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跳 峽 與 阿 懂
在我出行的或長或短的旅途中,曾經遇到過許許多多幫助我的人。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名字的,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給我留下了能讓我惦記的名字。記得住名字的也好,還是干脆就沒問姓名的也罷,幫助過我的人會永遠留在我心裡。有時候想,也許記住名字還不如什麼也不知道的好,徒留下一個名字讓人念想,還不是和沒名沒姓的人一樣,很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再相遇。
阿懂是其中的一個。在我獨自游走雲南的旅途中,曾經幫助過我。兩天的徒步虎跳峽,阿懂幫我背了整整兩天包。
那天上網看到別人寫的虎跳峽游記,就想起了我自己的虎跳峽之旅,想起那天和阿懂一起癱在山崖上看多得不像話的星星,想起我們用手機照明在絕壁上走的3個小時夜路,心裡就湧起點點滴滴溫暖的感覺。又因為這點點滴滴溫暖的感覺,以及因為相信自己隨時都可以游走四方,就覺得中國不大,覺得零落在天涯海角的我牽掛的人們離我並不遙遠,包括生活在廣東的阿懂。
(一)
我出門一向是喜歡隨遇而安的,地圖是肯定要看,但還沒學會做功略,也不介意事先有沒有找到旅伴。何況兩年前有過那麼一次辛辛苦苦張羅走西藏、最終還是放了別人飛機的經歷,就覺得那樣一種劇烈期待之後的遺憾,也不是我這樣的人能輕易消受得起的,於是更加學會了用散淡的心情等待不一定能被上司批准的一段長假期, 再用散漫的姿態在出門的頭一天上網確定目的地和機票。後來,新疆那麼大,也都一個人走了,就覺得別的地方更無所謂了。所以走雲南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預習功課。
好在我吉人天相,總能碰到幫助我的人。在從石林回昆明的時候,碰到了小字。而到虎跳峽的時候,也碰到了不期而遇的阿懂。
雖然徒步虎跳峽要走兩天的山路,但是我相信走那麼多人曾經走過無數回的路線,並不存在危險性。所以就一個人到麗江的長途客車站坐上了最快一班發往虎跳峽的車,心想能碰上旅伴就一起走,碰不上就一個人走。
被司機指點,在橋頭下了車。正茫然四顧著呢,一個男孩就上前問我:你也是要走虎跳峽的吧?我點點頭說是。他又問:你也是一個人吧?我又點點頭說是。他就說:那咱們一起走吧?我稍稍打量了一下男孩,看起來二十八九歲的樣子,不像是個壞蛋,就點點頭說行吧。
就這樣我和阿懂搭上了伴。後來我斷定他是和我坐同一班車從麗江到橋頭的,因為當時也沒有別的車停靠,而他又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
阿懂事先找了一個向導,當時那向導已經到橋頭去接他了,因為和我結了伴,他就花十塊錢把向導打發走了。
最初的一段,我們走錯了路,上了一條沒人走的河谷,走的全是亂石路,後來被尾隨著我們的那個仍然不死心想做阿懂向導的人喊了回來,於是阿懂又花十塊錢打發了他。
阿懂說,其實不是錢的問題,只是覺得跟著向導和找人結伴是兩碼事。我同意他的觀點,只是發現他是個比我還甚的功略盲,心裡就覺得沒譜兒。我至少還帶了張當地地圖外加一本公路地圖,他是干脆渾身一片輕松滿腦一片空白。連忙安慰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並從此開始仔細辨認先人們做的路標。
(二)
我和阿懂走的是徒步虎跳峽的所謂經典高路,路線是從橋頭進入上虎跳,走二十八道拐一直到中虎跳,再到大具。因為沒去下虎跳,這麼走花了十多個小時,兩天的行程。從頭一天的中午十二點左右,走到了第二天下午三四點鐘。也可以反其道而行,則因為走二十八道拐變成了下坡,據說要輕松許多。我和阿懂是懵懵懂懂之間不約而同選擇了難行的方向的,天地良心,決不是刻意自虐。
