塊布簾一拉就分隔開臥室和會客區,臥室放有一大一小兩張床,床上被褥很厚,不太干淨。LS看來適應力極好,毫無異議的樣子,也不介意不能洗澡和要走半裡路才能如廁。我問張住一晚給多少錢合適,他說你就當是自己的家好了。“你去幫我宣傳宣傳吧,給我的學校拉點海外贊助也是不錯。”又是一個當我導游或外賓陪同者的人。
陝北窯洞風格統一樸實無華得來如同自然造就。最喜它那穹形入口,門窗大大方方連為一體,是二三十平方房間內唯一的自然光源;只在細節處,各家用木隔成各自不同的窗花訴說不同的語言和情懷,那幾乎是窯洞唯一可以展示風情的地方,加上厚厚的或花或素的布門簾,毫不張揚又耐人尋味。夜晚站在延安的街頭,望向黑漆漆的山上半空中一戶戶桔黃的燈光透過圓圓的穹門窗漫延出來,那門窗後的洞穴便是關於家的溫暖誘惑。
我們的房東自薦做導游,臨近傍晚去了楊家嶺,看得出是一塊風水寶地。應該保存的都保存得非常好。然後我們去吃晚飯,他毫不猶豫地就帶我們到了一家賓館的門口,咦,到了延安去吃海鮮不成?我們趕緊說No,no,no,還是我帶路吧,直到找到一家路邊的小食店,非常小,只供應燉羊肉和喬面疙瘩,姐妹兩人打理,看她們胖胖的快樂的樣子就知道這裡的食物一定好吃。
我想房東大概是被冷了一夜,第二天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我們要走了,本來說好將行李寄放他家去了棗園回頭再來拿了去火車站。他要我們先結帳,問他多少錢他又不肯說,一副“你們怎好意思虧待了我”的樣子,我和LS合計著一人給他50元,他開始叫不平,在嘀嘀咕咕中我聽明白了他期望的是要兩三百美金。我連翻譯的勇氣都沒了,告訴他並不是所有西方模樣的人都來自美國,常年呆在中國的LS只攜帶人民幣,看看他那破背囊能是外國的有錢人嗎。再問他拿美金來干嗎,兩三百元可是超五星級酒店的價格,他沒作答。LS非常不解中國的“鄉親”處理這類攪和人情和金錢問題的方式,頗埋怨我為何前一天不清清楚楚先談好價錢;後來他提出再由他多給50元,無奈我們怎麼找也找不到一張50元面額的零錢,我沒等張一系列的“大過年的,我們這裡的風俗其實……”嘀咕完,再給了他100元,(人民幣!)行李也不存放了,我們離開。
張當然代表不了延安人,但他卻是我延安之行裡難以抹去的記憶。我心裡暗笑自己早知是遭遇這樣笨拙卻又不陌生的算計我又為何那樣緊張地來呢。走過中國許多地方,我不否認少數民族地區往往吸引了我更多的目光和腳步。而中原大地,仿佛是我游程排列中的少數民族。這次晉陝之旅我以為很中國,在延安,並沒有驚世的風景在等著我,並沒有美麗的邂逅在等著我;並沒有神秘的民俗在等著我;也沒有千古的傳奇在等著我;……
只是一些俗人俗事吧。
我是在到了棗園後才發現照相機不見了的。買了門票,到景區內的小商店買“早點”,高高瘦瘦的老太太那裡除了紀念品膠卷之類並沒有零食,但說可以衝方便面給我,最後我決定買一大包紅棗當早餐,五元一包,我慣性地要講價,她卻說“我在這裡賣東西已經有30年了,我不亂要價的。”付款的時候突然捏著腰包空空,照相機沒了!我集中全力也想不出是怎樣丟了它的——遺失在8路車上?挽在厚厚的防寒服罩著的胳膊上走著走著就掉地上?……
我再一次站在路邊,終於等到了那輛已擠滿了人的8路公車的回頭,賣票的女孩還記得我,但記不得上車的時候我手中有照相機。
我也再一次回到橋頭,遍尋它不見。
最後一次使用它,是在橋頭,看見一個公益廣告宣傳牌,大概是說要保護環境,植樹造林,在一片黃黃土坡映照下掛得高高的大大的廣告牌上是青翠茂密的大森林,訴說著黃土高原的一個夢想,盡管那廣告牌我怎麼看也看不出該是延安。當時拍下了它,就沒再放回腰包。之後也再沒有照相機的記憶。
我很難相信真的就失去了它,那麼的突然。茫茫然地回到棗園。門口站著的幾個工作人員在那裡說著到處都是小偷出門一定要小心的話,他們不知道實在是我自己不當心丟了的。我腦中飛快翻查著那已拍的二十八幅照片的影子:平遙的城牆,掛滿燈籠的喬家大院,滾滾而去的壺口瀑布,白雪茫茫的黃土高原,還有那一張張的面孔……
每一張照片在我的腦中都定格成了經典。是我有生以來拍的最好的東西。
是不是它知道了我打算換了它就自己先走掉了?在我生命裡,體會過太多的遺失,而每一次,都沒有讓我後悔的余地。是我們力量太弱無力承擔?還是我們太急著往前趕忽略去珍惜手中已有的東西?那個陪伴我6年的“淘汰型”照相機,終是淘汰了我。
我沒有辦法重新走回那迢迢千裡路,再去拍同樣的東西。
賣紅棗的老太太滿懷希望地迎上來,“找到了嗎?”我哭喪的表情告訴了她答案。她同情心大發,問我要不要喝點水,“別急,啊?急不來的。丟了就丟了。”她想說點什麼,她的眼神她的滿臉皺紋都告訴我她想說點什麼,可千言萬語一到嘴邊,又成了“別急,別急……”
我坐進了她小店邊的小屋裡,喝著她用大飯碗盛的白開水。她拿出過節的糖果,瓜子,蘋果,塞在我手裡,仿佛這樣可以彌補我痛失的心情。
我們的話題,從掛在她牆上的周恩來像說起……見領袖面……棗園的光榮史……它更為久遠的歷史…… 到她的棗園三十年。
她是去年4月28號沒有了36歲的大女兒的。一樁甚至找不到責任人的車禍,在自己家的門口,很健康很突然地去了。留下白發的父母恩愛的丈夫和一個10歲的可愛的兒子。我見了她出事前一天拍的照片,滿臉活活潑潑地洋溢著的是生命……難怪老太太59歲的年紀被我看來是70歲。
剛過完年,買火車票的隊伍在站內售票大廳曲曲彎彎排成了人海。我不得不決定乘汽車抵達西安。車在傍晚出發,最後一次繞過街市時我的眼一下子捕捉到非常熟悉的一景,仿佛喚起好久以前童年的回憶,甚至像是對故鄉的回憶,錯顎之間我明白過來,那不是寶塔山嗎?那樣熟悉的塔,那樣熟悉的塔下三角形的山,我當是見它多少回了吧,在兒時的課本裡,在暑假作業的插圖裡。這一下又提醒了我,原來自己真的是在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