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陽下火車斜對面就是汽車站,一排汽車上寫著頗為熟悉的地名,都是這些日子以來惡補的結果:南召、鄧州、內鄉、社旗等等。進站到售票口問:“有到荊紫關的嗎?”“沒有,去淅川換車。”“最近一班什麼時候開?”“15分鐘以後。”買票上車,有人攔著收票,到點關門開車,南陽給我的印像不同一般,比北京的長途車還“正點”:一是說時間保證,二是說管理嚴格。到淅川一樣連車站都沒出再換車,順利地開赴荊紫關。晚6:30終於抵荊紫關鎮。暮色中一條毫無特色的柏油路,兩邊是一至兩層的店鋪,老板告訴我:老街在下邊呢。與所有的小城鎮一樣,離開這條主路都是很小的巷子,地上或是泥水或是垃圾,我選了一條稍寬些的巷子,而且還鋪有水泥板。巷子不深,很快便看到幾間瓦房的頂,比才下來的主街明顯低矮,不論是地勢還是建築。正對著巷子的是兩座舊房子夾著的門洞,門券上寫著“中碼頭”,下一串很深的台階,便是丹江了,只是水少得可憐,而且傍著江又修了道明渠,估計是引水干什麼的,連河本身都不保了還分什麼流呢?
返身上了碼頭,沿著長街走下去。這裡的房子臨街已是南方最常見的門板,店鋪比民宅多的只是招牌。時間不晚,但大多數人家已經關門閉戶了,有限的幾家店鋪因為是針對本地居民的所以也早早打了烊。在空空蕩蕩的街上只所了很短的一段路,便覺出有些不妥,街邊一戶尚未上板的店鋪中,一只昏黃的白熾燈下坐著一位老漢,幾只鑲著玻璃的櫃台裡和老漢身後的貨架上雜七雜八地散著從生活必需品到生產必需品等各色商品。我上前去詢問,沒有一定的目的,從住店到景點,老人也隨口答著,其實他說的也不過我從書上讀到的,印證而已。他也問我為何到這兒來,而且像許多地方的老漢一樣,認為我一定有親戚在這裡,或者是祖籍在此。對於我“不過來看看”的說法,同樣頗為不解。
荊紫關是古來的交通要道,客棧很多,現在也不例外,我選了一家離舊街有遠的住下。女服務員很驚訝我會在這個時候到這來,原來她的店大多住的是上面下來辦公的人,和下面上來開會的人。登記?不用,身份證都不用看,“你還會是壞人。”服務員很信任地領我上了二樓,隨便開了一間,我是全店唯一的客人。雖然有衛生間,但水箱是壞的,熱水當然別想,所有的家具都是破敗的,這兒的干部能腐敗到哪裡去呢?好在電視是可以看的,七點將至,我又像在北京一樣,坐下來等新聞。24小時,我總算到了地方,一邊吃著帶出來的干糧,一邊回想著以往的出行經歷,記得最深的一次也是24小時終於看到了那趟旅行的中心——壺口瀑布,那次一樣是下了火車,上汽車,再換車,用同伴的話說是連滾帶爬來到了壺口。這一次不也同樣,還是一門心思、直眉瞪眼、一猛子扎到了這裡。
一夜無話,第二日天亮了沒有,被窗簾擋住了,只聽著雞叫聲睜開了眼,向窗外看,麻麻亮,地是濕的,說明已落過雨;天上陰陰的,雲還沒散去。出門去發現又是與南方相近:不知道是不是在下雨,空氣是濕的。十月初的天氣,穿了一件單夾克,走在街上還真的有些冷。走另一條巷子,時間很早,但一戶人家的堂屋裡一架織毯機前四五個婦女已經在干活了。我見她們所有的材料不是毛線,而是絲線,頗為不解,一位坐在門口的老漢說就是地毯呀,外國人可喜歡了,你也買一塊?“絲織的,這麼大,得多少錢啊?”“不貴,一萬多。”確實不貴,我只能點點頭走開,依然拐入那條沿河的長街。這一段是新修的仿古建築,比較漂亮了,看來這裡也在大搞旅游事業,只是來的人還不多。住戶的街門都還沒開,幾家做販運生意的店鋪已經下了板,今天倒騰的是蘋果。街的盡頭是一家一小飯鋪,有著一面仿古的“酒旗”。從前天晚上開始我就沒有正常進食了,今天應該有個好的開始,於是我進鑽進飯鋪。