先是買了門票,記得好像是三十塊錢。如今所謂景點要是不收買路錢,那才叫怪了。那個想做阿懂向導的人提議我們可以做他的車,他可以幫我們逃票,被我拒絕了。因為在喀納斯上了兩回聲稱幫我們逃票的當地人的當,就不再相信所謂逃票的說法。門票的價錢合不合理另當別論,如我這般遵紀守法慣了的優良公民,有過為了貪小便宜上兩回當的經歷,就更覺得還是老老實實買票來得省心省事。
走錯了路折回來後,我們就沿著路標走上了正確的經典路線。一路上有好多紅色或藍色或黃色的箭頭,以及大部分為英文的線路說明,因為都是民間人士自發手工繪制的,所以也不甚清晰明了,卻也使得人如果仔細辨認就不至於走太多彎路。
起初看到的金沙江是很寬闊而平靜的,兩邊和緩的山坡上是綿延的碧綠梯田,在陽光下綠油油地閃爍著無限的生機。盡管是12月底,在東北是冰天雪地,在雲南卻到處是綠意蔥蘢。從到昆明的第二天起就想拍攝梯田,在去石林的火車上費了半天精神也沒實現,終於是在虎跳峽遂了這一樁心願。
後來峽谷與河流就都變得越來越窄,山勢也變得越來越陡,遠遠地望到我們要走的路盤在半山間像一條腰帶。忽然間迎面看到聳立的雪山,我和阿懂都以為是哈巴雪峰,問路上的幾個小孩,卻被告知是玉龍雪山。後來仔細想了想,又看地圖辨認了一下方位,斷定那時候看到的應該是哈巴雪山。
走著走著,在一個相對平緩的坡地上,看到了古老驛站的斷壁殘垣,讓我想起喜愛了十多年的一首老歌,叫做《荒城廢墟》。據說這徒步路線,在遠古的年代還曾經是茶馬古道。滄海桑田的變化,地域國度的興衰,風流人物的沉浮,在靜默而偉岸的自然面前,人類的歷史總是顯得那樣渺小而禁不起時間的考驗。只有這山山水水是亙古不變的依然,無論有人收門票也好還是可以自由地出入。
沿途每走到一個有地名的地方,就會有人,有人就會有想做生意的人,有窮追不舍的趕馬縱隊,有拼命游說的旅店掮客,有走上前來熱心主動地指點些什麼再告訴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他們有什麼企圖然後再小心翼翼把話題引向自己兜售的生意的……無論是馬隊,還是掮客,那份執著堅韌那份用心良苦真是令人從厭倦煩躁到啞然失笑。好在早已經習慣了,如今稍微有名的所謂旅游景點,都一概如此,虎跳峽又何以能免俗呢。
不過,一邊氣喘吁吁揮汗如雨地爬山趕路,一邊還要應付馬隊的糾纏,屬實也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事。那馬走的是塵土飛揚的馬道,與人行道在有些路段是並行的,人行路相對硬實、少些浮灰。原本可以很享受野外的清新空氣和燦爛陽光的,卻被那馬蹄子翻騰起的灰土和丁丁當當的馬鈴鐺攪得心神不寧。於是向阿懂抱怨了一句,阿懂笑了笑,說:你就當它不存在不就好了。我說:可是那鈴鐺聲擾亂我呼吸的韻律呀!阿懂又笑了笑,就停下來,回頭勸馬夫回去,說:你這樣跟著我們要到什麼時候啊,你也累,你的馬也累,不要再白費功夫了。這樣一句話往往很奏效,想來是因為蘊含著一份人文的關懷吧。
快要上二十八道拐的時候,又碰到了一個馬隊,又有一個馬夫開始牽著馬艱苦而卓絕地想要攬我們的生意。幾經勸告,那個馬夫也不肯放棄。阿懂的人文關懷式話語,令那個馬夫顯然稍微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堅持道:可是有許多人也是一開始說堅決不騎馬的,可是真到了二十八道拐,沒走三道拐就受不了,開始找馬,尤其是女孩子們。聽了這話,我扭頭看了看阿懂,發現阿懂也在扭頭看我,我們的目光相碰了一下,會心地笑一笑,就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我們不會的。那個馬夫的報價一降再降,從騎一小時二十塊錢到最後五塊錢,看我們仍不為所動,終於走掉了。
總算甩掉了所有的馬隊和掮客,到了最難走的二十八道拐,從此開始了我們一步一歇的艱苦挺進。
(三)
一上路開始阿懂幾次提議要幫我背包,我就說:我先自己背,等累得實在不行了再請你幫忙。阿懂就說:好,累了你就說一聲。
畢竟是體格比我高大許多的男孩子,阿懂總是要比我走得快,不知不覺就能把我甩個十幾米,回頭看看我,再放慢腳步,然後再不知不覺甩我十幾米。碰到比較陡的坡路,阿懂就會停下來等我,伸手拉我一把。有一次我就抱歉地說:要不是我,你走得要快很多,我耽誤你行進的速度了。阿懂就笑笑說:沒問題了!不用那麼客氣!
