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以農為本,無水利何談農業?行出城市,天成的河、湖,人工的渠、塘都需要改換一種目光去看待。什麼美麗風光、自然情調都為其最基礎的實用價值所取待。近年旅行的目標開始逐漸地傾向於此,大約是年紀大了,褪去了許多虛妄變實在了。福建的木蘭陂、安徽的芍陂,這次我想看看漢中的山河堰和五門堰,前者的名氣大、年代久,但自從修了褒河水庫,它的使命完成,便形消影滅了。後者偏居城固,至今還平靜地存在著。城固是一個混亂的北方縣城,新舊雜陳,面積巨大,似乎有好幾個汽車站,從漢中過來的汽車把我們放到一個熱鬧的車站後,又向前繼續駛去。這個車站裡有去各鄉鎮的公共汽車。原來查書總說在許家廟,以此求證於當地人,人家並不回應,只說:去五門堰,坐去桔園的車。
因為早,也因為天不好,車上沒幾個人。車在平原上跑著,是那種很破的車,門都關不緊,越發地顯得冷。一個小橋頭,售票員讓我們下車。跨過小橋,沿途都是矮矮的桔樹,果然不虛為名“桔園”,可是當年修渠難道是為種桔嗎?天上飄起了碎雪粒,想來橋下的渠水便來自五門堰吧,但桔園開闊,該入哪裡走呢。幾家農舍,門前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在雪天裡穿著開襠褲,正熱火朝天地幫他的父親掃大堆的豬草。打聽堰首,父親指著小路的前方:看到大樹就到了。
不久,沿著路,尋到路邊渠水的源頭——五門堰。大片的桔園退到了身後,眼前開闊起來,冬季裡無數的卵石裸露著,聚水的面積也不了,中間還間或有幾個小島,島上是叢叢北方處處得見的赤膊著枝干的樹。腳下便是堰首了,身邊是一間空心磚無門無窗小屋,很簡易,外牆上寫著“換衣間:每人/0.4元”。而屋內後牆處起石案,上有各色石膏塑像,但大多毀壞,一尊無頭的塑像倒是襯麻的泥塑,時代早不敢說,可能是民間自塑的吧,不是工業制品。石案上方的牆上還貼有三張紅紙條:中為天爺尊祖之位、右為華佗尊神之位、左為靈官尊神之位。
五門堰被譽為城固人的“養命之源”,是改造湑水河而成的。雖然相傳漢初蕭何、曹參即在此建堰,但據石刻記載,此堰修建於王莽時,最後於明神宗萬歷年間才全部告竣。其實一項水利工程大多是根據不同時代的不同需要而不斷地增減,可能萬歷年間時“五門堰”達至全盛吧,如同人說起中國之盛愛說唐朝。五門堰的起名平實——水渠共五個洞口(水門)進水!至今我們看到的兩條水渠並列而淌,東渠兩個水門,西渠三個水門,仍是元代的格局,但西渠的三個水門被石塊封死了,村民說,水太多了,用不了。據介紹五門堰能夠灌田數萬畝,如果打開這幾個水門,更是了得,今天的生產力難道還不如以往了嗎?堰首有兩方碑記一為84年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為92年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正式的名稱都為“五門堰遺址”,怎麼能稱“遺址”呢,至今不是還在發揮著作用,還在維護嗎?生生不息不去尊重和愛護,偏只對“遺址”才生此情,有些荒唐。
兩渠之間夾著的土地上建有一個北面堰壩的規制嚴格的觀音閣,但院門鎖著,只能見其外觀,廡殿頂,四方灰磚閣,村民說原來是土坯房,十幾年前才改了磚牆,裡面供奉的是什麼?好在西渠往西不遠是五門堰管理局,而它們之間的大皂莢樹,便是前面那位父親讓我們注意的大樹。五門堰管理局坐西朝東,大門口的橫額非常應景:紫氣東來!相配的對聯亦非常有氣勢:浩氣貫五門,文明傳千秋。句句是眼前的實景,又有當仁不讓的驕傲。
來時查過網說:“龍門寺在堰頭西側20米處,有兩進兩院清式瓦房。”我想就是管理局了,但目前管理局倒是未見有寺的痕跡,相反有文保的內容,也有科普的內容,更有日常管理農事水利的任務,但正是春節只有一個值班的人,因為沒有游人來,村民們沒事也不進來,值班員自顧自地干自己的活,我們在院內四下搜索著需要的東西。看碑,如果不是一天時間緊張,我願意在此看上一天。匆匆間只能斷章取義摘錄幾句,比所謂的“斷爛朝報”還簡約,不過亦是學習的過程:
未錄時代的“渠長堰頭地方舉報”。首先是名稱為渠長、堰頭,當是地方上推舉出來,報到官府備案,“舉報”一詞原來與現今不同。
民國五年的“六等嘉禾章調署城固縣知事吳為”。可以去查查民國後發放的什麼“嘉禾章”是怎樣的功勛獎章,如何品評,還有什麼人被授予過。
民國十年的“五門堰總理邑紳**”。“總理”一詞原意只是總管理的意思,現今農村還在用著,比如某家娶婦,請村上能人主管整個婚禮事物,便稱其為“總理”。
民國十三年的“五門堰撤去王家車改修飛槽用高堰水呈縣立案文”。從文的內容看知道是大伙決定不再用王姓人家的一種水車,而采用另一種取水的方式,王家不干,可能原來用他家的車是要付錢的,不用了等於少了一筆收入。於是雙方各陳利弊,擬文報縣立案,並刻碑為憑。
以上諸碑都體現了人民的事情人民辦,雖然有官府,與現在的村民自治有內在的關聯嗎?民間社會、草根階層,他們的想法可能不會進入主流的文化記錄,但涉及到生活層面,他們還是有發言權的。去讀碑,特別是事關生產、生活的碑,才會跳出從小學、中學、大學學習的中國歷史,去了解過去和現在的中國。比如五門堰從修堰、查田、修廟、捐款都有刻石記載。
管理局的一個跨院裡躺著一塊碑,有殘,可能是剛收來的。右書:賜進士及第兵部侍郎陝西巡撫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五級畢沅書。中書兩行大字:宋安康郡開國,侯楊公從義墓。左書亦是兩行:大清乾隆歲次丙申孟秋,知城固縣事朱休承立石。
楊從義,開國侯,此公身份不低啊,可為什麼收到這裡來?留下功課,回家查。原來他是南宋時的一位戰將,曾跟隨抗金名將吳玠、吳璘,屢立戰功,升和州防御使、洋州知州,賜爵安康郡開國侯。曾在城固、洋縣一帶興修水利,築楊填堰,遺惠至今。楊填堰在城固縣寶山鄉丁家村湑水河東岸。楊從義葬亦於此,墓前有祠。但為什麼要把碑送到五門堰呢?難道墓平了?可它還是省重點文物呢。一個一個的堰口布滿了漢中平原,雖然不能看到,但還是讓我想起,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圩口,連來自那裡的不識字的保姆都能清楚地講述她家鄉的某某圩,夏天水大,時看電視,聽到熟悉的地名,亦會驚呼:那是三十六圩的總圩口,要是決開了,就都完了。
再看書丹者畢沅,昨天在勉縣看到他寫的馬超墓的碑,今天又看到這一方。畢沅是有清一代的名人,乾隆朝的狀元,關於他的中狀元,我不記得在哪裡聽到過:畢沅中舉後曾供職軍機處,無非做些文字工作,皇帝親自考試的頭天晚上,還在辦公室值班。同時值班的另兩位同事也要參加明天的考試,便說:你書法不行,肯定沒戲。硬要他代班,自己回去復習。偏巧第二天上殿考試,考題就是頭晚畢沅認真研讀的一份奏折。這下好了,下筆千言,言之有物,深得皇帝的喜愛,奪了個頭名狀元。
當然,學習到畢沅是在文學史中,知其以小學見長,所以我認定他是個語言學家,同時對他署名《續資治通鑒》一事,頗不以為然,及長才充分理解了能夠彙聚學者共襄文壇盛事甚是不易,功不可沒。從陝西回來補習畢沅的事跡,才知他先是一位干才,歷陝西﹑河南﹑山東巡撫﹐卒於湖廣總督。作為學者,他借為官之便,長於金石﹑地理的考據,著有《山海經校本》﹑《關中金石記》﹑《中州金石記》。怪不得他愛好為這些名人寫墓碑呢,盡管寫字兒不好看!可惜文人無行,畢沅曾巴結過和坤,被後來的嘉慶聞悉,在其死後還下令褫奪世職,籍沒家產。
臨離開五門堰之前,我再次回首空心磚小屋不遠入的堰邊豎著的電線杆,它的旁邊站著一位不停咒罵的裝束不整的婦女,很像是精神失常者。因為方言聽不懂,但我們停留的近一個小時的過程中,她始終沒有停止,時高時低,似罵似訴,又覺得她像一個被公婆委曲的兒媳,來到這空曠之地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