小鋪老板姓鄧,很會招攬生意,這一點也像南方人,他一邊炸著油條,一邊與我搭訕,聽說我從北京,馬上問哪個區的,說海澱,便問清河知道嗎?我女兒在那裡的急救中心工作。於是我們似乎很熟悉了。我問:您是當地人嗎?“老輩說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來的。”沒錯,一定是道的的當地人,可能老輩真的有這一說法,但一般人不好提起,或許受到旅游培訓吧,知道來這兒的人好訪個古,所以有的無的往前說說,哄游客一個高興。“這頭的房子新的吧?”“可不,門上貼著呢,十一期間是黃金周,我們這路都是新修的。”寬綽的飯鋪中坐著一位客人,過往的鄰居都停了步,順便念念貼在老板門板上的鎮政府的告示,再看看,仿佛得到了印證,然後搖搖頭,拖著河南特有的長音:“咦!到這看啥哩。”
這條街一直沿著丹江走,所以說題自然先從丹江起。老板是從小在此長大的自然最有講述的權威。他說:從前丹江上可以行船的,五十年代蘇聯人就是從河裡坐船上來的,下雪天,他們還下河去游泳呢。“雪大嗎?”“可大哩,那時候。”五十年代,一定是考察建二汽之地時,開始一定有蘇聯人參與,後來蘇聯人走了,二汽成為完全獨立自主的汽車工業的典範。當初一定是沿著丹江四處選擇,最後定在了十堰,如今當年的小山村變成了工業城市,記得二汽公司有人回憶,當年到十堰時,村民不知汽車為何物,見它跑了那麼多路,竟拿出草來喂;見到小車便說是大車的兒子。而當年交通要地的荊紫關卻一味地衰敗下來,世事變遷真是很快的。
說起老故事,老板更有興致,他十分看得起自己的鄉土:荊紫關有城隍呢,過去只有東封能斬人,過來就是荊紫關能斬人了。“東封?是哪?”我在腦海中搜索幾天來惡補的河南地圖上的地名。“就是開封啊,包公坐的開封府啊。他在那裡才能斬人呢,往上來,都不能殺,只有到了我們荊紫關才能開殺戒呢。”“噢,開封相對這裡在東邊。大約這是這裡的習慣稱呼,顯著真是親切。”不論是否以城隍土地來分供奉地的城鄉,還是以是否有斬人的權力來判定地方的行政級別,既然有這種傳說,起碼在荊紫關人的心目中,荊紫關一定是個大地方,與開封有著同等的地位,絕不能小覷。
說到城隍,老板的熱情很高漲,可以看出這裡人的信仰還是蠻鄭重其事的。他說:我們的城隍很靈的,老像已經破四舊破掉了,現在的是前年才集資重刻的。因為是迷信,所以平時常常鎖著,正月才打開讓人燒香,或者有人病了,也可以開門進去還願。“誰管呢?”“文化站。”“遠不遠?”“不遠,我帶你去。”