到了二十八道拐,我終於沒再客氣,讓阿懂幫我背包,阿懂就從此幫我背了往後的一路。第二天,我一度自己背了一陣子包,可是每到難走的地方,阿懂就要伸手拉我,背著包的我很是笨拙,讓阿懂很是辛苦,我感覺他如此耗費的體力比幫我背包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提議他還是幫我背包好了,阿懂就又痛快地把包接了過去,一直幫我背到我們回麗江。
那二十八道拐,是實實在在的拐二十八道彎的石階路,與泰山的十八盤台階有的一拼。泰山也許因為是開發了許多年,十八盤台階很寬敞,都是混凝土澆築的,兩邊有不少建築,而且即使在非典期間也有很多做生意的人,視野比較寬廣,最主要的是有參照物。而虎跳峽的二十八道拐讓人感覺沒有參照物,沒完沒了地爬呀爬走啊走,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卻總是一樣的景致。阿懂總是比我先拐一道拐,再歇下來等我,而我總在快要追上阿懂的時候就累得不得不停下來歇一歇,就這樣我們始終一前一後保持在對方的視野裡。
大約走到第二十五六道拐的時候,居然看見一個女人在擺攤賣水果和飲料,一問價錢還比較公道,我和阿懂就停下來買了幾個梨,一邊剝梨吃一邊和女人聊天。女人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說家裡有兩個上學的孩子,學雜費太貴,光靠種地很難維持生計,就這樣每天用背簍背些水果和飲料上山來賣,水果是自家種的,飲料是采購來的,差不多一天能賣個幾十塊錢,旺季的時候能多一些。末了輕聲慨嘆,還不是為了孩子上學啊。一句話勾起我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惻隱之念,就又買了些水果,女人就執意要把賣剩下的最後一個梨送給我們,我和阿懂一再推辭說:你留下來吧,賣一點錢是一點錢。可是女人很誠懇地一再堅持,我和阿懂就收下了她的一番心意。
就這樣走走停停的,終於咬著牙走完了最後幾道拐。有兩次我都累得和衣在地上躺了下來,歇了好長時間才緩過勁兒來繼續走。也不知道是我老了,還是那二十八道拐真的那麼難走,反正爬過那麼多山,感覺從來沒那麼累過。爬山和長跑一樣都有一個體能支出曲線,先是不停上升,那個階段人會覺得越來越累越來越難受,等突破了一個點以後,曲線不再上升轉向平穩,疲勞的感覺也會像驟然降低了一樣,穩定地保持在一個讓人能承受的範圍內,後面的行程就會讓人覺得渾身都是力氣。而那要命的二十八拐呀,卻始終沒讓我找到那個能突破的點,用極度勞累快要崩潰的感覺折磨了我整整一路。
後來第二天,阿懂告訴我,他和一群與我們一樣投宿在《中途客棧》的老外聊天時,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說在二十八道拐差點沒累死,我聽了才找到些心理平衡。
(四)
過了二十八道拐,很幸福地走了好長一段下坡路和一段相對平穩的山路。快天黑的時候,到了一家客棧,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叫《茶馬客棧》。我和阿懂決定繼續趕路,到《中途客棧》再投宿,沒有絲毫的分歧,沒有一丁點猶豫,甚至連腳步都沒有放慢。回頭想來,與臨時的旅伴之間有那樣的一種默契,其實是很難得很幸運的。
只是,無論阿懂還是我,對於到《中途客棧》還要走多久,心裡沒有絲毫的把握,只知道根據路人的說法以及我事先做的極其有限的功課,還有大約兩個多小時行程。後來,在走出《茶馬客棧》二三十分鐘後,在一塊大岩石上看到用黃色油漆塗寫的路標,寫著到《中途客棧》還有5500米,並特意注明這一段路多為平路。我算了一下,按我平常的步伐走平地一公裡需要十五分鐘,5500米馬不停蹄地走用不上一個半小時;就算山路難行,兩個半小時也該到了。那時好像是下午五點多,想著7點多能到達目的地,就很放心地往前行了。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又走了十幾二十分鐘後,看到另外一塊岩石上手繪的路標,居然寫著到《中途客棧》還有5800米。可是如果之前看到的路標是正確的,那麼二十分鐘左右時間我們前行了大約6、7百米,到那個地方距離《中途客棧》應該是4800米,而不是5800米。嘿嘿,真把我和阿懂都弄糊塗了。不過也好,總算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們所處的位置距離《中途客棧》大約是5、6千米,再遠也遠不到哪兒去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被山擋住的峽谷中黑夜似乎來得更快。幾片薄如蟬翼的紅霞在天邊悠蕩了一小會兒,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多久,我們就只能借助於眼睛對黑暗的適應能力和星星遠在天際的熹微光亮了。在沒有人煙沒有照明設備的荒山野嶺,走在邁錯半步就會落入萬丈峽谷的半空絕徑上,我居然沒有絲毫的恐懼。
我問阿懂那天是陰歷的多少號?阿懂想了想說大概十幾號吧。我推算了一下,應該也是十八九不到二十號。那麼說,應該有月亮的。嗯。阿懂也同意那天應該有月亮出來。於是我們一致很樂觀而耐心地開始等待月亮。
無論如何,在月亮出來之前,我們也是要趕路不能停下來的。我忽然想起以前住公寓的時候,走廊裡沒有電燈,就經常用手機照明,於是就提議阿懂利用這個絕妙的主意。幸好,阿懂說他的手機電池幾乎是滿的,因為幾乎一整天沒打電話;另外還有一塊備用電池。我的手機兩塊電池只有一個是有電的,不過還好因為路上幾乎沒有聯通信號,我早早就關機了,節省了電力,所以那塊電池也幾乎是滿的。這樣我們就有大約三塊電池的電力,如果不打電話,足夠我們照明到目的地了。
山路很窄,我們只能一前一後地走。但是手機的照明範圍很小,我們又不能離得太遠。於是阿懂在前面一手拄著一根用樹枝做成的拐杖,另一手拿著手機照明,身後背著我的旅行包,我拽著阿懂掛在背包左吊帶上的外衣緊緊地跟在他的左後側。還好我們行走的方向左側是山,右側是峽谷,所以阿懂右手執拐杖探路畢竟比左手方便一些。我叮囑阿懂說,萬一你腳底不穩,記得一定要往左側摔倒,我也好往左邊用力拉你。
猛抬頭看到滿天的繁星,前所未有地多,仿佛要迎面散落下來似的。畢竟是雲貴高原,比一般的地方離天國的距離要近了許多,所以星空看起來也近了許多吧。銀河像一條綴滿珍珠的玉帶,清晰地橫亙在眼前,牛郎和織女依然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地隔岸相望著。天鷹,天琴,天蠍,仙後,大熊,小熊……散布在空中的星座像仙女的一雙巧手在巨大的天幕上繡下的一幅幅靈慧圖案,令人欲愛不釋手卻苦於無法觸摸。
哎,你看星星怎麼那麼多啊!簡直多得不像話呀!我對阿懂驚嘆道。阿懂也停下腳步,看了看天,點頭同意說:嗯,是有點多得不像話。於是我和阿懂摸索著靠路邊的岩石坐下來,仰頭望著星星發了好一陣呆,呆夠了才起來繼續趕路。
途中,看到一個路標,所指的方向有些模糊,那個地方卻看起來有些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岩石分隔開的小小岔路,我和阿懂就一致地選擇了向左行。但是後來,因為超過了我們預計到達的時間卻遲遲沒看到《中途客棧》,我一度稍稍懷疑我們可能偏離了方向,阿懂卻堅信我們的方向沒錯。
終於看到一些人煙的跡像,覺得很是安慰。當一戶人家的燈光令人確信無疑地展現在前方的時候,我就對阿懂說:咱們過去看看吧,只要那裡是客棧,就住下吧,繼續走太冒險了。阿懂表示同意。於是我們疾走幾步,拐了一個彎上了一條土路走近了那戶人家。很顯然,那確實是一家四合院式的客棧。終於走到朝東面開的大門,仔細看門楣上的牌匾,居然是用英文寫的Welcome to Halfway! 哈哈,原來是到了我們一直尋找的《中途客棧》!竟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覺!禁不住和阿懂一齊歡呼起來。
就這樣,那一晚我們靠手機的微光照明,走了近三個小時的夜路。抵達《中途客棧》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半多。奇怪的是,到那時候為止,月亮居然一直都沒有出來!