老板熱情帶我去看城隍,穿過我來時的巷子,冒雨,躲過一個個泥水坑。跨過昨天班車停的那條現代荊紫關的主街,在一排店鋪前停下來。老板指著一個不小的門洞問街邊的大爺。大爺看看我,搖搖頭,然後支招說,找文化站,再找地主糧管所。原來這城隍不僅被文化站管著,而且自己的祖居之地現在也屬於糧管所了。為什麼不換個地方呢,再建個城隍廟呢?我想,他們可能會說,政府不讓搞封建迷信,不批地方建,誰知兩個大爺一口同聲說:城隍爺不願離開老窩子。誰說必須得是老古董呢,一尊沒有人信的木雕泥塑再古老,它的價值也不能與昨天才畫的卻受到頂禮摩拜的紙人相比,這與拍賣的邏輯完全不同,但是活生生的,更讓人感動。雖然城隍沒有看到,但我能想像得出民間的信仰是多麼的頑強,主流的意識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不能不像它讓步。荊紫關的城隍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回到飯鋪,街上的人明顯地多起來了。在前面的聊天中,老板知道我今天第一要去的是一腳踏三省,所以早就約好,他幫我叫輛麻木。果然在我喝茶暖身的時候,他出去帶了個小伙子和一輛麻木來。
說起三省交界在荊紫關,實際上是還有一段路的白浪街,應該說基本沒有什麼好路了,特別是過了荊關丹江大橋,盡是些田間的小路,旁邊還有燒石灰的窯,大約這附近的山裡出石灰。小伙子的車開得挺懸,車上只有我一個,所以有些害怕,如果再有個彼此壯膽的,或說說話分心的大約要好一些。車子上上下下,經過一個岔路口,向左的路明顯好些,縣有一排白瓷磚貼面的二層店鋪房,小伙子說那是屬於湖北的地界。再往前進了一個小村,便是有名的、真正的一腳踏三省的白浪街。為什麼明明是個村子,偏偏叫街呢,唯一的解釋是原來因為商旅頻繁真的形成了市鎮的規模,後來衰敗下來。好像那年去商丘的陸陳會館,劉口集上的地名為會館街,仿佛城市一般,偏偏外觀已經是鄉村模樣。
車子走不了,小伙將車停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帶我轉到屋後,又穿過一片田,爬上個小坡,來到村子的另一條街道上,我們在泥潭邊跳來跳去,還要在農家的柴垛旁拐來拐去,終於他一指前方:一腳踏三省!一座三角形的石亭,形狀是亭,但容不下人,上面是三面碑文,下面支起個小小的空間,罩著一塊露出個小尖的石頭。
碑亭建於1987年9月9日。估且以碑文的朝向確定方向:西為陝西商南縣汪家店鄉,東為河南淅川荊紫關鎮,南為湖北鄖縣洋溪鄉。想找個人照像,因為太早像農村房前屋後的通道似的小街上沒人,只有幾只雞在雨中。碑朝向湖北的一側有一座供銷社似的建築,門口蹲著個中年人說:給我買包煙就給你照。這麼不友好?我在鄉間走過許多地方,不理解的人有得是,不幫忙的人也多得很,還沒有主動提出交換條件的。我問:你是哪兒人?答:陝西。櫃台裡坐著的另一個人不滿:你哪兒是陝西人。我說:你一定與陝西人有仇吧,這麼栽髒人家。不照就照,我自己給交界碑照。那人竟好意思繼續問:怎麼樣,你還照不照。交換可以,但不能如此地不真誠,不外乎沒有一張到此一游的存照,有什麼呢,一個出來,無法留影不是很正常嗎?
小伙子在樹下躲雨,這時問還去不去山上的三省交界處,我想那大約沒有什麼意思,便原路返回了。車過荊關丹江大橋,我又下車去看。橋頭對聯:西接秦晉非古道,南通鄂蜀為坦途,是對古來荊紫關客觀地位的敘述,還是對歷史重要地位的追念?橋也是87年建的,是當時的荊關鎮書記凌子河主持的,橋頭特意為他建了碑亭,記述他的功德,可見老百姓仍然將修橋鋪路當成一件積德的事情,不管誰的官,只要修橋鋪路,就會得到好評。