(五)
《中途客棧》的氣氛很是熱鬧,顯然住著不少客人。伙計見我們進來,就仿佛看見自家人回家了一般,招呼說:一路上辛苦了,廚房有熱水,先去喝杯茶吧。聽起來沒有生分的客氣,只有溫暖的親切。心想,難怪這小小客棧在網上那麼有名呢。原來所有的名氣都不是白給的,無論是名人還是名家,必然有其過人之處。做人者要麼心術手段超狠,要麼為人處世英明,經營生意則向來與做人是一樣道理的。
正好又渴又累的,就應了伙計的邀請,先去廚房喝了幾大杯熱茶。過度的勞累使得胃口也有些遲鈍,午飯晚飯都沒有正常吃,居然到那時還不覺得餓。休息了一會兒,神經徹底放松下來,飢腸轆轆的感覺才漸漸醒轉過來。
先讓伙計幫我們安排房間,問價錢,被告知是一個床位十五元,一個房間三十元。伙計又念叨說,剛好還剩一個房間,而且就只剩下那麼一間房了。於是被領到一間房裡,打開燈一看,竟然是一張雙人床的房間!我和阿懂愕然地面面相覷,一時間張大嘴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然後朝向伙計,異口同聲地驚呼:不會吧!不會只剩下這麼一間房吧!伙計看了看我們,稍頃好像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了,說:啊,噢,我的意思是,雙人床的房間就剩這麼一間了,當然還有別的房間。於是又把我們帶到了另外一個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告訴我們:兩張床的房間也只剩下這麼一間了;今晚有一個團隊入住,所以房間比較緊張;如果你們不住這一間,就要分別被插到別的房間的空鋪位裡。阿懂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見,我表示默許,阿懂就從伙計手裡接過了鑰匙。
放下背包,首先拿出各自的手機充電器,給我們的照明功臣補充給養,然後就又跑到了廚房裡,這回是去點菜。店主人老馮拿來一個粗布串編的手寫菜單,葷菜素菜都很便宜,我們就點了四菜一湯兩碗米飯,告訴服務員等菜好了送到院子裡的露天餐桌上,然後就坐到了院子裡的長廊下。經過一整天艱苦行軍後,在晚風習習的農家院落裡,就著一盞溫暖的燈籠,一邊聊天一邊等著開飯,聽著樓上樓下的房間裡傳出朗朗的歡聲笑語,那感覺是說不出來的愜意。
風卷殘雲之勢掃蕩了四菜一湯,結賬一算才三十幾塊錢。我早都說好晚飯要請客的,為了報答阿懂幫我背一天包的辛苦。阿懂說,其實真的無所謂的。後來看我是真心誠意地堅持,也就沒有拒絕。
吃完飯,我洗澡洗衣服,阿懂跑去和老外們聊天。那一天晚上入住在《中途客棧》的團隊,是一群老外。那兩天一路碰到的旅人,無論是迎面而來的,還是和我們同一方向被我們追過去的,都無一例外是老外。也難怪一路見到的手工路標幾乎全是英文了。
等我差不多要睡下,阿懂也回來了,我就告訴阿懂:月亮終於出來了!剛才在露台上,我看到月亮了,還挺大的呢!可惜出來得太晚了。阿懂也覺得很奇怪,怎麼月亮那麼晚才出來。後來我們一致地判斷,可能因為這裡是高山峽谷,山太高了,月亮爬到山上頭是需要些時間的,所以比城裡的月亮要晚升起好幾個鐘頭。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太陽居然也是如此!天雖然亮了,但是要想看到太陽得到十點多鐘接近中午!
房間裡照例是沒有供暖系統的,臨睡前我說了一句怕一床被子加一床毯子不夠暖和,阿懂就把他床上的毯子讓給了我,他自己只蓋了一床被子,我也沒有太客氣。關了燈,我和阿懂在黑暗中聊天,阿懂說了許多從店主人老馮那裡聽來的客棧軼事,還告訴我他和我一樣是在12月24日那天到達麗江的,那天是他三十歲生日。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不知什麼時候就酣然入睡了。一夜無夢。
醒來已是早晨九點多鐘。起床洗漱完畢,阿懂去點菜,我就倚在床上敷面膜,一直到服務員來喊我說早飯准備好了。
吃完早飯,收拾好行李,我和阿懂就跑到露台上曬太陽。露台上掛著一個像鳥籠一樣的小竹籠,問服務員是什麼,小姑娘就說:是手機籠子,如果手機沒有信號,放到籠子裡兩分鐘後拿出來就會有信號。阿懂就把手機電源打開,一看果然沒有信號,就放進了籠子裡。過了一陣子拿出來,還是沒有信號,問小姑娘怎麼回事,小姑娘說還沒夠兩分鐘,再放一會兒。阿懂就又放了進去,這回等足了兩分鐘才拿出來,可依然沒有信號。又問小姑娘怎麼回事,小姑娘就咯咯咯地笑著跑開了。阿懂這才明白是上了小姑娘的當,一臉冤屈地望向我,我也吃吃吃地笑,他這才明白原來我早在旁邊看出他是上了小姑娘的當。
後來要走了,我喊服務員,剛才那個精靈一樣的小姑娘就跑了過來,問我什麼事情。我說要結賬,小姑娘就說:你老公已經結過了。把我照一愣,即刻反映過來她說的應該是阿懂,就瞪了她一眼:瞎說話!誰告訴你他是我老公!小姑娘就笑,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的樣子看向阿懂,見阿懂正不好意思的樣子看我的臉色呢,就又咯咯咯地笑著跑開了。
走到院子的門口,征得伙計的允許照了張相,就告別了溫馨的《中途客棧》。阿懂一再地說,他一直都很喜歡那樣的院落,感覺家的氣氛特別濃。
(六)
由於最艱難的二十八道拐已經在頭一天走過去了,第二天的行程就顯得非常輕松。中午十一點左右從《中途客棧》出發,下午不到兩點就順利地到達了《中峽旅店》,那也是一家在網上非常有名的客棧,英文為Tina’s,據說也是徒步行者的一大集散地。
Tina’s的附近,有一條通向虎跳石的路。當地人指點說,從那裡下到虎跳石處,可以原路返回,也可以繼續前行再走天梯上到公路上,再從公路搭車去大具。我和阿懂沒有任何分歧地一路下到了人能抵達的虎跳石最低處,又沒有任何分歧地選擇了繼續前行的方案。
虎跳石很是氣勢磅礡。自然的偉岸對於我而言總具有震懾人心的魅力。仰頭看到的天空是一片湛藍明朗,身在峽谷的最低處卻感覺肅穆冷森。轟鳴咆哮的水聲,鬼斧神工的岩壁,無不營造著驚心動魄的氣息。只不過,那種地方卻讓我並不想久留。同樣是大自然的神來之筆創作的絕境,虎跳峽給人的感覺是壓倒與征服,瀘沽湖給人的感覺是溫暖與友善,兩地是決然不同的氣質與風格。我震驚於虎跳峽的磅礡,甚至可能膜拜他的威風,卻永遠也不會像渴望融入瀘沽湖一樣期望親近虎跳峽。
離開虎跳石繼續前行,很快就到了天梯。通往虎跳石的石階有人收費,天梯也有人收費,都是每人十元,據說因為那些為行人提供方便的設施都是當地農民自發修建的。那天梯卻也名副其實,幾乎垂直地架在峽谷的岩壁上,爬的時候千萬不能望左右看,更不能望下看,要不然非暈了不可!阿懂讓我在前面,他在後面,最後是向我們收錢兼作向導的當地人,戰戰兢兢地爬了半個多小時。爬完天梯又爬了半個多小時陡坡,終於來到了公路上。至此,我和阿懂的兩天徒步虎跳峽行程徹底結束,時值下午三點半。
在路邊的一個院子裡稍事休息,就和路遇的四個老外一起包車到了大具。在大具,我成功地攔了一輛返程面迪,六個人每人十五元到了麗江。
(七)
回麗江的一路上,我們六個人聊得很開心。
阿懂說那四個老外頭天夜裡也住在《中途客棧》,我沒有絲毫的印像。那四個人是從北京來的,三個清華的一個北大的留學生,都在讀碩士學位,到中國都半年多。我問完他們的來處,他們反過來問我和阿懂。阿懂說他從廣東來,我說我從遼寧來。他們顯然都很熟悉中國的地理,了解廣東與遼寧的距離,很驚訝地問:那你們是老朋友,約好了時間一起來雲南玩兒的嗎?我們回答說不是,我們昨天早上剛剛認識。老外更加驚訝,問這樣交朋友的方式在中國很普遍嗎?我說,也不是,只不過在熱愛旅游的人群裡比較普遍。老外表示理解。
六個人在車裡談得很投緣,就約好了到麗江晚上一起吃飯。到了麗江,出租車先把那幾個老外送到了他們住處,再把我和阿懂送到了古城的入口處。我和阿懂一起往古城裡走,竟又默契地往同一方向走,末了驚訝地發現我們各自的住處只隔了一座院子。
後來我們就如約一起吃了晚飯,在麗江古城裡的一個河畔餐館。餐桌就露天擺在水邊,垂柳依依夜色闌珊,萬家燈火映照著清靚的河水,時不時從上游漂來一兩盞許願的蓮花燈,四周蕩漾著人們談笑的聲浪,店家上的每一道菜居然都美味可口!那頓2004年的倒數第二天告別雲南的前夜在麗江吃的最後的晚餐,無論在當時的氣氛裡,還是在此刻的回憶中,都真真是足夠溫馨而美好了。
六個人聊到感覺都很熟了,就也問些私生活的情況。老外問我和阿懂在什麼樣的公司上班,也問我們是不是單身。我說我結婚了,阿懂說他是單身,曾經有過女朋友,現在是一個人。後來我們六個人都輪流用各自的相機照了幾張合影。到臨分手的時候,都留下了各自的電子郵箱。
阿懂和我自然是走到客站門口才分手的。阿懂把我送到門口,給了我一張名片,又往自己的手機上輸入了我的手機號碼,就和我告別了。他向我擺手的時候,我的感覺好像是我們第二天就又能再見一樣。
當然了,第二天,我和阿懂沒能再見。因為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趕到了麗江機場,從麗江飛到了昆明,又從昆明飛到了北京,又從北京飛回了大連,連等延誤的航班帶坐飛機帶等待倒航班,整整奔波了一天,晚上十點多才到家。那一天是2004年的最後一天,我要趕回家和愛人過新年。
(八)
回到大連後,我和阿懂通過幾個手機短信,內容無非是些問候和祝福。
轉眼間,雲南之旅已經過去快四個月了。有時候想起來,覺得四個月很長;有時候,覺得很短。長也罷短也好,雲南的記憶之於我,只覺得一點一滴都彌足珍貴。
想起雲南,就會想起虎跳峽;想起虎跳峽,就會想起阿懂;想起阿懂,就會想起一句話,叫做:君子之交淡如水。
淡如水,方能長如水。長如水,方能綿延一生。綿延一生,方容得下經歷過的所有美好的記憶。
這,正合我的心願。
海女
2005年4月18-21日於大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